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沉冤難雪恩義涼(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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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念卿隨同蘇盈進入帳中,但見她清秀的背影緩緩趨步,瞧在眼中,顯得頗有些落寂。她走到桌邊,取出火折子引燃了燭台,帳內登時一片光亮。

    蘇盈回身道:“請坐。”忽明忽暗的光亮下,沈念卿瞧見她神色淡然,不知在想些什麽。心中暗暗勸誡自己:“我既不能逼迫她說出莫掌門的下落,先順應她意看看情況。”當下一拂衣袖,大大方方坐到了木凳上。

    蘇盈盯著他肩頭看了好一會。沈念卿隻覺渾身不舒坦,撇過頭去,淡淡的說道:“贏公子,有話請講。”蘇盈一字一句道:“沈公子光明磊落實為大丈夫也,我自問比不上,但我也不願占你的便宜。”說完折身去床頭尋了一陣,走回來時手中已多了一樣小瓷瓶。張口道:“這是一樣醫治外傷的靈藥,為我蒙古人秘製,中原是沒有的。”

    沈念卿登時恍然,原來她說的不願占便宜,卻是要給他藥物治傷。他心中漸想:“她兩次傷我,皆非要害之處,我早已用內力抑製了傷勢,這時候已沒有了大礙。”可是若出言婉拒,又恐她再想出什麽幺蛾子來。當下站起身,拱手道:“有勞贏公子。”說著伸出手掌要去接過來。

    蘇盈收回手掌,盯著他道:“我傷了你,心中總是過意不去,就讓我親自替你敷藥。待會你就是被霍都叔叔打死啦,我也不會有半點愧疚,正好替我除去了心頭大患。”沈念卿聞言禁不住啊了一聲,說道:“這樣怎行啊?”蘇盈冷笑道:“怎麽不行,我這瓶中裝的可是劇毒無比的藥物,也不消霍都叔叔動手啦,毒死你才好呢,方解我心頭大恨。”

    沈念卿知道她說的是氣話,當下輕言一笑,忍不住張口問道:“蘇姑娘,你為什麽要恨我?”話一出口,方覺不適,又恢複了一臉淡然神色。蘇盈卻似沒瞧見他神態變化,自顧自道:“有的人自詡聰明,卻不知實乃天底下最笨的人物,教人怎麽能不生恨。”

    她說話之時神態恍惚,宛若墜入夢境一般,既像是在對他述說,又像是對自己訴說。沈念卿竟瞧得一怔,心中似洪水泛濫,便有千言萬語要脫口而出。

    這時蘇盈已緩過神來,輕輕晃了晃手中瓷瓶,問道:“沈念卿,你到底答不答應?”沈念卿心底倏然感到淡淡的悵然,到底還是忍住沒講出來,反問道:“蘇姑娘,我依你所言讓你替我敷藥過後,是不是你便肯放過我了?”話音方落,驀地裏瞥見她麵上微微泛紅,如桃花初綻,顯露出小女兒家的嬌羞姿態,但那模樣轉瞬即逝,立時恢複冷冷淡淡。隻見她沉著臉道:“沈念卿,你壞了我多少大事,我倒盼你走的遠遠的,再也瞧不見了才好。”

    沈念卿忍不住說道:“你所為之事在我看來皆為大惡,我又怎麽能袖手旁觀,置之不理?”蘇盈轉過了身去,說道:“依你之言,你所為之事皆為大善啦?”沈念卿道:“不敢都說善,但求問心無愧就是了。”蘇盈突然笑道:“難道我心中就有愧疚了麽,實在可笑至極。我所做之事皆為了我義父,而我義父所為之事,卻是心係我蒙古族。”說到此處又轉過身,輕輕歎道:“你自小長於中原,衣食無憂,怎知荒漠大沙之地,尚有人食之不飽,著之不暖,四處飄蕩居無定所。”

    沈念卿登時一陣緘默,心中想到:“他說的不假。思妹也曾說過北元荒涼之地比之西域更甚,可是這樣她便算得義正言辭了麽?”他畢竟年輕識淺,隻覺這問題太過深奧晦澀,決不是他所能想通的,於是閉口不言。

    蘇盈搖了搖頭,說道:“過了今夜,咱們便是敵人了,我與你說這麽多幹麽。”沈念卿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來,突然間隻覺得心頭似有刀割,他雖有深厚內力在身,也奈何不得。瞥見她手中的藥瓶,索性坐到了木凳上。

    蘇盈走上前來,又盯著他肩頭怔望了好一會。沈念卿幾乎忍不住要張口講話,他忙暗運功力壓製,心底大叫:“她害死了二位長老,又是噶爾笑笑的義女,我怎能再與她糾纏不休。”淡淡的說道:“蘇姑娘,我有要事在身,不能多耽擱時辰。”語聲中透著堅決如鐵。

    蘇盈緘默不語,取過剪刀替他剪開了肩頭的衣裳。她當時一劍刺穿沈念卿肩頭,鮮血登時流滿了衣裳,後來雖封住了穴道,但經過這麽一挨,血液已然幹涸結痂,與衣裳連在了一處。她圍著肩頭剪了一個大洞,仍是不可避免的牽扯到傷勢,使得原本結痂的傷口又破裂,流出潺潺殷紅的鮮血來。

    蘇盈心中沒來由得一慌,伸手去捂住傷口,豈料鮮血仍是透過指縫流出,沾滿了掌心手背。她忍不住啊了一聲,便見沈念卿伸指點穴封住了血脈,說道:“蘇姑娘,不如我自己來罷。”

    蘇盈聞言,心頭反倒平靜許多,冷冷道:“我既已出口,又怎能半途而廢。”沈念卿正要再說,突然感覺肩頭傷口處清涼入骨,知她是用上了靈藥。隻聽得蘇盈道:“此處欠缺清水,難免簡陋至極。”說話時掌心又取過藥膏,替他在傷口上輕輕抹勻。

    沈念卿隻覺她尚有溫熱的手掌在傷口上遊走,心底陡然生出一股異樣的感受,霎那之間,腦中迷迷糊糊般將二人相遇相識回憶了一遍,忍不住張口道:“蘇姑娘,你為什麽待我這樣好?”話音方落,便覺柔軟的手掌撤離了傷口。他不由得一慌,站起身來道:“對不起,是在下失言了。”說著從她手中摘過藥瓶,又道:“蘇姑娘,你替我敷藥,我很感激你,剩下的我自己動手罷。”

    蘇盈並不在意他奪過藥瓶,反倒頗為認真的說道:“沈念卿,我捉了昆侖派的掌門人,你若真想救他,我倒可以叫人放了他。”沈念卿忍不住心想:“若能不動幹戈,那倒是極好的事。”看了她一眼,隻見她神情頗有些傲然,竟與當初初見贏公子時的神色如出一轍。他又禁不住想:“她詭計多端,我不能輕信於她。何況我與她已勢不兩立,又怎能再承她的情?”當下搖了搖頭,說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莫掌門我是非救不可。”蘇盈道:“霍都叔叔武功非凡,你……唉……”她輕聲一歎,言語中雖未表明,然而關切之情仍是溢於言表。

    沈念卿實不願再與她多說一句,他漸覺心頭惱恨似乎慢慢消了,禁不住一陣害怕,當即向她拱手作別,說道:“蘇姑娘,若我勝了霍都前輩,還請你告知我莫掌門身在何處。”蘇盈道:“你要是勝了,我自當要依言放了他,否則我豈會小命不保。”

    她說得極為認真,並無半點玩笑之意,沈念卿輕輕點頭,當即閃身出了帳外。

    其時已過四更天,天邊透著絲絲殷藍。沈念卿出了帳外,當即深深吸了一口氣,頓覺心胸為之開懷,將適才之事盡數拋之腦後,他一眼望去,隻見三堆篝火仍是燒得極旺,數十人分散開來,打坐的打坐,睡覺的睡覺,不由為之一愕,旋即心中明白,定然是因為蘇姑娘的緣故。

    霍都當先立起身來,這時帳中傳出了蘇盈的聲音,隻聽她說道:“霍都叔叔不必謙讓,他既要不自量力,就讓他瞧瞧咱們蒙古人的厲害。”言中之意顯然與他再無瓜葛,語聲甫畢,帳中已滅了燭火。

    沈念卿倒沒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心想對方皆盡敵人,待會動起手來倒也無須顧慮,更加不須多言,當下拱手道:“請指教。”

    他方一說完,突然從霍都身後躍前來三位漢子。當先一人猛地踏出一步,粗狂的聲音傳過來道:“你,我,殺。”言辭極為簡潔,卻透著一股陰冷的煞氣。霍都這時道:“你三人退下。”三人聞言,互相瞧了一眼,又無聲無息的退了下去。

    霍都這才瞧往沈念卿,拱手微笑道:“久聞令尊大名,今生未得以仰見,引為生平憾事。今夜得以望見少俠,卻也是英雄出少年。”聲音沉厚穩重,然而言辭中已是極盡褒獎之意。沈念卿聽在耳中,竟未感受到半點的殺氣,心中敵視之心似漸而消散,暗暗道:“其實我何嚐想與他人為敵,我巴不得安安穩穩過一生。但是爹娘皆慘死這夥人之手,我不能忘。”突然問道:“霍都前輩,敢問楊不凡在哪裏?你讓他出來,我先與他鬥上一場。”

    霍都微微驚訝,楊不凡曾為奉天教副教主,他暗中投敵之事從未有人發覺,怎生他偏偏知曉了。蘇盈此刻正立在帳中,她聽到此處也忍不住秀眉漸凝。

    沈念卿見他不肯言語,朗聲道:“冤有頭債有主,楊不凡當年夥同賀南天二人害死我爹爹,就在揚州郊外。我僥幸活到今日,時時記念心中不敢相忘。四年前那賀南天已跌落山崖摔死,唯有那楊不凡逍遙世間,還請告知他現在何處。”他說到此處,心中悲傷上湧,暗暗罵道:“我實在該死,竟對仇人之女動了愛慕之心,沈念卿啊沈念卿,你死後有何麵目見得爹娘?”他這時才覺得自己荒唐至極,可笑至極,暗恨之中心底似已漸漸放下,儼然使仇恨占據了心扉。

    其實他少經世故,怎想得到感情之事實非人力所能操控。

    霍都眼見他麵色露出一絲淒苦,隻當他是想起深仇大恨,心中尋思:“當初主上使二人去奪得洛圖經,唯有他重傷歸來,他說的是賀南天暗中擊傷他,奪洛圖經而逃。莫非這其中竟有隱情?”霍都心知此事幹係重大,決心問個清楚明白,當說道:“沈少俠言之有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隻是你又怎知道賀南天死了,難道你親眼瞧見得?”

    沈念卿念起死去的許少通,皆因洛圖經而起,如今洛圖經已留在陰陽穀之中,當世再不會有人尋得到了,緩緩說道:“我自是親眼瞧見,當時我與賀南天許少通前輩三人一齊跌落山崖,我僥幸存活下來,他二人卻是當場摔死。”

    霍都聞言心中大怒,暗暗喝道:“好你個楊不凡,竟敢欺瞞主上。我霍都豈能留你在世間。”他望了眼前的沈念卿一眼,又想到:“他既然要尋楊不凡報仇,倒無須我親自動手了。”

    沈念卿察覺到他眼中殺意一閃而逝,心中暗暗告誡自己,待會動手起來決不能大意。便聽霍都哈哈一笑,說道:“沈少俠,楊不凡此人我能交給你,隻是你須得告訴我洛圖經在何處,是否你得到了?”

    沈念卿點點頭,道:“不錯,我僥幸獲得洛圖經。”霍都奇道:“都說洛圖經百年難見,內中記載絕世武學,不知當真?”他隻知洛圖經被許少通奪得十多年,然而十多年來許少通武功仍未有大的精進,是以他頗有些疑慮。其實他又哪裏知道洛圖經本與九幽神掌為一套武功,更想不到洛圖經他已盡數習得。

    沈念卿心想反正洛圖經他已修煉了,就算告訴他又何妨,當說道:“洛圖經乃是一門修習內力的心法,並無什麽特殊。”霍都心念一動,道:“沈少俠,可否將洛圖經交於我瞧瞧?”沈念卿搖頭道:“這世間從此再無洛圖經了。”

    霍都知他本性善良,自然不會欺瞞他,忍不住幽幽一歎,道:“若為人中人,當識洛圖經。百年來流傳洛圖經的傳聞,惹得多少群雄心而向之,可惜無緣一見,可惜,可惜。”

    沈念卿道:“言盡於此,可否將楊不凡的行蹤告知在下。”正在這時,帳內的蘇盈突然問道:“沈公子,那洛圖經你既已得到,想必已修煉大成了罷,你體內寒毒除去了麽?”沈念卿不願瞞她,微揚腦袋瞧往夜空,冷冷道:“何勞蘇姑娘掛念,我福大命大,身子早已痊愈。”

    蘇盈道:“那便好了。”帳內再沒有傳出聲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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