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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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摔倒的原因是低血,一個村裏住著的人就算不沾親帶故,彼此也都認識,立刻有人看到去扶,可是扶了半天扶不起來,她腿上始終沒力氣,這才給送到了醫院。
“稍微有點血栓,”醫生說,“但是不嚴重——栓得特別結實的那種你懂的,可能就半身不遂或者站不起來了。”
江曉媛:“那……”
醫生:“沒事,以後長期服藥,家屬多注意一點就好了。”
江曉媛吃了一驚,緊張了起來:“吃多久?”
醫生:“當然是長期服用。”
江曉媛坐立不安地問:“意思是一直好不了了嗎?”
醫生是個中年人,看著她忍不住樂了:“你當你奶奶是你嗎?她這麽大歲數的人,這還算什麽毛病?你就知足吧,這已經很不錯了,就是有可能的話,以後還是盡量不要讓她獨居,有個人照顧比較好。”
醫生說一句話,江曉媛就跟著點一下頭,乖得不得了,恨不能立刻叫住蔣博,幫她把房子定下來。
奶奶坐在病床上,醫生說話沒有避諱她,她看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惶恐,好像病不是生在她身上一樣。
醫生一走,她就對江曉媛招招手:“來。”
江曉媛連忙滾了過去,在床邊蹲下。
奶奶看了看她,沒有發表什麽“我不想去城裏拖累你”之類的廢話,隻是問:“哭了?”
江曉媛沒好意思說她認錯人的事,默認了。
奶奶手上插著針管,不過大概就像醫生說的,她的血栓並不嚴重,開口說話時也聽不大出血栓患者特有的含糊不清,隻是慢吞吞的,流露出某種道行深厚的不徐不疾來。
“我已經這麽大年紀了,這回沒死,頂多是能去你在城裏的家裏住幾天,讓你將來少一點遺憾,但是過不了幾年,我總歸還是要死的。”奶奶說,“我能陪你到老嗎?陪不了的,王八也活不了那麽大年紀啊。”
江曉媛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她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奶奶就看出來了。
奶奶:“你不能這樣,你們這些小孩子都給慣壞了,我們小時候,打仗死了好多人,饑荒又死了好多人,都是鼻涕還沒擦幹就沒了爹娘,沒了爹娘,自己就是大人,得自己會找地方落地生根,自己能活,哪來那麽多矯情?”
頓了一下,奶奶又嘀咕說:“我怎麽感覺你進一趟城,雖然長了點出息,但是人越活越小了呢?”
“因為那個中學就輟學,回家頂門立戶的狀元已經不在了,”江曉媛想,“換成了我這個虛長幾歲,卻什麽都不行的窩囊廢。”
可是奶奶雖然道行深厚,畢竟沒有受過什麽教育,想象力全在田間一畝三分地上,萬萬想不到,世界上還有一群腦洞深不可測的物理學家,發明了一個“平行空間理論”。所以對江曉媛的變化,她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也沒生出什麽疑心來,隻是抓住了江曉媛搭在床邊的手。
“要成人,要快點成人啊。”奶奶低聲反複地囑咐著,然後她好像是累了,漸漸不再說話,滿懷憂慮地睡著了。
江曉媛有一點笨拙地幫她調整了靠枕,一直陪奶奶待到了傍晚,看見祁連的人影在門口一閃,帶著一身寒意走進來,衝她招招手。
他把買回來的飯菜交給孫二伯兩口子,又對江曉媛說:“你先吃飯吧。”
江曉媛的情緒已經平穩了,但是一整天大起大落,有點虛,沒胃口,於是搖了搖頭。
祁連想了想,認認真真地說:“不行,你必須要吃,吃完我有個事要跟你說,你不吃我不敢說,因為我說完了你可能就更吃不下去了。”
江曉媛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遇到重要的難事可以商量的人,於是不忍心讓他失望,一絲不剩地收起了她身上根深蒂固的幼稚和任性,拿過一個飯盒,也沒挑嘴,吃完了半盒餃子。
江曉媛:“你說吧。”
祁連:“我剛才去見了一趟蔣老師。”
江曉媛一愣:“蔣老師?他不是已經走了嗎?”
江曉媛跟祁連隻來得及匆忙和孫二伯交代了一聲,就連忙動身趕往了另一家以治療燒傷出名的醫院。
時間倒回到幾個鍾頭之前,範筱筱在機場大庭廣眾之下追上了蔣博,說了幾句話後,突然從她的包裏拽出一瓶濃硫酸砸向了他。
幸運的是,當時旁邊正好有一位一驚一乍的女士,看見有東西飛起來就尖叫了一聲,蔣博雖然沒弄清怎麽回事,但被尖叫震得條件反射地後退,他人又比範筱筱高很多,所以瓶子隻是砸在了他的胸口。
不幸的是,普通人在遇到危險的時候,閃避的同時總會下意識地做出用手推擋的多餘動作,半瓶濃酸潑灑到了他的手上。
江曉媛馬不停蹄地從一家醫院跑到了另一家醫院,闖進了蔣博的病房。
蔣太後的手已經經過了醫院處理,脖子和下巴上還能看見零星幾點白藥膏的痕跡,應該是濺上去了幾滴,外衣已經被警察當做證物收走,據說那衣服露出了大片的羽絨,白的,盡忠職守地為主人肝腦塗地了。
也多虧他怕冷穿得厚,胸口才沒被燒穿。
江曉媛開門的動靜太大,蔣博皺著眉回頭看了她一眼:“能穩重點嗎?”
江曉媛無暇理會,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立刻倒抽了一口氣。
她一直都知道,他有一雙神一樣化腐朽為神奇的手,可是……
江曉媛:“疼嗎?”
“不疼,”蔣博說,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確實不怎麽疼,大夫說表皮一下就會被碳化燒穿,神經末梢很快就死了,所以現在感覺還好。”
江曉媛轉身就走。
蔣博:“你幹什麽去?”
江曉媛:“我要剁了那個瘋婆子!”
祁連忙一伸手攔住她:“已經抓起來了,冷靜,你冷靜一點。”
蔣博悠悠地靠在病床上,並沒有顯得有多麽激烈的情緒,也可能已經激烈過了,此時大半天過去,什麽樣的仇與怨都大致冷卻下來了。
“複賽方案我可能沒法幫你修改了,”蔣博說,“之後你可能得完全靠自己了。”
江曉媛:“……”
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有心情想複賽?
她瞠目結舌地愣在那裏,有一瞬間心裏產生了不怎麽好的猜想——蔣太後這麽平靜,該不會是不想活了吧。
蔣博沒注意自己一句話把江曉媛的臉說白了,兀自低下頭,看著自己已經分辨不出本來麵目的手:“另外這段時間我也沒法兩頭跑了,隻能靠你多擔待——我建議你把心態放平,你的水平我心裏有數,在本地區跟那幫色盲們比一比還算有競爭力,全國決賽各地高手如雲,還有海外組參加,你這種菜鳥基本沒什麽希望,能撐過第一輪基本就算奇跡了。”
江曉媛帶著哭腔說:“有你這麽咒我的嗎?”
“誰咒你了?”蔣博低著頭笑了一下,“隻要你撐過第一輪,就算給工作室省下了至少大半年的廣告費,已經很不錯了。”
他還在精打細算著廣告費,看來死不成,江曉媛有點放心,飛快地低下頭,抹了一下眼睛,感覺大半年的廣告費尚且不知在何方,她大半年的眼淚都已經流光了。
“哭什麽?”蔣博挑挑眉,“我作為一個老板,難道以後還要親自動手接待客戶嗎?那要你們這些技術人員何用?”
……他那神態與預選賽前,江曉媛質問他為什麽不報名,他故作瀟灑地回答“大賽是用來操練造型師,不是操練老板”時候如出一轍。
她突然生硬地問:“範筱筱呢?”
“瘋了。”蔣博麵不改色地回答。
江曉媛愣了幾秒,忍無可忍地爆發了出來:“說一句瘋了就行嗎?是不是她將來說自己是精神病,你還要給她作證說她確實是精神病,然後讓她逍遙法外嗎?都這樣了你還要給她養老送終?你都賤成狗了!”
這一嗓子驚動了外麵的醫護人員,很快有人過來查看,祁連忙悄悄解釋了兩句,關上了門,然後輕輕拉了江曉媛一把:“你怎麽說話呢?”
“沒事,她一直這麽說話,”蔣博涼涼地接話,“她每天都要自行犬化三次,一次窮成狗,一次累成狗,還有一次困成狗。”
江曉媛:“……”
蔣博:“你以後幹脆起個藝名叫‘三狗一生’吧,江總。”
他習慣性地奚落了江曉媛一句,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沉鬱。
“一個人的過去,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是客觀存在的,”蔣博不等江曉媛回過神來,就自己輕聲說,“我已經活成了這幅鬼樣子,不想再否定自己一次,所以一直想把以前的事揭過去,可是現在才發現……揭不過去的,有些事終歸要有個了結——除非命好,趕在了結前先死了。”
江曉媛愣愣地看了他一會,突然從他眼睛裏看出了某種很熟悉的東西——他並非不疼,隻是如果以一雙手為代價來換取自由,他疼得心甘情願。
曾經也有一個人,用生命為代價,苟延殘喘在一台機器人裏,換取所有人最終的自由。
那個人的勇氣現在還在她心口裏,定海神針似的存在著。
蔣博:“我不會給她作證的,也不會再管她,反正無論是把她關進監獄,還是關進精神病院,從今以後,我都可以擺脫她了,你不覺得也挺好的嗎?”
江曉媛恨恨地說:“好個屁!”
說完,她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轉身要去找值班醫生詢問具體情況。
蔣博卻叫住了她。
“曉媛。”蔣博很少這樣叫她的名字,太後娘娘一般不會溫和平等地叫跟班小太監。
“我和你說幾句話,”蔣博說,“你覺得她毀了我嗎?其實沒有。”
“世界上有無數人比你聰明,無數人比你努力,但是他們都不一定會成功,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有些事實際上就像是老天爺抽獎,大家都拿著一張彩票,滿懷希望地等著開號,但是被抽到的隻有極少數人,完全就是撞大運。”
“你通過比那些聰明人用功,比那些用功的人聰明,或許能僥幸達到某一個水平,讓你能買到那張彩票,和所有人一起等著抽獎,這叫做‘謀事在人’。”
“至於抽不抽得到你,那叫‘成事在天’,都是運氣。”
“運氣和才華哪個更重要呢?”蔣博看著江曉媛,做出了總結,“在我看來,才華隻相當於你買彩票的那兩塊錢,隻是個先決條件,運氣才是決定性因素。我呢……買了彩票,參加了抽獎,但是沒有抽到,沒什麽好怨恨的。”
江曉媛忍不住問:“難道你要認命?”
蔣博:“我可以再買一張別的彩票——比如‘成功商人’、‘知名造型設計師’什麽的,再抽一次,說不定就中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尾聲&番外 第二篇 蔣博
一家咖啡廳,靠窗的地方,人模狗樣的一男一女相對而坐。
女人一身灰呢大衣,發卷漂亮自然,一看就不是燙的,是來之前剛吹的造型,眉目清秀,即便是在專業人士眼裏,也能算是個不錯的日常妝。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不會再有青少年時代天然去雕飾的美好水嫩了,這是自然規律,男女都逃不過,接下來要麽費盡心機、精雕細琢地把自己打扮的人模狗樣起來,要麽就放任自己猥瑣醜陋地衰老下去,再沒有第三條路了。
不過不知道怎麽的,很多年沒見的人,突然這麽講究起來,一下就讓人覺得陌生了。
“你好像一直沒變樣。”
女人沒話找話,不過在蔣博聽起來,有點像哪壺不開提哪壺,於是隻好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這麽一“嗯”,又冷場了。
蔣博掩飾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飲料,垂下眼移開目光。
對麵坐著的是他童年時代在孤兒院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小時候真的很好,他至今都記得,她小名叫“寧川”,姓氏不祥,隨院長姓了嶽,愛吃充滿了精味的劣質奶油蛋糕,一直特別沒出息地惦記過一塊粉色塑料包著的醜蛋糕。
他甚至承諾過,長大有了錢,天天給她買來吃。
可惜那種蛋糕已經被時代和食品安全法淘汰了,他的承諾被飛快發展的時代一刀兩斷,倒不回去了。
因此隻好裝作沒有這麽回事。
如今兩地分開多年,蔣博和嶽寧川坐在一起,居然不知道該聊些什麽,好不尷尬。
蔣博一點也不想提“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之類的話題,因為對方說完以後一定會反問。蔣博自己的生命在晦暗與蹉跎中淹沒了那麽多年,如今才剛剛開始,這履曆實在有點單薄,經不起推敲。
瞻前顧後的結果就是越發的無話好說。
幸好,這時候蔣博的電話響了。
蔣博帶著幾分急切接起來,迫不及待地想緩解眼下冷場得尷尬:“喂?”
電話那邊的人歡天喜地的衝他嚷嚷:“蔣老師,我的高化考下來了!”
蔣博:“嗯,怎麽了?”
江曉媛:“我說我有高化資格了!”
蔣博:“聽見了,我又不聾,下來就下來了唄,誰還沒有啊?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這也至於給我打個電話?神經病!”
說完,他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剛把手機放下,蔣博就覺得鼻子一癢,忍不住偏頭打了個噴嚏,完事習慣性地嘀咕了一句:“誰想我我想誰。”
話音沒落,他又打了個噴嚏。
這次沒來得及開口,桌子對麵的女人已經笑盈盈地替他開了口:“誰罵我誰傻逼。”
兩個人愣了一下後,同時笑起來,這是頑童們小時候互相接話的默契,塵封經年猝不及防地掉出來,像是被尖刀劃過的老唱片,曲還是那段曲,卻已經荒腔走板得紮人刺耳了。
肯定是江曉媛那個沒良心的在背後罵他,蔣博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鼻子,甕聲甕氣地說:“說得對。”
嶽寧川的目光在他到底留下了可怕傷疤的手上停留了一下,輕聲問:“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蔣博一愣,低下頭,用咖啡匙慢慢地攪著杯子裏不知所雲的奶泡。
嶽寧川見他語塞,立刻知道尷尬,會意地自顧自接下去:“我沒那麽好的運氣,始終沒被領養,自己打了幾年工,攢了點錢,考了個自考的文憑,後來跟了個深圳老板幹工程。”
蔣博默默地抬頭看著他。
好友說:“跟過三個老板,有改行的,有破產的,還有捐款逃跑的,我嫁過一次人,然後離了,自己積攢了一點門路,開始自己給自己幹,傾家蕩產了好幾次,現在總算有點起色,緩了口氣。”
蔣博:“那現在又結婚了嗎?”
“沒呢。”嶽寧川聳聳肩,“好像也不那麽急了,急也沒用。”
蔣博:“有好的就抓緊時間吧,錯過了後悔。”
他這話說得不鹹不淡,好像句遠遠的客套,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冷漠。
嶽寧川的目光忍不住又從他那落下傷疤的手上掠過,蔣博的手指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仿佛是想縮回來,但終於還是沒有。
兩個人沉悶地坐了一會,蔣博說:“行吧,我今天晚上的飛機,還趕時間,就不回來了。今天沒帶名片,咱倆留個電話號碼吧,以後要是有機會去北京,我好好請你吃頓飯。”
他說著摸出了手機,眼皮也不抬地說:“你多少號?我給你打過去。”
嶽寧川沒有報,她隻是笑了一下,有點落寞地端著自己的茶杯,喃喃說:“咱倆連一起喝杯咖啡的話都湊不出來,還有必要‘好好吃頓飯’嗎?”
蔣博抬起眼看著她。
他眼角狹長,眼皮很薄,能看出下麵隱約的血管,從皮到骨,無處不單薄,唯有目光幽深,像是裝了一碗濃稠、又諱莫如深的墨。
嶽寧川低聲說:“博士哥哥,這麽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蔣博一震。
他青少年時代比其他孩子都文靜,四肢細長,白襯衫洗得幹幹淨淨,一點也看不出若幹年後“蔣太後”身上那種塵囂四起的浮華,別人都覺得他會走高冷的學術路線,一路念到博士,所以給他起了個名叫“嶽博士”,直到被範筱筱收養,才隨同她前不知多少任夫姓“蔣”,並把那土得掉渣的“博士”一分為二。
嶽寧川一把按住蔣博放在桌上的手,後者仿佛又被硫酸燙了一次似的,飛快地抽動了一下,狠狠地往後一縮。
“不好意思。”蔣博站起來,塞了兩張人民幣在杯子底下,轉身就走。
嶽寧川已經不是當年孤兒院裏那梳著羊角辮的小妹妹了,她精致優雅,成熟得體,卻總是讓他想起範筱筱。蔣博有時候覺得自己非常懦弱,仿佛隻有江曉媛那樣神經比腰粗的妞兒才能讓他稍微坦然放鬆一點……
江曉媛連別人的臉色都未見得看得明白,怎麽能看明白別人的心呢?
那勇敢的蠢貨讓蔣博覺得安全,可是她大概永遠也走不進他的世界——不過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蔣博才會覺得安全。
他在飛機上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到了少年時代的事,醒過來全然不記得了,隻是塵封的記憶仿佛都被喚醒了,蔣博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拖著行李箱往外走去,從走廊光可鑒物的地板上看見自己模糊的身影,恍然間發現,他居然沒有“過去”。
像一塊沒有根的浮木。
當然,很快他就沒時間思考浮木不浮木的事了,蔣太後結束垂簾聽政,正式登基為帝,一天到晚真忙得像個狗皇帝,要見好多客戶,看好多合約,每天抱著內部控製的專業書啃,審完預算表審賬——以及找碴。
以前他隻需要找江曉媛一個人的碴,如今工作室的團隊已經在磨合中磕磕絆絆地有了雛形,蔣老師要找很多人的碴了,為了確保雨露均沾,他隻好緊鑼密鼓,盡量平衡分配到每個人頭上的碴,務必不讓一個人閑著。
人一忙碌起來,就把什麽傷春悲秋、空虛寂寞冷的事都忘了,蔣博以無限的精力一頭紮進了有限的工作裏,每天行色匆匆,周身王霸之氣趕超世界上最憤怒的王八,要論不是東西,五湖四海七大洲,莫之與京。
工作室從一開始的輕踩油門小步慢跑,被他一腳加超了速,旋風一樣地發展了起來。
蔣老師果然卯足了勁要去買另一張“彩票”。
又一年秋天,再一輪全國造型師大賽開場的時候,涅槃工作室除了老板之外,已經有了十來個員工,其中三個加上江曉媛這個碎催一樣的創始人都參加了。
首都賽區的海選相對公開透明,起碼可以讓大家安心準備比賽,不至於出什麽幺蛾子,報名的四個人,兩個進了賽區前五,獲得複賽資格,簡直可以說是大豐收了,於是一起吵吵嚷嚷地出門慶祝。
忽然,江曉媛在工作室門口撿到了一束,她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嚷嚷起來:“慢著,有情況!我看看……蔣先生,恭喜……哇!”
蔣博接都沒接,心如止水,任憑他們起了一會哄,視若無睹地走了。
誰知從那以後,工作室每周末都會收到一束,有時候是玫瑰,有時候是康乃馨,十分隨性。
蔣博心裏隱約知道是誰,卻一直沒有回應。
直到大半年後,有一天,沒了。
江曉媛把樓道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差點去把鍾點工和保安挨個問遍,被蔣太後趕走了。
沒有誰會一直等誰,何況他被繼母在大庭廣眾之下當中潑硫酸的事也不是什麽秘密,在當地稍微一劃拉就有十來個版本,傳說有多不堪,不用親耳去聽,心裏也能猜得到。嶽寧川又不聾,難道不會去打聽嗎?
蔣老師早就決定和工作室結婚了,然而大概是習慣作祟,突然之間,心裏還是有一點失落,他自嘲地開車回家,心想:“果然是人性本賤。”
然而剛開進小區,卻發現他的車位被人占了。
蔣博一愣,剛想鳴笛提示,那車裏的人卻走了出來。
嶽寧川洗淨鉛華,素麵朝天,眼角依稀已經有了皺紋,失去了修容粉和腮紅的臉色也顯得失了幾分血色,可是洗得發白的襯衫與垂在胸口的長辮子卻依稀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樣子。
她似乎有些局促,化妝化慣了的人素麵朝天出門都不免有些局促,然而還是邁開腳步,走到了蔣博麵前。
有一些時光,怎能讓它在傷口中潰爛腐朽呢?
也許總有一些人,足夠敏銳,能明察秋毫,還恰好能找到一條通過他心裏銅牆鐵壁的路吧?
被涼水塞了許多年牙的人,難道就沒有機會走運一次麽?
番外 三 祁先生的奮武
江曉媛算是半個藝術工作者,等到工作室歸入正規之後,她甚至成了五分之三個藝術工作者——周末她還偶爾會畫一些油畫貼在網上,攢了一堆小眾興趣圈的朋友。
搞藝術的,十個有八個有拖延症,還有一個是生活習慣紊亂晚睡綜合症。
江曉媛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行動力注定了她不可能是個拖延症,因此隻好罹患後者。
祁連經過了縝密的觀察和十足的耐心,逐漸養成了如下的生活習慣:每天早晨,他起床晨練完畢,將自己收拾停當,就打開門,坐在玄關裏的換鞋凳子上用手機刷新聞,聽見對門有動靜,他就默默地跟出來——這個時候,江曉媛是注意不到他的存在的,她的魂魄飄在宇宙中某個不著邊際的次元,連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
江總遊魂一樣地晃悠出門,祁總的任務就是留神著她別被門檻絆倒,一路尾隨江曉媛到小區門口那賣早餐的一條街,跟著她完全隨機地排進一條隊。
兩人的走位十分微妙,像遊魂主人牽著一條老老實實的黑背犬。
然後比如說今日江總臨幸了賣煎餅的,大概就會發生如下對話。
老板:“攤幾個?”
江曉媛:“……”
祁連:“三個,一個不要蔥,一個不要辣椒,還有一個放倆雞蛋,再加三碗豆漿。”
老板:“好嘞,一共十六!”
祁連就默默地掏錢挑豆漿,等交易結束,江曉媛還在那迷茫地掰著手指算數。
老板收了錢,雙手如飛,一分鍾一個煎餅,絕不讓客人久等,三分鍾以後就完成了實物交割,祁連自己拎走一個,掛在江曉媛手上兩個,拍拍她的頭:“走了。”
江曉媛如夢方醒:“哦,早!”
這樣走回去,遊魂主人與老實黑背的走位乾坤大挪移,變成一個長腿主人領著他蔫巴巴的小貴賓的情況。
等回到家裏,早起的奶奶必然已經堵在門口,目光在祁連身上掃一圈,開始盤問:“你們倆碰上了呀?”
沒心沒肺的江曉媛說:“哦,祁總請客。”
奶奶:“……”
看在早飯的情分上,她老人家總不好將祁總拒之門外,隻好捏著鼻子放他進來,共進早餐。
奶奶對祁連隻有一個意見——就是他手腕上那作為曆史遺留問題的紋身,老人家不能理解中二少年青蔥歲月裏“左青龍,右白虎”的審美情趣,在她老人家看來,漢子留長發、打耳洞、紋紋身等等行為,基本就像女人光膀子上街一樣有傷風化。
什麽長相與家世、能力與才華等等,奶奶一概沒有概念,她老人家對男人的要求隻有一條,“老實本分”。
祁總不幸被這一條硬性規定淘汰了。
為了啃下“老領導”這塊硬骨頭,祁連開始了漫長而不動聲色的抗戰。
幸好,在這方麵,他有天然的優勢——自從蔣老師退居二線,專注經營管理培訓,不再接客之後,江曉媛漸漸成了工作室裏挑大梁的,經常出門不在家,她實在不放心把奶奶一個人扔在家裏,所以一般會在祁連那裏放一把鑰匙,托他方便的時候照顧一下。
奶奶剛開始很反對:“你一個大姑娘,怎麽能把鑰匙給外人?還是個男的?”
江曉媛:“祁連沒事。”
“怎麽會沒事?”奶奶瞪起眼睛,逼問,“他不是外人還是不是男的?”
江曉媛:“……”
“那好吧,”無言以對的江曉媛隻好使出殺手鐧,佯裝投降地說,“那我去雇一個保姆。”
奶奶分不清普通保姆和月嫂的區別,聽見過別人在樓下議論請月嫂的費用,一個月要小一萬,唯恐江曉媛這頭發絲裏鑲嵌著“敗家”二字的熊孩子真的去當這種冤大頭,隻好捏著鼻子忍受了祁連的登堂入室。
就這樣,祁總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幫助下,成功打入了敵人內部。
很快,他就發現奶奶的愛好了。
奶奶是兩檔節目的腦殘粉,一個是每天中午的危言聳聽破案節目,從綁架到殺人什麽都有,內容基本是“受害人車裏發現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指紋”,然後配上一段特別邪乎的bgm,渲染一下指紋的可怕之處,然後宣布結論“受害人失蹤之前,車曾經借給了一個朋友,警方已核實了他的不在場證明”……每天基本都是以抓到一個見財起意的賊這種簡單粗暴的結局告終。
另一個是每天傍晚的吵架節目,通常是東家長,西家短,三隻耗子四隻眼的一些家庭矛盾,不嫌丟人顯眼地上電視,一大幫主持人和專家聲情並茂煽風點火地調節矛盾。
奶奶的愛好遭到江曉媛晨昏定省的鄙視,始終無人分享,寂寞得不行,祁連投其所好,漸漸地成了她的知音。
一天中午,江曉媛扛著自己的工具箱回家,剛一進門,正聽見電視裏傳來陰森森的背景音樂,主持人一口一重音地問:“那麽弟弟會不會就是殺害哥哥的凶手呢?”
祁連輕車熟路地接話說:“肯定是,前麵鋪墊那麽長了。”
奶奶驚詫地回頭看著他。
祁連屁顛屁顛地削了個蘋果給她:“昨天晚上您不是看了那個因為老家兒房子產權打架的事嘛,這個肯定也還是因為房。”
接下來,他在江曉媛的目瞪口呆中進行了長達一分鍾的凶手心理分析,把奶奶說得一愣一愣的。祁連靦腆一笑,見好就收:“不瞞您說,我小時候最想當的就是警察,就是差一點沒考上警校,這才隻好出來自己做點小買賣。”
奶奶的目光在他那充滿罪證的手腕上停留了一下,表達了一點小小的疑慮。
祁連大言不慚地扯淡:“哦,我以前不是做記者的嗎?在社會板塊,就是經常要深入一些社會裏比較邊緣的地帶,為了獲取第一手資料,我在好多地方都潛伏過,這個都是那時候留下的。”
江曉媛:“……”
新時代的流氓都開始假裝赤誠的警校落榜生,這樣真的好嗎?
反正不管別人信不信,奶奶是信了。祁連用了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培養了和奶奶一樣的八卦節目愛好,成功地塑造了自己溫和耐心,“老實本分”又勇敢的角色,終於,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他戰勝了奶奶這個巨大的絆腳石。
從一開始的“怎麽能把鑰匙留給外人”,到後來奶奶主動張羅:“小祁,經常過來陪我坐坐呀,她在家也來,沒事,我們家曉媛就是個棒槌,我跟她沒話說”。
悶騷祁總的第三個奮鬥,起於和江曉媛一次看電影的經曆。
電影講了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奮鬥故事,最後男主角當上了ceo,迎娶了白富美,鏡頭裏跳出了一個十分有暴發戶氣質的別墅客廳,不倫不類地選用了中式實木與歐式風格,正中間假壁爐上麵還十分不環保地吊著一顆角馬的大好頭顱,總之十分喜感,不知道是導演的審美還是黑色幽默。
半個放映廳都笑了,江曉媛卻沒有。
散場的時候,她突然說:“其實我們家以前也是這德行的。”
祁總一愣。
江曉媛:“我爸雖然一直讓我學藝術,但是他自己老是特別低俗,我們家當時就被他裝修成了這樣,上下好幾層,平時家裏連人都沒有,隻有我跟一個保姆住,房子又陰森又空曠,我想找保姆,有時候天黑了都不敢自己出房間,都躲在屋裏打電話給她……”
她雖然說的都是不愉快的經曆,然而語氣中還是不免帶出了一點懷念。
祁連一時熱血上頭:“你家在哪,帶我去看看。”
江曉媛:“我家?我家當然在另一個世界。”
祁連大言不慚道:“當然,現在還不是你家,我們去看看你家原來住的地方房子還在不在,如果不巧這個時空裏沒有那片房子就算了,要是有,將來我想辦法買給你。”
江曉媛:“……”
祁連見她無言以對,以為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於是自己也被感動了……
直到他跟著江曉媛來開車到了某一片豪宅區。
這個時空中,那片小區居然也還在,並且風姿不遜於另一個時空中的它。
如果不是江曉媛帶路,祁連幾乎不知道人滿為患的市區裏還有這種低密度的奢侈住宅。
他趁著江曉媛趴在車窗上,遠遠地張望那片房子的時候,偷偷摸出手機來查了一下價格,終於知道江總無言以對的原因了。
以他名下那些小打小鬧的資產,哪怕再加上燈塔助理留下的基金,再把剛剛孵化出來的工作室切吧切吧賣了……也萬萬買不起這裏的一套最破最小最邊角的房子。
祁連:“你原來的家是哪個?”
江曉媛:“這裏看不見,樓王在最裏麵,景觀擋著。”
祁連:“……”
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窮人。
車子緩緩離開小區的時候,祁連又忍不住在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那些沉靜的建築,心裏不知在想什麽,也許有一天,他們真的能回到這裏呢。
那一定很美好,至少江曉媛不會砍一顆角馬的頭掛在屋裏的。
不過,這大概是另一個任重道遠的故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