24|8.8|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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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清從裏到外紅個通透。
心中憤懣。
這人真是個無賴。
換別人說著這樣輕浮的話,她肯定早就一棒子打過去了。無奈,身份懸殊,她此刻就是想揍人,也隻能忍著。
德昭饒有興致地望著她一點點挪動著步子,身姿曼妙,緩緩而來。
她手上舉著燭台,昏黃的燭光搖曳閃動,半邊臉隱在黑暗中,半邊臉精致靈動。
德昭不由自主往前抬起了身子,忽地很想看看她那被黑夜遮住的臉,他想看看她臉上的紅斑,想親手碰一碰,想要親自告訴她,沒有那幾道紅斑,她該是怎樣的傾國傾城。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說這樣的話,於她而言,或許沒有半點欣慰感。
誰願意用“如果的事”同現在如今的事作對比的,無非是徒添遺憾罷了。
還不如光明正大地同她道,“爺喜歡你。”這四個字,來得比比剛才誇讚之言更好。
等她到了跟前,隔著半透的床幔,德昭依稀望見她臉上神情,憤慨、委屈、倔強,她像是一朵清高的水蓮,被他這個淤泥人髒了身,連看一眼都嫌煩。
德昭想同她說“爺喜歡你“,心意總是要表達出來的,悶在心裏,遲早會悶出病來。更何況他最討厭那等拖拖拉拉的作風,一句話藏半天都不見個影。
情場如沙場,稍一不留神,就敗在了對方的胡思亂想中。
但他瞧見她這副樣子,話卡在喉嚨處,怎麽也吐不出來。
哪有人喜歡拿熱臉貼冷屁股的。
想要說她兩句,又舍不得,但總得說些什麽才好,遂沉聲道:“你靠近些。”
幼清稍稍往前挪了半步。
德昭:“再近些。”
她模棱兩可地又往前挪半步。
德昭冷哼一聲,“要不要爺下床來揪你?”
幼清快步靠過去。
挨著紫檀木床雕,她在床幔這頭,他在床幔那頭,忽地一隻手伸過來,隔著紗幔,攀上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心滾燙,即使隔著帷幔,依稀也能感受到他的體溫,像是要將所有的熱度都傳到她的身體,他抓得越來越緊。
幼清的心,隨著他的動作七下八下地跳動。
她想好了,若他真將她拉上床,她定是要死命掙紮一番的。昨兒個沒防備,被他壓得無法動彈,今兒個有經驗了,怎麽著也要在落敗之前,趁亂打他幾拳。
德昭問:“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加一句:“說實話。”
幼清一愣,將頭撇開
她才沒有這麽笨。
若如實說討厭,他是王爺,哪裏容得了一個下人這般羞辱,萬一做出什麽事來,她根本討不了好。
但若違背良心說不討厭,他這樣無賴,耍起流氓來,將她的意思曲解為喜歡,將不討厭和喜歡視為一樣的意思,那她就更加說不清楚了。
沒地被人逮上了床失了身子還得被人說一句,“是你說不討厭的。”
他極有可能做出這樣無恥的事。
這個坑,她才不會跳。
想了半秒,張嘴欲答,聲音不急不緩,“就好像沒有誰會無緣無故討厭誰,也沒有誰會平白無故地喜歡上誰,但凡存在,就有理由,但並非是永遠的,今日就算我喜歡爺,他日也有可能因為一件事而討厭爺,所以爺不必問這種問題,一切都是沒有定數的。”
德昭聽得暈乎,手上力道越發加大,直接問:“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討厭我,選一個。”
幼清柔聲答:“非黑即白麽,難不成所有的人除了喜歡您就得討厭您?我的主子爺,您蒙了麵往街上一站,隨便拉個人問這樣的話,鐵定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德昭笑:“好一個牙尖嘴利的丫頭。”
幼清糾正他,“不是丫頭,是老姑娘。”
意為提醒他,外頭風華正茂的鮮豔小姑娘一抓一大把,何必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爺也是老男人,正好同你配一對。”德昭用力一扯,幼清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急急穩住身子,最終還是沒有跌進他的懷裏,而是規規矩矩地在床邊坐下。
德昭仍然沒有放開她的手。
他支起上半身,朝她湊近,一張臉幾乎貼在她的手臂上,放柔了聲音,像是自問自答,“你何時會真心實意地喜歡爺,一個月三個月還是半年,又或是一年,爺的耐心用完後,便隻能用強的了,莫怪爺沒提醒你。”
他說這話,沒有一絲語氣的起伏,像是戰場上作戰一樣,將一切情況納入料想之中,一步步走下來,全都是為了最後的勝利。
幼清冷靜地反問他:“爺,這世上沒有那麽多一見鍾情的事,至少我是不相信的,但凡一見鍾情,大多是為好皮囊所惑,總是要圖點什麽的,爺說瞧上了我,那麽是具體什麽時候瞧上的,又圖我些什麽呢?”
德昭見她像個說佛的人一樣,一堆大道理,聽著好像有那麽幾分道理,認真一想,其實又說不通。
感情這回事,哪裏能說得這般清楚。
何時何地因為何事瞧對了眼,如今想來,他也不知道。
初次相見,是因為宋阿妙,但他當時並未對她有太多感覺,甚至賞了她一頓板子。
行圍中,她陰差陽錯地出現在他身邊,那個時候,他確實存了那麽一點心思。
因為寂寞,因為她像宋阿妙,因為他終於意識到,原來他也是需要有個人陪在身邊的。
等回了府,將心意一說,她卻拒絕了他,或許,或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真真正正地將她瞧進了眼裏。
他用全福的身份接近她,了解她,同她一處說話一處玩笑,日子仿佛變得輕鬆起來。她能讓他快樂,但隻這一點,就足夠他將她圈在身邊。
曾經有那麽一瞬間,德昭覺得自己瘋了,竟真的對她動了心。
這麽多年冷藏的心,他幾乎都快忘了自己到底還有沒有愛人的能力然後事實證明,除了愛他自己,他還是將愛分出去給別人的。
一天天瞧下來,看了她,再去看別人,總覺得旁人臉上也得長紅斑才好看。
幼清見他不言語,以為是問倒了他,趁勢抽出手起身站到床尾去。
“爺,睡罷,我會在這好好守著的。”
退而求次,比起暖床,她更願意乖順地守夜。
德昭躺回去,“去隔壁屋子睡罷,這裏不要你守。”
這算是饒過她了。
幼清忙地謝恩,驀地想起什麽,抬頭問:“隔壁隻有一間明廂房,按禮數,是特意給未來王妃備的。”
因著德昭尚未成親,也從未有過通房妾侍,所以不曾宿在內院,加之平時公務繁忙,所以在跨院西邊近書房的地方,辟了幾間屋子做寢屋。
當時辟屋子的時候,太妃有所考慮,特意吩咐將唯一挨著德昭寢屋的房間留作給未來王妃,好讓王妃能夠隨時隨地服侍德昭。
卻不想,德昭竟將屋子指給了她。
幼清有些慌張,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直起腦袋等著德昭的答複。
德昭輕描淡寫道:“我管不了那麽多,說了給你,就是給你的,你要是不想要,那就和爺住一屋。”
幼清跪安轉身就走。
入了明廂房,果然一應物件皆具備齊全,華麗奢侈,用度堪比德昭屋裏頭的用度。
幼清微微歎口氣。
既然給了她,那就受著吧。
在富貴金窩裏躺了一晚,一夜無眠,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第二天頂著眼下兩團烏青到德昭屋裏伺候,此時天還未亮,德昭上早朝,庚寅時分就起了床,已經換好了朝服,隻等著用早膳了。
一見她,便問:“昨晚睡得可好?”
然後拉近她往跟前瞧,“那屋子不合你心意麽,那你還是和爺住一屋吧。”
幼清趕忙擺手。
早膳擺了上來,德昭屏退下人,指了指桌上的白麵饃饃紅粥並一應拌菜,示意幼清伺候他吃。
幼清一邊腹誹,一邊沒骨氣地喂他。
每每趁著德昭低頭的瞬間,她一雙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暗自罵道:喂一回還上癮了,真當自個五歲稚童呢。
要想找娘,出了院子左拐直走便是,太妃在內院裏擱著呢。
德昭抬頭,幼清恢複寧靜麵容,淡定地問:“爺,還想吃哪一個,奴婢拿給您。”
德昭冷著臉道:“我眼沒瞎呢,你心裏想什麽爺全知道,從剛才到現在,你自己數數,總共翻了多少次白眼,得,不用算,爺替你算好了,總共是十二次。”
幼清打死也不承認。
德昭不同她計較,趕著上朝,吃完早飯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走前戳著她的臉道:“你自己找點事做,該吃吃該喝喝,想要什麽吩咐下去便是。”
幼清蹲安請福,巴不得他快點走。
德昭停她跟前,想起什麽,也不急著走了,高聲一句:“來福!”
來福最會看臉色的,立馬將屋子裏的人帶了下去,順便貼心地將門合上。
待人都走了,德昭微微俯下身,自誇自賣道一句:“看爺多體貼你,知道你在人前容易害臊。”
幼清聽得稀裏糊塗,正想問他怎麽就體貼她了,話沒說出口,隻見他迅速靠近,在她額間落下一個吻。
同上次蜻蜓帶水的親吻不同,這一次,他用嘴唇輕輕抵著她光潔的額頭,親了一下,然後又親一下,說了句:“以後爺每天早上都要親你。”
摟了她的腰,他一雙眸子漆黑深邃,喜歡她的情愫如洪水猛獸般占領了身體各個角落。
情生意動的男人,吻了額頭就想親臉,親了臉就想親嘴,上麵親了個遍,然後再占領下麵,非得將身子上上下下每寸肌膚揉在懷裏,濕潤、潮熱,□□,弄個筋疲力盡方才罷休。
德昭無外乎也是這樣。
但他現在莫說親臉,就連吻下額頭,都要遭到她的嫌棄。
要想占據最後的城池,得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德昭放開她,按捺住自己的妄想,捏了捏她羞紅的小臉,朝門外而去。
幼清捂臉跺腳。
又被親薄了,恨得牙癢癢。
想打人。
·
因著這天是清掃日,全院裏裏外外都要重新整個幹淨,該換的換,該扔的扔,眾人忙活起來。
幼清本來待在德昭屋裏,後來張德全領著丫鬟小太監到屋裏來清掃,張德全見了她,上來就是一陣獻殷勤。
同他師父來喜拍馬屁不同,張德全諂媚的功夫尚未到家,至少幼清是不愛聽的,偏生他不肯走開,好像不將她捧到天上去他就不罷休。
幼清隻得找個理由走開。
等出了屋,園子裏也滿是勞作的婢子太監,幼清仔細一瞧,沒一個人認識的。
她不認識人,可眾人都認識她。
一個個明晃晃的眼神往她身上刮,那勁頭,恨不得將她刮個通透,最好將人皮掀了,看看裏頭藏了什麽妖精。
然後又看見她臉上那些紅斑。
真嚇人啊。
醜!
幼清下意識就要將頭低下去,昨晚上她沒戴麵紗在外麵逛,烏漆墨黑的,人家也瞧不太仔細。今兒個落在磊落的白光之下,又這麽多人看著,她有些無所適從。
他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
因為長了別人臉色沒有的紅斑,所以她就是異樣的存在。
他們從來沒想過,其實她就是個正常人,她並沒有什麽不同,她與他們,都是一樣的。
為什麽、為什麽一定要以貌取人呢。
幼清想起七年前清醒過來時的情形,臉上都是血,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千百支針紮進骨頭裏去,像是被人換了張皮,痛不欲生。
那個時候連氏同她道:“過分招搖的美貌隻會帶來災難,你現在這樣就很好,沒有男人會來傷你。”
結果齊白卿還是傷了她。
所幸,她已經習慣被人嫌棄,所以也就順帶著麻木了,至少沒有想象中那麽難過。
幼清一點點將腦袋抬起來,最後昂首挺胸,在眾人的視線中堂而皇之地遊蕩。
想要百毒不侵,就得千錘百煉。
就讓他們看吧,一次性看個夠,她的紅斑,一般人想要還得不到呢。
一路走來,在眾人異樣的目光中,幼清突發奇想,既然這麽多人覺得她可怖,那要是她披頭散發地換上一身白袍裙,衣擺寬寬,垂到地上的那種,趁夜晚往德昭跟前一站,說不定能嚇嚇他。
不但能嚇退他的那些醃臢心思,說不定還能嚇得他不能人事。
抱著這樣的念頭,幼清自娛自樂了一下午。
原本看著大家幹活,她空著手,不太好意思,然後跑去問人哪裏需要幫忙的,沒人敢應她,最後幼清隻能又拿了竹枝帚,別的她不會做,怕幫倒忙。於是一邊掃大院,一邊想著該用什麽樣的法子製止德昭的親熱。
昨天隻有她一人在院子裏掃,今天不一樣,還有另外幾個侍女。
這幾個侍女,幼清覺得眼熟,仔細想想,好像是往角屋問寢屋時見過的。
那幾個侍女心高氣傲,其中有一個,正好是那天幼清臨出門前喊了句“我們婢女的屋子容不下你這尊大佛”的人。
那丫頭膽子大,平時在德昭跟前奉茶的,從未出過差錯,仗著自己年輕貌美,總以為會有機會得到德昭青眼,不免將自己看高了幾分。
但是也不敢真的當著幼清麵說她。
待幼清背過身,走得稍遠一點了,那丫頭開嘴道:“她那樣的醜模樣,平時知趣懂得戴麵紗不礙人眼,如今進了主子爺的屋,立即生龍活虎起來,頂著醜臉到處招搖,也不怕髒了別人的眼!”
那幾個丫鬟剛想應和,猛地望見她們身上站了個人,不知是何時來的,聽見多少話,什麽都顧不得,嚇得磕頭請安:“參見主子爺。”
帶頭說話的丫頭也跪了下去。
德昭朝下睨一眼,眸子裏冰冷一片,跟看死人似的,瞧了半秒,沒說什麽,抬腿往前去了。
他一路前行,幼清這才望見他回來了,忙地請福,德昭點點頭,倒也沒有喊她做什麽,徑直入了屋。
不多時,來喜從屋裏走出來,急急地往角房而去。
幼清照常入屋伺候德昭。
夜晚吃完飯,德昭沒讓她接著服侍,說是先跟來喜學學如何伺候人,便打發她回屋了。
幼清前腳剛走,後腳來喜進屋稟事。
“回爺的話,事情都處理好了,今日說話的丫頭,割了舌頭挖了眼睛,打死扔到亂葬崗去了,至於其他幾個,賞了三十板子賣到窯子裏去了。”
德昭臉上神情並未有太多變化,“若再有這樣的事情,下一次首先發落的,就是你來喜了。”
來喜大驚失色,忙地應下。
次日幼清往角屋裏找崖雪。
她如今不在獸園當差了,對外說是去了庫房,因著德昭的吩咐,她想要出跨院,幾乎不太可能。
今日約定好要去連氏那邊拿東西,不是什麽重要物件,一兩件夾衣,連氏另買了布裁的,特意準備的新衣裳。為了不讓連氏疑心,所以幼清想請崖雪幫忙,替她將衣裳拿回來。
結果一進角屋,眾人見了她,就跟見了猛獸似的,害怕畏懼,一個個恭敬福禮:“幼清姑娘好。”
她們的態度轉變如此明顯,幼清一頭霧水,一時搞不清是什麽情況,彎腰回禮:“姐姐們好。”
眾人點頭哈背,哪裏敢跟她稱姐妹,垂手侍立,完全一副靜待吩咐的樣子。
幼清想著連氏那邊的事,沒有注意太多,直接喊了崖雪出來,將事情同她一說,崖雪自是應下,隻是言語之間有些含糊,倒像是想說些什麽別的。
幼清也沒放在心上,同她辭別後,徑直往跨院去。
德昭今日忙,沒有空閑待在府裏。
不用時時刻刻防備著,幼清很是輕鬆。
過了沒多久,幼清發現,整個跨院的人,見到她時不再用那樣異樣的視線盯著看了,他們的目光裏,寫滿畏懼。
幼清蹙眉,想要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卻沒有人敢和她說。
德昭有過吩咐,角屋丫頭被割舌挖眼的事,不準任何人到幼清跟前嚼舌。
血淋淋的,擔心她聽了害怕。
等到下午崖雪從連氏那邊回來,幼清一番追問,崖雪隻得悄悄地將德昭發落人的事情告訴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