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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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葙做了個夢,很長很長的夢,夢裏,她見到了母親。
是在白家胡同的園裏,風吹桃紛飛如落雨,穿著銀紅色褙子的母親挺直著脊背走來。
經過她麵前時,母親俯身抱住了她。
突來的動作嚇了她一跳。
她從小在祖母身邊長大,母親對她客氣而疏離,從不曾有過親昵之舉。
母親的臉頰貼著她的臉,冰涼濕冷。
“葙兒,娘不是有意拋下你,娘實在兩難,都是娘的骨肉……”
她聽不懂母親的話,隻傻傻地伸手接著樹上落下的桃瓣,無聲地數,一朵、兩朵、三朵……母親捂著嘴,小跑著離開。
一炷香後,杜媽媽找到她,說母親投湖了。
還是夢裏,秋風吹落滿地梧桐葉,踩上去簌簌作響。
門外夜色清淺月如鉤,門內燭光搖曳簾半垂。
父親躺在床上緩緩地說:“這一生,最虧欠的就是你娘,她養了宋家一家子,卻被宋家人逼死……我得去陪她,你娘再強也是個女人,黃泉路太黑,她一個人走會害怕……”
父親的眼慢慢閉上,白色的帳簾緩緩合上。
又依稀是在慈安堂臨窗的大炕上,祖母手把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描紅,“咱們女子雖然不用科舉,不用寫折子做文章,可斷不了寫信記賬,字練好了免得被人笑話。”
練完字,又教她紉針。
繡線分成六股,一股一股地穿進針眼,然後再一股一股地抽出來,反反複複地練。
有句老話說,“夢生得生,夢死得死”。
夢到那麽多死了的人,宋青葙覺得自己也活不久了。
恍惚中,聽到秋雨自屋簷的瓦當間落下的聲音,嘀嗒,嘀嗒……
嘀嗒聲裏,不知道是誰在輕輕地呼喚,“醒來,秦夫人,快醒醒。”
宋青葙醒不過來,她像是走在無人的巷子裏,四周是無邊無際的黑,是茫無人煙的黑。
有針一般尖細的東西紮進她的身體,宋青葙奮力睜開眼睛,隻見到光影斑駁,人形晃動,卻辨不清身之所在,麵前又是誰。
有人扳著她的腿,有人按著她的肚子,有人掐著她的人中……她們都說著同一句話,“秦夫人,用力啊,用力。”
宋青葙沒有力氣,她的力氣已經隨著嘀嗒的秋雨流走了。
宋青葙困倦得隻想睡去,睡去,再不醒來。
可又有針紮進她的手臂,紮進她的腹部,紮得她很痛。
宋青葙惱怒地睜開眼,嘴唇蠕動著,卻說不出話。
先前那個聲音又在喊,“用力,用力,看見頭了,再用力就出來了。”
宋青葙本能地隨著那個聲音,憋足力氣,然後下沉、下沉,接著肚子一空,伴隨著身下撕裂的劇痛,有東西噴湧而出。
宋青葙再度陷入了昏迷。
這一覺睡得真是長。
宋青葙又看到了三月的桃,灼灼其華,母親站在紛飛的瓣中,爽朗地笑。
“娘,”宋青葙呢喃著,想跑過去看個究竟,可雙腿像是釘在了地上,紋絲不動。
宋青葙大急,嚷道:“娘……”
就聽到耳邊有欣喜的聲音傳來,“秦夫人醒了?”
宋青葙緩緩睜開眼睛。
雕著萬字不斷頭紋的拔步床,繡著修竹的素紗帳子,再看過去,是兩個穿著官綠色比甲的宮女。
難道還是在宮裏?
猛然感覺自己的肚子扁了下來,宋青葙驚恐地問:“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圓臉宮女端著碗乳白的湯汁過來,笑道:“孩子在皇後娘娘那裏,奴婢這就回稟娘娘。秦夫人先把藥喝了吧?”
宋青葙狐疑地看著她,“是什麽藥?”
圓臉宮女道:“李太醫開的方子,說是固元補氣的。”
另外的長臉宮女也走過來,溫和地說:“秦夫人且莫擔心,皇後娘娘是怕孩子日夜啼哭,擾得夫人不能好好休息,才抱走的。等夫人身體好了,自然還要抱過來。”
自己現下是在別人掌心裏捏著,而且身子確實虛弱,想太多也沒什麽用處,倒是照宮女的說法,把身子養好才是正經。
想到此,宋青葙微微笑道:“我是擔心皇後娘娘受累。”
長臉宮女心知肚明地笑笑,“夫人的千金倒是有福氣,入了皇後娘娘的眼……因宮裏沒有備著奶娘,夫人又昏迷著,皇後娘娘特地讓人找了頭奶羊,就養在慈寧宮外麵的空地上,隔兩個時辰就去擠點羊奶。”
宋青葙聞言,鼻頭莫名一酸,眼圈便有些紅,低聲道:“把藥給我吧。”掙紮著起身,卻覺得腿間痛得厲害,像夾著無數尖厲的碎瓷片一般。
長臉宮女連忙扶著宋青葙肩頭,讓她斜靠在靠枕上,圓臉宮女端著藥碗坐在床邊,顯然是想喂她。
宋青葙不好意思地說:“不敢麻煩兩位,還是讓我的丫鬟來吧。”
長臉宮女笑道:“秦夫人不必客氣,皇後娘娘特地讓我們服侍您。”
宋青葙也笑,“我自己來。”
圓臉宮女便不客氣,將碗遞給她。
宋青葙存著早點好的心,也不顧湯藥的苦澀,閉著眼一口喝了。
圓臉宮女取過備好的酸梅讓她含著。
宋青葙連忙道謝,又問:“我那丫鬟現在在哪兒,我能不能見見她?”
長臉宮女便道:“待奴婢請示過皇後娘娘才能答複夫人。”
宋青葙點點頭,長臉宮女曲膝福了福,走出門外。
沒過多久,有女官進來道:“皇後娘娘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皇後懷裏抱著隻寶藍色繈褓沉穩地走過來。
宋青葙勉力坐起來,正要下地,雙腿發軟,差點摔倒,好在圓臉宮女離得近,一把拉住了她。
皇後便道:“你身子還虛著,不用多禮。”坐在床邊,把懷裏的繈褓給她看,“多精神的孩子,眼睛圓溜溜的,哪像早產兒?”
宋青葙迫不及待地看了眼,嚇了一跳。
繈褓裏的哪是孩子,分明是隻猴子,臉蛋小小的,又很瘦,皮包骨頭般,一雙眼睛倒挺大,茫然地睜著,不知道在看什麽。
皇後慈愛地說:“剛生下的孩子都這副模樣,隻有骨頭沒有肉,吃兩天奶水就長膘了。這孩子更可憐些,生下來一天都沒奶喝,餓得嗷嗷叫。好容易今兒一早尋了頭健壯的奶羊過來,喝了點羊奶……”
宋青葙瞧著跟剛出生的小貓般瘦弱的嬰孩,淚如雨下。
皇後看了她一眼,勸慰道:“……都說早產兒,七活八不活,這孩子命大,平平安安地生下來了,以後必定是個有福的。你好好養著,多喝點湯湯水水,催下奶來,自己帶著。這羊奶總不如人奶好。”
宋青葙點頭應著,又問道:“能不能請娘娘遣人跟我家世子爺說聲,讓他接我回去,在宮裏住著一來給娘娘添麻煩,二來我自己也不方便,貼身的衣物都沒帶。”
皇後沉默會,緩緩開口,“皇宮被圍起來了,你既出不去,秦世子也進不來……”
宋青葙大驚,本能地想打聽怎麽回事,話還沒出口,隻聽皇後又道:“好在宮裏一切都不缺,你安安生生地住著,不相幹的事別多想,別虧損了身子,月子坐不好,以後再懷胎就難了,就像哀家當年……”
哀家!
皇後自稱哀家!
宋青葙又是一驚,皇後已經抱著繈褓起身,“孩子我帶回去,等你有了奶水再送過來。”
宋青葙心下感激,不由說道:“臣妾懇請娘娘給孩子取個名字。”
皇後愛憐地看著繈褓裏的嬰兒,喃喃道:“哀家回去想想。”在宮女與女官的陪伴下走了出去。
不多時,碧柳跟在圓臉宮女身後進來,一見宋青葙就撲了過來,哽咽著問:“夫人,你怎樣?”
宋青葙礙於兩個宮女在此,不便多說,隻笑道:“挺好的。”
碧柳又問:“聽說夫人已經生了,什麽時候生的,孩子多重?”
接連發生了太多事情,宋青葙根本還沒來得及問這些。
長臉宮女笑著回答:“前天夜裏生的,四斤六兩。”
宋青葙想起大表嫂生付餘時的七斤八兩,臉色便有些黯淡。
長臉宮女甚是體貼,忙道:“看著雖小,可精神著,聽皇後娘娘身邊的小玉說,剛睡醒還啃手玩呢。”
宋青葙知其意思,抿嘴一笑。
恰好,圓臉宮女提著酸枝木的雕食盒進來,將食盒裏的飯菜一樣樣擺在床邊的矮幾上。
一碗白米飯,四碟家常菜,還有一碗人參燉的雞湯。
宋青葙飯量並不大,可想著皇後娘娘的話,還是勉力吃了個幹幹淨淨。
圓臉宮女過來收拾碗筷時,宋青葙清楚地聽到她腹中因饑餓而發出的“咕咕”聲。
長臉宮女便瞪了她一眼。
圓臉宮女紅了臉,忐忑地睃眼宋青葙,提著食盒快步離開。
宋青葙猶豫會,對長臉宮女道:“你們照顧我一整天水米未進,想必餓了,不知道宮裏什麽時候放飯,你別誤了時辰。”
長臉宮女笑笑:“沒事,奴婢還不餓。”
話雖如此說,仍是福了福,走了出去。
宋青葙便問碧柳:“你還是在正殿旁邊的偏廳裏?”
碧柳搖頭,“不是,換到一間空屋子裏了。仍是三十幾人擠在一處,這幾天每天都隻給一碗飯,一杯水,小解大解都在屋裏,窗子也堵得嚴嚴實實,簡直沒法待。”
宋青葙心裏咯噔一聲,想必宮裏的情勢並不像皇後說得那麽好。
又隱隱後悔,剛才應該留些飯菜出來,碧柳她們每天隻一碗飯,那兩個宮女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裏。
碧柳見她神色怔忡,知她又在想事情,遂勸道:“夫人歇下吧,眼下頂緊要的就是早點養好了,照顧好小姐。”說著,把她身後的靠枕抽出來,扶她躺好。
宋青葙覺得身子很累,頭也痛,可就是睡不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跟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一一閃過。
正月十八,皇上昏厥。
正月二十二,宮中傳言皇上大有好轉。
正月二十三,皇後頒發懿旨,召見一品命婦。
正月二十四,進宮。
皇後穿得是秋香色妝褙子,按說慶賀生辰又是大正月,應該穿大紅色才對……莫不是那時候皇上已經駕崩了?
或者更早些,傳言皇上病情好轉的時候其實已經……
那麽皇後為什麽要將公侯勳貴的妻室召進宮?
宋青葙驀地想起進宮那天,宮門口的太監說皇後喜歡乖巧溫順的人……皇後是把她們當成人質。
用來牽製朝中權貴的人質。
五爺素來表現的淡泊寡欲,除了管著教坊司之外,極少參與朝政,可順義伯去是武將出身,整個山東都是他的勢力範圍,還有遍布京都各處的他的舊部下。
五爺對上順義伯,並無絕對的勝算。
不言而喻,皇後是支持五爺的,一來,長嫂如母,五爺幾乎是在皇後跟前長大,二來,皇後在生辰那天處死鄭貴妃與皇子,想必已經知道了鄭貴妃的醜事。
江山是楚家的,皇後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落到外姓人手裏。
如此說來,五爺應該在宮裏,而包圍皇城的是順義伯的人。
至於其他更複雜的軍政派係,宋青葙任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隻是暗自期盼,皇城能早點解圍,否則時日一長,便是餓不死,也得急死了。
尤其是秦鎮。
宋青葙想象不出這幾天的秦鎮會急成什麽樣子,要是有個法子能遞個信兒出去就好了。
至少得讓他知道自己平安無事……(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