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又暖又輕，吹得人懶洋洋的，撫過柳樹，柳樹便籠上煙綠，掠過桃花，桃花便染上醉顏。然而定風山腳下的這座宅子裏卻是一派死氣沉沉，府裏不見什麽閑人走動，隻有一個長相俏麗的女子端著個紅漆托盤，不疾不徐地自廊下穿過，姿態之端正，任誰見了，都要讚一句“好規矩”。

    這是一座精美的府邸，工工整整的三進宅子，府宅中窗明幾淨，花木繁茂，對普通人家來說，已不算差了，然而這府中住著的卻是——

    “王妃，您的藥熬好了，奴婢去端了來，您趁熱喝了吧。”

    床上的女子聞言，慢慢睜開眼睛，由著那丫鬟扶起自己靠坐在床上，就著丫鬟的手抿了幾勺子湯藥，皺著眉道：“不喝了，苦得很。梨香，你將那甜棗兒拿給我吃兩口。”

    梨香聞言依言放下藥碗，向小幾上拿了一碟子蜜裹棗兒，用小銀簽子簽起一隻，微微一歎，道：“委屈王妃了，若是還在府裏，這樣的棗兒哪能送到王妃跟前來，可是如今在別院，也隻能將就了。”

    女子就著梨香的手吃了棗子，自嘲地笑笑：自己這個景王妃名存實亡，為著避開郭側妃的鋒芒，不得已躲來了王府的一個別院裏。原以為能清淨些，卻沒料到郭側妃的手竟已伸得這麽長，連景王府的產業都通到了，弄得自己缺衣少食，要什麽都難，當真如同她父親郭丞相那樣長袖善舞啊。

    “亭兒可還好？”

    “回稟王妃，世子爺好著呢，聽說又去慶昌伯府作客了，和幾位表少爺相處得很好呢。”梨香微笑著回道。

    “這就好，如今郭家勢大，我不得不避郭側妃的鋒芒。這樣忍氣吞聲的，就是想叫她容下亭兒，如今亭兒既好，那也不枉我這樣讓著她了。”

    “是了，為了世子爺著想，王妃還是勿要和郭側妃相爭了。咱們在這別院裏，清清靜靜地，好好保養身子，不比什麽都強？”梨香笑著勸道，“何必去管什麽勞什子家務，白白的費心費神不說，還累得您體弱多病的。”

    那景王妃聽見這一席話，並不回答。梨香不過是個奴婢，隻知道勸自己保養身子，哪裏知道裏頭的厲害呢？身為宗室命婦，管家乃是正經事情，如今管家大權旁落，自己這個王妃形同虛設，隻能靠忍讓才能保住兒子的一條命，多麽不甘！

    見主子似乎又漸漸睡沉了，梨香替她蓋好了薄被，收拾了藥碗，送回廚房。

    “怎麽藥隻喝了這麽一點？能管用嗎？”灶上婆子見了，皺眉道。

    “放心吧，徐媽媽，這是郭側妃特意找來的厲害藥，兩三口就管用了，管保叫人體弱多病，還查不出問題。隻可惜如今王妃惜命得很，什麽都不敢隨便入口，生怕又像在王府時那樣被害，因此我也不好深勸，怕她起疑。”梨香冷笑道，“可惜王妃對著郭側妃糊塗了一輩子，到現在才明白過來，晚了！”

    “要我說，王妃也真是的。”婆子咋咋嘴道，“如今慶昌伯鍾家一日不如一日，郭家卻是紅得發紫，她何苦還要和郭側妃相爭呢！郭側妃又得王爺喜愛，還不是要風得風……”

    梨香嫌婆子話多，聽了打斷道：“好了，別多話了，府裏送消息來了沒有？”

    婆子一拍額頭：“咳，瞧老婆子這記性！”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這不是！是張管家親自送的呢！”

    梨香打開信紙，一目十行地看了兩遍，嘴角溢出一絲笑意。那婆子看了，心中好奇，問道：“梨香姑娘，有事？”

    “有事！有大事！”梨香笑道，“咱們在這別院的苦日子總算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倒頭了！”那婆子待要追問兩句，梨香卻不肯細說了，隻道“到時候便可見分曉了。”

    沒過兩日，忽地下起大雨來，彼時鍾氏正靠坐在床頭仔細端詳一張男童畫像，聽見外頭雷聲隆隆，她心頭不知怎麽狂跳了起來，便出聲喊道：“梨香，梨香！”

    誰知過了好半晌，梨香才慢吞吞地進了屋，臉上沒了平日那溫順的笑容，隻是冷淡問道：“王妃有何事？”

    鍾氏見梨香神情有異，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卻隻一晃而過，抓也抓不住。她呆了片刻，問道：“亭兒可好？”

    誰知梨香並沒像往常那樣笑著回話，而是上下打量了兩眼鍾氏，動手拖了把椅子坐下：“世子爺——哦，不，如今已不是世子爺了，該叫二少爺。二少爺已被褫奪了世子之位，貶為庶人了。”

    一見梨香大咧咧地坐下，鍾氏便知有事，誰知等來的竟是這樣的噩耗，她頓時尖叫了一聲“什麽！？”說完便精神不支，暈了過去。

    過了不知多久，鍾氏悠悠轉醒，卻見梨香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床邊，神色淡淡，也不來替自己蓋被。鍾氏體弱，受不得凍，隻能自己動手將被子拉了拉，又放緩了口氣問：“梨香，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梨香才要開口，那灶上的粗使婆子就來了，手上端了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高聲道：“梨香姑娘，藥熬好了！可要我來動手灌下去？”梨香聽了，微微笑了笑：“你先放著，容我先和舊主說兩句話。”那婆子聽了，放下藥碗，卻不出去：“我還是替姑娘守著吧，怕王妃暴起傷人呢。”

    鍾氏聽了二人的話，心裏似是糊塗，又似是清醒，腦海中隻嗡嗡回響一著句“已被褫奪了世子之位，貶為庶人了！”

    見主子像是傻了，梨香也不去管她，自顧自說了起來：“王妃，您可知道，如今慶昌伯府，也已被奪爵了。如今，您恐怕也要被奪一樣東西……那就是你的命！”

    聽見這句，鍾氏忽地鎮定了下來，深深地看了兩眼梨香，道：“我早覺得你這丫頭不對，原先以為你隻是怕我連累你，沒想到，你早就通了外人！”

    梨香聽了，毫無羞恥之意，大大方方應了：“是！王妃聰明！隻是不知道，王妃是怎麽察覺的？”

    鍾氏不答，反問道：“我隻想知道，為什麽？一切都是為什麽？”

    “反正你就要死了，告訴你也無妨。”梨香冷笑道，“郭側妃就是不忿，你明明是個破落伯爵府的出身，也敢自認高門貴女；明明不過是個平妻之女，卻偏偏架子擺的比誰都大；明明身子早就不好，還要勾得王爺時不時去你那裏盤桓，當真是不知廉恥！”

    “我……你怎麽能這樣說？”鍾氏想是性子柔和，從沒聽過這樣淩厲的話語，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好容易定了定神，勉強提起中氣，問道：“郭氏和我不對付，那也不是一兩日了，我們可算是一輩子的仇人，這也罷了。可是你明明是跟著我從家裏到景王府的，為什麽要背叛我！”

    梨香忽地綻出一個甜甜的微笑：“為什麽？郭側妃身邊的青湘就能服侍王爺，可是我呢？明明王爺對我也有意思，可是王妃您卻想叫我去嫁那張大管家！您說，做主子和做奴婢，我會怎麽選？更不用說，去張大管家處，還是繼室！”

    “我不過是想著叫你出去了為人正室，總好過做個妾……雖是繼室，可是張管家很是得力……我這樣替你打算，甚至不惜得罪王爺！誰知……”鍾氏心亂如麻，雙眼噙滿了淚水，“我想著，柳絲被貶了，桃韻又被發配嫁了人，還有個荷影又是個老實頭，因此才著意提拔你，誰知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誰知道什麽？！提拔什麽！？”梨香忽地拔高了聲音，“我這樣年輕貌美，難道就要嫁給那個半老的奴才，做一輩子管家婆子伺候別人？誰不想痛痛快快地做個主子，由人伺候著？”

    聽見梨香得意的遐想，鍾氏忽地打斷了她：“你當王府裏的姨娘這樣好做？我是正經王妃，都落得如此田地，你是我身邊出去的，還能有什麽好出路？”

    “我？我的確樣樣都不如王妃，出身不如，樣貌不如，學識更是沒法子比。”梨香臉上放出狂熱的光來，“可是有一點我卻比王妃強得多！那便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以後跟著郭側妃，我能伺候王爺，說不定還能混個庶妃做做，不比做什麽管家娘子好得多？”

    鍾氏聽了，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她笑了兩下便轉過臉去，不願再見梨香的小人嘴臉。

    “梨香姑娘，不必多說了，快請王妃上路吧！”徐婆子像是不耐煩，端起藥碗催促了起來。

    “行了，該說的話也說了，請王妃用藥吧！”梨香站起身，後退了兩步，讓婆子上前去。

    “不用你們動手！我自己來！”鍾氏強撐著最後一口氣，瞪了一眼梨香，接過了那隻青花瓷碗。她是久病之人，喝藥都沒力氣，隻能小口小口抿著那碗催命的藥，徐婆子似是見她可憐，倒也沒催促她。

    梨香被瞪，頓時又急由怒，冷笑道：“原本還想叫王妃走得安心些，現如今是王妃自己不願意！那我不妨告訴王妃，郭側妃已布置好了，二少爺不久以後就要下去陪著您了！有了二少爺相陪，想必王妃必然不會寂寞！”

    原本鍾氏以為，兒子已成庶人，必然能安穩度過一生，這奪命的藥又是不得不喝，還不如自己動手，也可走得體麵些。

    這時聽見這一句，她頓時急怒交加，用盡力氣將藥碗朝著梨香擲了過去，罵道：“狠心的賤婢！”梨香輕輕巧巧地就躲開了，笑著答了一句：“王妃，您走好啊！”

    鍾氏已聽不見梨香的聲音，一頭倒在床上，雙目越睜越大，眼中布滿了血絲，漸漸竟流出了兩行血淚。她還尤不自知，仍痛苦地捧著肚子在床上蹬著雙腿，又過了許久，才沒了氣息。

    梨香見了這可怖的場景，心中驚懼不已，卻又不想叫那徐婆子小瞧了，於是故作鎮定地上前探了探鍾氏的鼻息。待探清鍾氏已經氣絕，她便回頭道：“徐媽媽，事情了了。咱們這便去門口，等著府裏的車架來接吧。”

    徐婆子忽地不咋呼了，陰惻惻地笑道：“是要去門口等府裏的車架，但卻不是咱們，而是我一個人。”梨香聽了，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忽地醒悟過來，猛地轉身就想跑。

    誰知徐婆子常年做活，比梨香靈巧得多。不過兩步，她就追上了梨香，一隻鐵鉗般的手牢牢抓住梨香的後領，另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一根白綾，熟練地繞上了梨香的脖子，邊發力邊道：“側妃娘娘說了，像你這樣背棄舊主的奴婢，還妄想著伺候王爺，做夢！你這賤婢，怎麽死都不為過！”

    不過片刻，梨香便也沒了氣息。

    徐婆子將白綾掛上房梁，又將梨香掛了上去。她才要出門，又回頭看了兩眼鍾氏，倒將鍾氏扶了扶正，輕輕替鍾氏蓋上了那床半舊的薄被，低聲念道：“王妃莫怪，您也是可憐。奴婢隻是聽命行事，冤有頭，債有主，您要報仇，可千萬記得找郭側妃！”

    做完這些，徐婆子才慢慢地走出門去。

    作者有話要說：　　開新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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