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城池隨朝陽一同醒來。集市上熙熙攘攘，人頭躥動。

    也許是因為變成了一道風，蘇沐能聽見人群中紛紛議論。前一天發生了一點驚奇事情，大半人的話頭都離不開它。

    聽說，夏侯在自己府裏遇刺了。

    夏侯夫人的貼身丫鬟不知從哪裏認了個啞巴親戚，小啞巴發了瘋，傷了夏侯。最不幸的是那位夫人，被小啞巴挾持，柔柔弱弱一個女子竟然被個瘋子給掐死了。災禍從天而降，夏侯命人將小啞巴亂箭射死，夫人的性命卻再回不來了。

    誰都不識得小啞巴，她本是夏侯撿來的孤兒，連唯一的主人都說不明她是犯了什麽癡。這件案子注定潦草結案，夏侯趁這機會賣足了慘，就差沒有明說自己遭人覬覦。

    林薇第二天就離開了京城。

    昨日的亂局，隻有她一人奇跡般脫逃。醒來時，她好端端躺在客棧的床榻上。強撐著將要起身，心口一悶，便又倒回了臥榻。

    傳言說，雙生子之間互相有感應。林薇與林沐從前並沒有那樣的靈契，隻是這個清晨，她的頭腦裏湧現了不屬於她的記憶，她突然能對林沐的一切感同身受。甚至，從前她打眼而過林沐的藏書，她自己也都熟知。就好像，她和林沐已然一體共生。

    姐姐當然沒有真的在她身體複生，她隻是擁有了姐姐的記憶與技藝。愣怔了一會兒，她就知道姐姐已經死了。破曉時分，雞鳴犬吠，耳邊盡是生機，林薇卻如一具活屍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

    她為林沐的記憶震顫不已。

    林沐原來那麽痛恨自己的女兒身份。人前被誇讚，背後卻愈發恨得牙癢。她的心越高，眼中的天地就拘得越小。書海中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事實上，那些學會了的本領終一生隻能荒廢在府宅中。她不能成為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所以千方百計結識了先生。林薇眼裏，林沐犯過兩個錯誤，一個是投靠先生，另一個則是投靠夏侯，如果還有第三個……那就是看不起同胞的妹妹。

    林薇心知林沐走錯了路，卻也說不出來，屬於林沐的那條大道在哪裏。偌偌天下，留給女子的就隻有出嫁那一條狹道嗎？貧苦人家的女子迫不得已拋頭露麵，當街販賣，而她和姐姐這樣不普通的身世，就隻能永遠地住在籠中。前麵十幾年的生涯裏，林薇從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甘，但她又能很快地理解姐姐的不甘，連帶姐姐的那份惡意她都能理解。

    林沐根本就恨錯了人，對林薇的敵意，亦是對自己。空有一腔壯懷，無處可以施展，自己將自己逼到末路。反倒不如林薇，幹脆就看不明，聽天由命，也有一番樂趣。

    林薇不像林沐那麽悲觀，雖然心頭茫茫然，不知前路，她有一點很是明白——不管是要出人頭地，還是要報仇雪恨，她都不可能依靠任何人。

    林薇很快收拾好行囊。夏侯府中的事已經人盡皆知，從客棧大堂步出，她就得知了當日所有人的結局。姐姐死了，綠崖肯定也活不成，至於用異術替了她的那個小啞巴，自然也是死了。

    此去直奔塞外。邊境之外，是君王鞭長莫及的所在，於她卻多了方便。沒有那麽多的男女大防，也沒有那麽多身份盤查。

    林薇從前沒有用上的文武本領，林薇在外一一用上了，一路竟也沒遇上什麽大的阻礙。她很快成為一個部落的智囊，漸漸積累了聲名。身為女子，遇上過幾次言語輕薄，她當下拔出刀劍，與那些自認英勇的男人刀劍相搏。舞刀的本領是向首領學來的，不算熟練，但她憑自己的理解多加了巧勁，再加上她生來就比一般的女子力氣大，至少能和那些男子打個平局。除了傍身的功夫，林薇身邊常備著各種□□和暗器，真遇上了窮徒，也可以奮力一搏。

    林薇花了整整一年，從塞外又回到京城。駐邊的守將破格將她收入軍中，後來幾經輾轉，她成為了三品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大將的一名軍師。以女子的身份在男人堆裏活著，是那樣艱難，可她還是做到了。憑她對夏侯的恨，憑姐姐饋贈給她的智慧，經過一路風霜洗練，她等到了夏侯的末路。

    叛軍與朝廷軍在京外殺聲震天，隻有林薇獨自清明。

    左手持□□為自己開辟道路，右手擎著匕.首，她隻有一個目標，夏侯的項上人頭！

    先生早在前一個月棄夏侯而去，夏侯尚不知他不過是天下棋局的一顆落子。刀刃離夏侯還有一丈遠，林薇眼見幾位同僚將夏侯團團包圍，驀地鬆了手，匕.首落在地上。

    這一年，她全憑殺了夏侯的意誌在強撐。方才那一刹，她竟覺得，殺了他，亦是殺了她自己的生機。

    那時，腦海裏不知怎麽浮現起“姐姐”的聲音，要她灑脫自在，一切從心。

    她一心想要複仇，她的心卻說，她並不想要夏侯的性命了。

    夏侯的軍隊是紙糊的老虎，一敗之下便潰不成軍。夏侯豬狗一樣教人拿鐵鏈鎖住脖子，遊街示眾，京城中四處歡聲。先前在郊外受夏侯軍隊欺辱的民眾得到消息，也都互相攙扶進到城裏，備好了破爛瓜果來招待這個擾亂時局的夏侯。

    夏侯端坐囚籠，繞城一圈，就已滿身汙垢。眼下，誰都可以輕輕鬆鬆向他泄憤，他的冷靜更激怒民眾，當然也激怒了林薇。

    林薇忍不住向前。

    夏侯認出了她，眉目翕動。

    “萬民皆向你怒目而視，你還不知錯？”

    夏侯竟向她彎了彎唇，那樣的輕蔑輕視，即使這個境地依然未曾更改。

    林薇指了指左手邊斷了手的中年男人，道“他今後無法向從前那樣勞作”，指向頭簪白花的女子，道“她因你失去了親人”，又指向一旁痛哭流涕的老人，道“他一朝白發人送了黑發人”……這些指責，夏侯絲毫不掛在心上，林薇終於刺向他的軟肋。

    “先生拋棄了你，你可知是為什麽？”

    夏侯眼中閃過驚訝，很快又譏謔地看向她，不信她一個女子能說出什麽像樣的話來。

    林薇說：“我與他喝過茶，他說，他是這天下的走狗。他棄了你，你說是為了什麽？必定是因為，你先棄了這天下！”

    “你就像個見什麽都想要的孩子，口中嚷嚷著想要問鼎天下，眼裏有麵前這些活生生的人嗎？我姐姐與你朝夕相處，你說殺就殺了，你都沒有活人該有的憐憫之心，怎麽配當真龍。”

    夏侯臉色慘白，但依然向林薇笑眼眯眯。

    “可你姐姐，與我是一丘之貉。”

    這回輪到林薇白了臉。

    夏侯繼續說道：“我沒有錯，是你錯了。”

    囚車已停了很長時間，又要輾轉下一處，夏侯的身影漸遠，不知怎的，他回頭向她看了數目。

    林薇隻見他口齒微動，辨不明他說了什麽，唯化成風的蘇沐聽見了。

    夏侯說：“先生沒有拋棄我。”

    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天下不需要他來救，隻要他成為治病的一味藥引而已。

    他並非哭鬧的頑童，於天下，他同樣是有用的。

    夏侯喉嚨裏發出嘶啞的笑聲，爾後越笑越大聲，呲目將那些民眾看了個遍，眼中癲狂：“你們這些蠢貨！”

    *

    前塵已了，林薇又成了那一日的活屍。這回眼睛會動，身子也會動，甚至還能自如地說話，可她抬手按住心口，感受不到自己的生息。

    &nbs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活下來的是這副軀殼，而不是她。

    林沐的仇，綠崖的仇，啞巴的仇，她已經都報了。她可以自在地做回自己了，可她並不知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

    不眠的夜裏，將過往嚼了又嚼，林薇想明白了，對她好的那個腦子不對路的姐姐，其實是後來遇到的小啞巴。而小啞巴似乎又不是小啞巴，她說自己叫蘇沐來著。

    蘇沐應該是真的很喜歡她，明明不認得她，還那麽盡心當她的姐姐。後來變成與她無關的小啞巴，還在她身邊寸步不肯離。

    林薇隱約知道，蘇沐大概不是她這個世界的人。

    依稀還記得那人真正的樣貌，那日拿紙筆畫了，描不出神采。

    林薇在畫像上叩了叩指，忽而一笑，“你既然那麽想要教我為人，為什麽不親自來教？”

    隻說期望，卻不說她該怎麽做，她怎麽學得來。

    她也知道自己不應該辜負蘇沐和綠崖，應該活得好好的，然她不知怎樣才是好。

    沒有目標，要怎麽往前呢？

    *

    隨著夏侯伏誅，籠罩在京城最後一絲陰霾煙消雲散，城中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鬧。這天，林薇枯坐茶樓，說書先生擬好了一個新話本，頭一次講。

    林薇看旁人都給了賞銀，就也給了一片銀葉子。

    先生講“這回夏侯伏誅，還有一位傳奇女子的故事，不得不講……”，林薇噗嗤一下將口中茶水全都嗆了出來。

    那些渾渾噩噩、執拗一心隻為複仇的日子，在說書人口中充滿意趣。林薇從旁人口中聽到了一個堅韌不凡的女子，這說的已不是她了，她的心口卻砰砰直跳。

    匆匆從茶樓走出來，門口撞見幾個偷聽故事的稚童，有一個是六七歲的小女孩。小姑娘板著臉，有板有眼訓斥同伴：“看見沒有，女子也可如此厲害呢？你們可不許瞧不起我！說，以後還帶不帶我一起玩了！”

    男孩們小臉皺巴巴，“帶！”不帶她玩，等下又要被她撕耳朵了。

    林薇捂著嘴笑。在京城待了兩個月，半點脂粉不塗，她的肌膚又回到了從前的白淨。美人那麽一笑，小孩子們都看得呆了。

    變成風的蘇沐亦看呆了。

    古裝的步薇薇這麽好看的啊？

    初入夢境，蘇沐在京城漫天胡逛，見到與步薇薇一個模樣的林薇，鬼使神差就跟了她許多日。一年有餘的時間，為這個鬱鬱寡歡的薇薇白操了許多心。

    林薇的心結解開，蘇沐立馬就看出了她與往日的不同。

    林薇空洞的軀殼重新灌滿了生機，原本好看的麵目熠熠生輝。眉若黛，眼如星，唇則似豔豔桃花。蘇沐忍不住伸手在林薇唇上點了點，反正……這麽久了林薇也沒見過她。

    蘇沐如此篤信，老天玩心大起，卻和她開了個玩笑。

    林薇圓目一睜，眼中映出蘇沐的身影。以為自己在夢中，林薇攀住蘇沐的手腕，絲毫不覺得這個女子懸在半空有什麽奇怪的。

    蘇沐一動不敢動，林薇向她笑得快意，她其實也滿足。

    心想……要是步薇薇也能這麽笑就好了。

    這個夢，於此便是終了。夢中人輕如飛絮，勾起相思，即刻又沒了影蹤。

    若有所思，又按住心口。

    林薇的心裏已經沒有了苦意。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寫完了，忍不住給自己鼓掌_(:3」∠)_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