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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兩人臉色更難看了,公輸染寧笑意不減,話卻陡然一轉:“上回天一派在京城禳災,我跟著本家去看了,可惜沒看到仙師真身,如今突然碰上,可見老天可憐我。敢問兩位仙師師承何派?回頭我也好親自捐個長明燈給我爹娘。”過去清虛派未在始陽山設下禁製時,隔三差五總有些閑得發慌的有錢人跑來,不顧清虛派根本沒這業務,硬是要捐香火錢,都是公輸染寧去打發的,因此扮起來活靈活現。

    兩個年輕人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臉繞了進去,又看對方容貌不俗,想必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哥,便起了自報家門的念頭。

    蘇溪亭即興發揮道:“少爺,咱們還是快回去吧,今天身上沒帶足銀子,明天到布行收了賬,再來也不遲。”

    公輸染寧心說這丫頭果然沒帶錯,機靈得跟耗子似的,便一拍掌心:“你不說我都忘了,真是抱歉,仙師可否留個地址?將來常住在涼玉城,也好時常來拜謁。”

    兩人麵麵相覷,最後年輕些的沉不住氣了,說:“看你一片誠心……我們是君山派白掌門座下弟子,離這往西南六十裏,便是我派總壇。你要去得先通報,我們平常可不接待外人。”

    蘇溪亭端不住了,她原以為是碰到了重華派,還打算順蔓摸瓜,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公輸染寧往她身前擋了擋,道:“原來是隴川君山派,久仰大名,今日本要往西邊鎮子去,不料衝撞了仙師,這就回去。”

    “等等,”年長些的叫住他,“你從這過,等會兒碰到岔口往右。”

    “多謝,多謝。”公輸染寧受寵若驚,帶著蘇溪亭趕緊走,生怕那倆回味出不對勁來。但那兩人自幼修持,也沒發覺大戶人家派一個少爺到鄉下來這事的不對勁之處,直到車夫把車趕到一個南北向的村子外邊,都沒有人追上來。

    蘇溪亭跳下車,扶著公輸染寧下車:“公子,現在該去哪?”

    “找個地方歇歇,走了這麽久,馬也累了。”公輸染寧讓蘇溪亭給趕車的一點碎銀子,打發他去喂馬,自己往村子外頭的大樹下去躲太陽。

    蘇溪亭跟上去:“今天忘了帶傘,沒想到天氣這麽熱。誒,師祖,剛剛那兩人是幹嘛去的啊?”

    “他們沒有佩劍,聽口氣估計是去君山派私田裏跑腿的。”

    “可……有什麽問題麽?”蘇溪亭見公輸染寧神情微妙,出聲問道。

    公輸染寧:“他們都說了,君山派離這裏足足有六十裏,我們在始陽山下也隻有十來裏以內有田產,你不覺得他們的手伸得太長了麽?”

    “原來如此,”蘇溪亭了然,隨即道,“不對,那這麽一來君山派幹的不是跟重華派一樣的事嗎?”

    “所以到現在白祁山也沒跟重華派動手,”公輸染寧笑著說,“想來白鶴堂也未必幹淨,估計是重華派蹦得太高才引起京裏警覺。”

    “那我們怎麽辦啊?”蘇溪亭生怕耽誤她回去修煉。

    “就是不知道柳楊楓那混貨在裏頭是什麽角色,要他真同重華派勾結,君山派跟白鶴堂估計會給重華派按上‘謀逆’的罪名,到時候他們自己占的幾塊地就顯得無關緊要了,說不定還能名正言順收個封賞。”

    蘇溪亭大驚:“幸虧我們發覺了!不然真是給他們牽著鼻子走。”

    “是啊,也算是不虛此行了,”公輸染寧在眼睛上搭起涼棚,抬頭望了望天,“就是這天太熱了,你去村裏要杯水來,順便問問君山派究竟圈了多少地方。”

    “您怎麽不親自去?”

    公輸染寧憂愁地望著滿地金燦燦的日光:“我著麵皮比不過你們小丫頭,黑一點兒都要養好幾個月……”

    蘇溪亭從沒見過如此嬌氣的男人,不情不願地到村裏晃了一圈,她長得不算頂漂亮,但給人一種天真活潑的觀感,故而打聽到不少東西。

    繼續上路,蘇溪亭說:“這附近沒有君山派的私產,他們是從田稅裏分了一些,名目上地還是朝廷的,但聽說因為這幾年稅負越來越重,君山派又幫著邊上的村子將隴川的水引到田裏,得了不少好名聲。之前傳聞白祁山讓附近的農戶開辟新田,不必給朝廷上稅,隻需按官稅的七成給君山派繳就行,現在不隻是南邊,連這附近的許多農民都想往他們那邊搬。”

    公輸染寧:“那重華派呢?”

    “差不多,不過重華派定的田稅要多些,”蘇溪亭說,“但都比朝廷的少。”

    “唉,我們在南邊看人眼色,他們來錢倒來得輕鬆。”公輸染寧歎道。

    “要管不?”

    “這怎麽管?”公輸染寧笑著反問,“再說這是朝廷的事,我們再在這附近繞兩圈,把地形摸清楚,後天也不用聯係白鶴堂跟君山派了,他們來了也隻會扯後腿,我們自己去找馬之京。”

    話雖這麽說,地形也摸了一回,可意外永遠突如其來。就在公輸染寧畫好了將近三百張符咒的行動前夜,院子裏來了客人。

    “同太守問了地方,才知道公輸真人下榻在此處,今夜拜訪確有急事,還望道友引見。”

    蘇溪亭對來人沒好臉色,上回就是他惹得赫蘭千河當著一幹人等的麵發飆,差點掀了皇宮的屋頂,她跪在地上攔腰抱著,磨破了兩隻膝蓋一層油皮,才阻止了一場禍事。

    “段道友怎麽是一個人來?”

    一身黑衣的段雲泉沒認出蘇溪亭,給她一句話噎住了。錢君安本來是要跟著來的,但他這次右邊幾條肋骨斷成了三截,恐怕要休養到明年才能下床。

    “進來吧。”蘇溪亭轉身進去,頭也不回。

    公輸染寧十分意外,因為公輸策說過天一派不打算插手此事,現在看來他這個左護法也就是在宮裏擺個樣子,門派大事依然捏在夏隨春手裏。

    段雲泉在宮裏見過公輸染寧一兩麵,但彼時並未交談,而對方跟左護法五分相似的容貌,讓段雲泉有些拘謹起來:“晚輩見過公輸真人,打攪了。”

    “不必多禮,請進。”公輸染寧將他請入房中坐下。

    “今夜叨擾隻因一事,請真人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打破眼下涼州的局麵,重華派動不得。”

    “這……”公輸染寧微笑,“這是夏掌門的意思?怎麽與詔令所說的不同?”

    蘇溪亭關上門,靠著門扇默默聽著。

    段雲泉:“起初宮裏的意思是讓左護法來,但涼州三派雖不和,在不服王化上卻是一丘之貉,若是要動重華派,剩下兩派恐怕非但不幫忙,還會從中作梗,因而家師推辭了這事,沒想到齊諍之竟然借此機會,將禍水引到真人這來,家師也十分過意不去。”

    公輸染寧以往從侄子那聽了無數夏隨春的事跡,不大相信她會“過意不去”,早先他還懷疑拉自己下水這事,天一派也有一份,可段雲泉是晚輩,態度又如此謙恭,他也不好冷著臉,便道:“我識人不明,養出了一條白眼狼,這回也是來清理門戶,怎麽會怪夏掌門呢?”

    段雲泉放下心,他就知道清虛派不會多管閑事,說:“涼州三派,牽一發而動全身,且裏邊涉及的都是些俗務,也不配讓真人出手。”

    公輸染寧心說這馬屁拍得一點騷|味都沒有,難怪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重任。段雲泉又說:“別的就沒什麽大事了,另外左護法托晚輩同您請安,問您今年族裏集會……”

    “我不去了,你讓他替我上柱香吧。”公輸染寧答道。他與公輸策的關係一直是個麻煩,兩邊都要努力做出疏遠的樣子。然而自王邵筠一劍斬了柳杜川,也多少斬了他們叔侄間的情分。除了公輸策必要時傳點消息,公輸染寧一直都沒搭理侄子。

    “左護法還說,要是您覺得柳楊楓棘手,他願意前來協助。”

    在場除了公輸染寧,所有人都覺得公輸策是個隻顧自己前程的無情之輩,為了不讓自己攤上幹係,竟然對親叔叔的弟子一而再再而三下死手;而公輸染寧心裏清楚,侄子是怕自己下不了手,寧可快刀斬亂麻。

    “不必麻煩他,這是清虛派事務。”公輸染寧說,算是認命了,他就是猶豫不決,就是念及舊情,就是沒法跟公輸策一樣雷利果斷。有好幾次他都想把劍架到柳楊楓脖子上,直接一抹了事,但一想到這個徒弟,腦海裏揮之不去的螢火與落雨,衝淡了一念而成的殺意,化開無盡的哀歎來。

    段雲泉吃了定心丸,趁著天沒亮要趕緊離開,免得被發現,消息傳進宮裏。蘇溪亭送他到院子門口,段雲泉召出明庶劍,跳上劍身之前,他才想起來自己是見過蘇溪亭的,忽然沒由來地想問問千星宮的近況,可不好開口,隨即他想起錢君安比上回更加慘白的臉色,覺得赫蘭千河的功力進益不少,想必為人更加囂張了,而後他甩手朝著東邊飛去,化為夜空中一道不起眼的影子。

    蘇溪亭回到公輸染寧房裏,問:“師祖,真要聽他的啊?”

    “若不是昨日的見聞,他說的我還要掂量掂量,可眼下這是最好的做法。”

    “可天一派哪來的好心?”

    “估計是想給自己留一手,涼州亂起來,朝廷又得去求夏掌門,估計她也就做做樣子,兩邊皆大歡喜不挺好麽?”

    “宮裏應該不會就這麽看著的吧?”

    “他們還能怎麽樣呢?”公輸染寧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滅燭芯。

    蘇溪亭覺得有理,問:“您是要睡了麽?那我先回房了。”

    “你一個人睡,怕不怕黑?”

    蘇溪亭被他問笑了:“兩眼一閉能睡著就行,管他怕不怕黑。”

    打發走蘇溪亭,公輸染寧披著衣服,在最後一根蠟燭下拿出墨菱花。沈淇修說已經將收容的流民重新編戶,就等太守府派人來解決。事情做得幹淨周密,公輸染寧慶幸門派裏總歸還有那麽一兩個能管事的,匆匆寫了幾句,不等回複便打著哈欠睡下了。

    然而沈淇修隻說了一半,編戶完成之後,聖旨由乘著雲炎馬踏著淤泥送達,命江州太守段彥臣就地安置流民,段太守本來就被這群操著外地口音的災民搞得頭疼,隻盼著早點將其送回原籍,這道旨意就如同白天裏一聲悶雷,劈得段大人臉上發青。

    但更大的問題在後頭:就地安置的地,是清虛派祖上的田產。

    段太守打了報告上去,回批曰:購入田地,不得抬價。君命難違,段彥臣隻好厚著老臉親自給清虛派寫信,沈淇修客氣地回絕了,說流民清虛派會協助安置,但祖師留下的地產是萬萬不能動的。見信段彥臣趕忙把皮球踢回宮裏,而後再無回音。

    沈淇修拿不準皇帝的想法,不想因此事幹擾師兄,就沒提起來。於是當第二天使者帶著聖旨與銀票到達始陽山時,沈淇修也隻能跟赫蘭千河抱怨:“這些人真是越來越不講理了。”

    赫蘭千河:“我們就不賣,看他能怎麽樣。”

    “不能明著跟朝廷對著幹。”沈淇修說。

    “所以呢?”

    “如果說地契一時找不到,興許還能緩上一緩,等北邊水退。”

    房裏,荀熠風躬身問道:“是,弟子便如此答複。”

    赫蘭千河笑了,沈老師在財務上果然業務不熟,他攔下荀熠風,道:“別,萬一姓齊的無恥起來,說沒有地契,幹脆直接把地沒收了就慘了,門派的地契是哪年簽下的?”

    沈淇修回憶:“少說一百年前。”

    “那正好,荀師兄你就跟人說,地契就是一張紙,這些年給蟲子蛀得差不多了,我們今年初送去省城更換新紙,但因為暴雨,省城裏抽不出人管這事,要買地就等到水退過後,官府給蓋了印再說。”

    沈淇修:“……照他說的辦。”

    赫蘭千河心裏嗬嗬兩聲,就憑他跟著老爹多年耳濡目染,這點小手段還是會使的。朝廷就曉得欺負沈老師這樣的老實人,他既然看見了就必然要出來鋤強扶弱。

    “還有,他們既然要談錢,那幹脆就翻翻大許律法,再好好量量麵積,再況且我們這塊風水好,得按省城的地價賣,”赫蘭千河唯恐不能給朝廷添堵,“有些地方我們跟農戶簽的是十年的田契,還沒到期呢,補償的事讓朝廷自己算去。”

    沈淇修注視著赫蘭千河,仿佛在看一個撥得劈裏啪啦響的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