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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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佟薑上初中那會兒,汀城還是一個小鎮,治安很不好.從她家到學校有一條廢棄的老巷子,巷子是老舊的巷子,那時便已不住人,又深又長,濕冷,長年照不進太陽,六月天底在那裏麵走,能感覺到穿堂風陰嗖嗖地從褲管、袖口直躥進皮膚毛孔裏。
聽說這條巷子裏死過不少人。住在這附近的人家到晚上八點鍾以後就不再出門,半夜睡覺時常聽到淒慘的哭聲。有女人,也有小孩。
傳聞由來已久,也不知真假。佟薑每天下學回家,遠遠繞開這條巷子走。哪怕穿過巷子便能很快到家,她情願多走一點路,不敢以身涉險。
巷子不遠處是一個舊垃圾站,地勢偏僻,平常鮮有人問津,一些社會上的流氓混混便在此駐紮,打劫過路的學生。
佟薑很怕走這條路,大多數時候都是和宋昭楠一起回去,倒也安全,有幾次宋昭楠參加運動會或是其他事情沒來學校,她便落單了。
那天佟薑做完值日一個人回家。夕陽偏西,教學樓裏沒有什麽人,走在路上,腳步聲清晰,微風下,鳥鳴葉動,襯得周圍異常安謐。
在經過那個廢舊垃圾站時,夕陽下沉,餘留下一片殘霞,映在臉上紅彤彤的,像平白抹上一層蠟,迷蒙又柔和。四周安靜的隻能聽到她自己的呼吸聲,風偶爾吹起的塑料袋是唯一的動靜,佟薑不覺加快腳下步伐。
“站住!”一道厲嗬在後麵響起。
佟薑嚇得一哆嗦,風呼呼在耳旁,發絲殘亂在風裏——她飛奔起來。
沒命的跑。書包在背上歡快地跳躍,筆在筆盒裏撞擊發出清脆的咣當聲。在靜謐的空氣裏尤為刺耳。
她被堵在巷子口逼仄的角落裏,書包緊貼冰冷的牆壁,那麵牆張著它黑黝的大口,隨時準備將她一股腦吞下。
麵前四五個社會小青年,比佟薑大不了多少的年紀,染著顏色各異的頭發,劉海遮住眼睛。
書包抵在牆壁和她之間,不能再後退了。她的背脊緊緊黏在書包麵上,手緊攥著書包帶,一動不敢動,小臉一色慘白。
她的腿在發抖,驚懼和害怕堵住喉口。叫不出來。
為首的那個小青年一頭黃毛,和其他人一樣,遮蓋劉海。他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目光不懷好意上下打量佟薑,吹一聲口哨,劉海飄起,很快落下,貼在眼睛上。
匕首閃著金屬的光澤繞著他的手指轉動,很快貼上佟薑白皙的小臉,冰涼、戰栗。
黃毛朝她攤開手來,意思再明確不過。要錢。
佟薑沒有錢,趙枚摳的很,一天就給她兩塊錢買中飯。
黃毛淩厲的目光下,佟薑腳下打了個擺子,緊咬嘴唇,使勁搖了一下頭。
黃毛“嘖”了一聲,“啞巴?”
匕首不安分,貼著她的臉遊走,金屬的色澤在她慘白的臉上一晃一晃。
佟薑害怕地閉上眼睛。
黃毛下巴一抬,三四個小嘍囉一擁而上。
筆盒、書本、圓珠筆、鋼筆、課本……撒了滿地,他們用刀劃破了她的書包,外套被扯下,被撕爛……
找不到半分錢。
佟薑呆愣地跪坐在地上,身上染了汙,外衣變成了一堆破布,躺在水泥地上。
殘陽褪盡,巷子裏更加陰冷。
風灌進來,在耳邊嗚嗚嘶叫。
佟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
“真他媽晦氣,碰上個窮鬼!”黃毛罵罵咧咧,舉腳照佟薑小腹狠狠一記。
佟薑臥趴在地,鑽心的疼痛,連著骨頭經絡在絞,眼淚逼出眼眶。她動彈不得,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像一朵廢墟中極力生長的花,羸弱、堅韌。
黃毛一個眼色輕瞥過來,三四個人圍攏過來,將她逼進角落,更多的拳打腳踢,有腳碾踩在她臉上,貼著冰冷黴濕的水泥地麵,長年發黴的垃圾腐爛的惡臭灌入她的口鼻,掙紮反抗都是徒勞,隻能抱著腦袋自保。
她浪費了他們的時間,他們有理由衝她泄憤。怒氣、傷痛、汙穢的言語,像火山噴發的岩漿,澆在她身上。
她一動不動,抱著腦袋,蜷在地上,死去般。
打罵聲忽然止住。
周圍安靜下來,風在耳邊嗚咽。
運動鞋摩擦在水泥地上的腳步聲近了,有人半蹲下來。在她麵前。
頭發被來人一把捏住,頭頸狠狠地抬起仰向後麵,她吃力地睜開腫脹的眼睛,一條縫隙,是男孩清雋的麵容。
宋昭楠。
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巴,沒有成功,血從嘴角滲入齒舌間,很疼,血腥味彌漫在空氣裏。佟薑撇過臉去,這樣狼狽的她,不想被他瞧見。
他的眉目皺成川字,沒有說話,抓著她頭發的手鬆開改換成托著後腦勺,將她從地上攙起,貼著牆坐,脫下外套,罩在她身上。
黃毛從後麵走上來,“碰上個窮鬼,白費弟兄們一頓力氣,不如我們綁了她,跟她爹媽狠狠敲一筆,我就不信,她沒錢,她爹媽也沒錢。阿楠,你說行不?”
宋昭楠站起來,個頭與黃毛拔齊,黑深的眼睛看著他,“這是犯法。”
“你怕死?”
“放了她,所有後果我承擔。”
黃毛繞過宋昭楠,在佟薑麵前蹲下,冰冷的刀背輕拍了拍她的臉,佟薑後腦緊貼牆麵,盯著黃毛手裏的匕首,不敢動,白色牆壁粉撲簌落在她淩亂的發上。
黃毛把匕首往地上一摜,匕首在地上跳了幾跳,哐當哐當在空氣中回蕩。黃毛拍手站起來,拿眼睇著宋昭楠,隨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你算老幾,叫我放人?”
宋昭楠往後退開半步,咬牙忍著,“我再說一遍,放她走!”
那群小嘍囉裏的一個走出來抱住宋昭楠的肩膀,“阿楠,別衝動,犯不著為個女的和痞子哥鬧翻。”
宋昭楠斜了那人一眼,“這沒你什麽事,走邊點。”
人碰了一鼻子灰,識趣走開。
“阿楠,我知道你能打,但今個我偏不和你打,弟兄們也不會和你打,今天你為這麽個女的和我作對,”黃毛不知何時拾起了匕首,貼在手掌上把玩,指著貼在牆壁上一身狼狽的佟薑道,“人我可以放,但你得先向我下跪求饒,再學一百遍狗叫。哈哈哈哈哈!”
黃毛張狂地笑著。在空蕩的巷子,回聲陣陣,像個變態。
小嘍囉們為宋昭楠求情。“痞子哥我看算了,要要被豹哥知道,咱哥幾個吃不了兜著走。”
黃毛罵:“你們這群怕死的廢物,沒膽的滾!”
一群嘍囉們跑的隻剩下一兩個。
黃毛沒了士氣。
宋昭楠蹲在地上撿起散落在書本、課本、圓珠筆、鋼筆、筆盒……一一放進書包裏。破碎的書包,不堪重負。他隻能將它們抱在懷裏,彎身拾起那件同樣破碎的外套,和書包一起,折疊好放在地上。
做完了這些,他才起身走過去,動作那樣快,還不及黃毛反應,宋昭楠一腳踢飛黃毛手裏的匕首,掐住他的脖子,推向牆角,手起拳落,砸在黃毛的小腹上,牆壁上的□□像下雪似的撲簌撲簌往下落,落在黃毛的頭發上,他的手臂上。
黃毛被嚇到了,從來沒有見過宋昭楠這樣怒火中燒,似火山爆發之勢,讓人猝不及防,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拳擊在肉裏,又狠又準。
剩下兩個小嘍囉沒有一個趕上去幫忙的。
豹哥曾說過,以一敵十,阿楠完全不在話下。隻是這兩年他很少出手罷了。
黃毛被打趴在地,他的臉腫了,黃色的頭發沾染點點白,像在頭上撒了煙灰,有點慘不忍睹,又有點好笑。兩個小嘍囉上去扶,被他一把甩開。黃毛一手撐在水泥地麵上,一抹嘴角的血漬,啐了一口,惡狠狠瞪著宋昭楠,“姓宋的,你給我等著!”
黃毛在兩個小嘍囉攙扶下狼狽而逃。
宋昭楠走到佟薑麵前,她仍是以剛才貼牆的坐姿坐著,黃毛被打的那一幕看的清楚,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看上去有些呆呆傻傻。
宋昭楠走過去,在她麵前蹲下。“小慈?”
佟薑慢慢抬起頭來,像個木偶人,一雙眼睛藏著惶恐不安,“宋昭楠,”她的聲音有些啞,“以後別打架了好嗎?”
宋昭楠不語,低垂著頭,也不知想什麽,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亂發,走到放書包的地方,翻兩下,找出一包紙巾,抱起那堆書包和衣服走回來。
他屈膝跪在她麵前,紙巾揩她臉上的血,指腹涼涼地刮擦在臉上。
白雪上染了一朵鮮紅。
佟薑把臉撇向一邊,反手遮住自己的臉。“別看,醜。”
宋昭楠拉開她擋在臉前的手,攥在手心裏,柔嫩的是肌膚,黏稠的是血漬,他的手掌上沾了血,黑深的眼睛看進她的眼瞳深處,“小慈,”他的聲音低低說,“你無須用最好的樣子麵對我,在我眼裏,你就是最好的樣子。”
佟薑望著他,不可思議。睫毛上未凝的淚珠閃著光。
宋昭楠輕笑了一下,撣去她頭上白色的牆粉,有些沾在頭發裏掉不下來,他收回手,站起來,“一句電影台詞,怎麽樣,是不是很有感覺。”
頭微微垂下一點,她的聲音小小的,“哪有。”
宋昭楠望著她的頭頂,笑容淡去,把那堆衣服和書包往懷裏一揣,背對她彎下身,“上來,背你回家。”
她披著少年的外套伏在他的肩頭,汗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夾雜著一股淡淡煙草味,將她牢牢包裹,仿佛回到安全的港灣。
她盡力把手舉高,不去觸碰到他的衣服,擔心血漬沾汙他駝色的毛衣。
他停下來,把抱在懷裏的衣服和書包遞給她,“拿著。”
佟薑接過,墊在兩人中間。
宋昭楠把她往上托了托,發現她的手還高高舉著,“手呢?”
“這裏。”佟薑伸手給他看。
“抱住我脖子,舉那麽高,我背的不累死。還是你以為你很輕?”
佟薑放低了一點身體,乖乖勾住他脖子。
少年的唇角微微勾起。
“宋昭楠,”走了一段,佟薑開口道,“別和那些人混了,他們都不是好人。”
宋昭楠沒有說話,連呼吸都聽不到了。
她以為他生氣了,閉上嘴巴。月亮升起,月光投射在水泥地上,似雨後一灘積水,反著光。
少年的臉映在月光下,朦朧溫柔。一片寂靜過後,她聽到少年從鼻子裏發出極輕的一聲“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