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歸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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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馹侖二年春,徽妧坺持大政,窮奢極欲,因害怕俠義之人起事,廢三證府,起兵事。那一年,天山上下來個女人,姓麓,單人隻劍殺進朝廷,隻聽她說“徽妧氏倚麓家劍定奪天下,這麓家的劍,就是天下的理。坺先生,您的劍不合理”,便把他刺死,不服者,一並殺了。至那以後,麓家的劍意就是焱洲的俠義;麓家的劍理就是焱洲的道理。

    ——焱洲·新國往事

    夜裏,靜謐。

    驀地,響起來渾雜的腳步聲。

    赤足撞在木質地板上,聲音不大,悶。

    繼而聽見有人作嘔。

    蘇沐憑著感覺,一擰床頭的燈,燈芯竄上來,燃了,屋裏亮了。

    他持著燈朝著樓上走去,開了門,迎麵撲鼻一陣酸腥。

    再往裏走,進去浴間。

    一個大齡女人跪坐在地,披肩散發、香裳半開、臉色蒼白,渾身直冒冷汗。

    “呃,咳咳……”

    她扶著座桶邊沿,宛若要把膽汁都吐出來。

    蘇沐把燈掛到牆上,擰開熱水,裝了一杯遞過去給她漱口,又拿過毛巾沾濕擰幹。

    隻待她稍稍平緩下來,拿著熱布過去給她擦臉。

    她伏到他肩上哭,痛哭;張嘴就咬,痛咬,咬出紅血。

    十指掐在他肋後,掐得很深,掐出淤青。

    蘇沐神情有些恍惚,不覺得身疼、隻覺得心疼。

    哽咽聲漸小、漸無。

    込鴍四年七月十六日夜,姐姐的病又犯了,比以前犯得更深。

    ——

    ——

    史書有雲:武帝欲遷都南伐。

    這就是帝都二字的由來。

    那位千古第一女帝未能完成南伐,身死道消,死後焱洲天災人禍不斷。直到千年後麓家劍統天下,在南國定都,取名帝都,焱洲才真正迎回太平光景。

    有傳聞說,麓氏之所以冠劍天下,實因師承武帝。

    武帝是仁皇的小女兒,一生未婚、未育也沒有弟子,但她身邊有十二個護衛,這十二護衛便是後來三霄九派的祖師。但,還有一個從未在人前露麵過的“貼身護衛”,因為是貼身的、理所當然是女人,所以民間多有傳聞這護衛姓麓。

    不然不足以解釋麓家劍何德何能壓得住三霄九派。

    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往往被拿來當作茶資,新國不以言入罪,尤其馹侖二年“倚劍奪天下”後,天下又成了麓家的天下以後更是如此。

    因為,麓家不在意蜚語閑言。

    麓家不在意別人怎麽編排她,隻要不觸劍理,便是罵她、辱她,也權當聽不見它。市間還流傳不少麓家風流韻事的話本和畫本,據說麓家還使人買了幾套流傳甚廣的精品,也不生氣,正兒八經修訂入庫,甚至拿來作為族內的讀物。這麽開明,倒反讓天下人不好意思了,嘴下或筆下也會多留情麵,倒是該著墨的地方愈發精細了,盼著能入麓家的書屋。

    麓家的事天下人都愛各自揣摩,野史更是數不勝數,虛實交錯,真正能記載真相的或許隻有當權的大氏族能知,又或許隻能在天山上尋到。

    天下人多覺得麓家和武家冥冥中或有牽連。

    但,無論哪家,都是天家。

    武昭甄,武氏第122代血親,攜女兒蘇琹暫居在帝都。

    按新國的規矩,女人出嫁前隨父姓,出嫁後改隨母姓,若是離了婚,還要改回父姓。這也不僅僅是新國的規矩,而是幾千年的規矩。

    既然她現在姓武,說明她已成婚。

    她的丈夫姓蘇名砢,所以,女兒姓蘇。

    雖說母女兩人“暫居”帝都,其實,已經長居四年了。

    四年前,武昭甄因為女兒教育問題和丈夫起了爭執,於是不管不顧帶著女兒南上,來到帝都,這一來就沒回去過。這女人在情事上有些倔,十七年前被個渣男人騙了身子、懷了孩子後,她在這方麵就有些敏感。

    她在最適合戀愛的年紀遇到了最不適合去愛的男人,心裏有了傷,就像碗底破了洞,感情一往裏倒就漏了。蘇琹一直跟著母親,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也因為母親對情事的偏見,連帶著對男人很是排斥,用她自己的話講就是——除了家親,就是陌人。

    武昭甄和蘇砢結緣比較巧合。

    九年前,蘇砢與前妻冉冰娌鬧離婚,當時武昭甄帶著七歲的女兒定居鳳凰城,任鳳凰三證院財證院府見,蘇砢的離婚案就是她給經辦的。辦案的過程中,武昭甄這個沒結過婚的女人動心了。

    一方麵是因為女人嫁不出去、死後才能改姓這種事實在太悲戚,以武氏為榮的她心裏受不了,將來女兒出嫁麵子上也不好過;另一方麵是因為蘇砢曾經是她學校裏的老師,學校裏最帥的男人,絕大多數女生的夢中初戀,也是武昭甄最早想上的男人。

    兩相加權之下,武昭甄想把自己年輕時候的夢給圓了。

    不過,兩人的歲數相差有點遠。

    當時蘇砢是年近四十的老臘肉,而武昭甄是年僅二十六的肥熟肉,中間隔著一輩。

    不過,正所謂: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隻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隻要鋤頭舞的好,哪有牆角挖不倒;隻要思想不滑坡,方法總比困難多……

    武昭甄一邊暗地裏把案子拖著,創造機會,另一邊開始做一些小動作。

    當時蘇砢確實陷入人生低穀,他的女兒蘇姵因為好友葬生火場而得了重度抑鬱症,隔三岔五要拿刀片割自己;老婆被小嫩肉勾搭走了;兒子蘇沐麵臨著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次歲考;自己的教學質量開始下滑。

    武昭甄當時幫了他很多忙,給蘇姵找了最好的醫生,撮合女兒和蘇沐作玩伴,假借幹預治療的名義把蘇姵接到自己家裏居住、談心,假借照顧蘇沐的名義往家裏煮飯、燒菜乃至打掃衛生,三天兩頭給蘇砢灌心靈雞湯。

    這些事做多了、就做習慣了,受多了、就受習慣了。

    人情債一點一點壘起來,糖衣炮彈一點一點腐蝕心防,久而久之,在一個合適的時機營造一個合適的氛圍,情迷意動之下把有些事落到實處,兩家人就成了一家人。

    女兒的姓,就改姓蘇;自己的姓,就改姓武。

    一家子也漸漸有了起色。

    四年前,蘇琹滿十二歲,過了歲考。

    在蘇琹的教育問題上,兩公婆第一次發生了大爭執,蘇砢的意思是讓蘇琹接下來在鳳凰城繼續學業,而武昭甄因為自己過往的經曆對鳳凰城的教育缺乏信心,執意要讓女兒去轉學去帝都。

    一個是當老師的,嘴皮子不一般厲害;另一個在三證府工作,張嘴閉嘴就是道理。

    兩人僵持不下,最後,某個夜裏頭武昭甄留下一封信,拉著女兒偷偷跑了。

    這一跑,蘇琹偶爾假期時會回鳳凰城幾天,而武昭甄一天都沒回去。

    她心虛,因為這事終究她不占理;倔,不肯認錯;怕,擔心丈夫在外頭有了別的女人。

    總而言之就是慫,不敢回家,拖拖拖,一拖就是四年。

    武昭甄總是用女兒的學業作為理由欺騙自己,把回家的事情一拖再拖,最好能拖到有一天蘇砢找上門來,她就贏了。眼看著女兒長大了,在武學上有了建樹,她的心越發焦躁了,好幾次女兒想回家都被她找理由攔了下來。

    這次蘇沐來信說明了蘇姵的病況,武昭甄是不敢攔了,但心很慌。

    亂了神。

    不得不說,盡管武昭甄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媽,但在情事上還像個小女孩一樣,計較對錯、計較輸贏。夫妻之間,要麽全對、要麽全錯,要麽全輸、要麽全贏,什麽時候不去計較,婚姻才開始走向圓滿。

    當然這點上蘇砢也好不到哪裏去,兩公婆一個造鍋,一個燒材,合作著拿家在煮,就是苦了孩子。

    當然,孩子都開始長大了,再過不久一個兩個都要成家了,這些事越想頭緒就越亂。

    雖說心神很亂,但武昭甄畢竟是心疼孩子的人,這次蘇琹回家,她就開始準備東西,特意調休了一天,帶著女兒滿帝都跑,找些適合捎回家的禮物。

    回到家,兩人開始整理起這些戰利品。

    “媽,這兩條領巾哪一條是送給哥的?”

    蘇琹問著,其實當時武昭甄買領巾的時候隻拿了一條,蘇琹偷偷摸摸買多了一條,這會刻意拿它擠兌他媽。

    “兩條?”

    武昭甄看了一眼,一條藍色一條灰色,兒子蘇沐喜歡用藍色,丈夫喜歡灰色。她心裏感覺有些奇怪,她隻記得自己拿了一條,另一條莫非是潛意識拽進來的。

    “藍色的送給你哥。”

    “灰色的呢?”

    “也……送給你哥。”

    “哥不用那麽多,去年我就帶過一條。”

    “……你愛送誰送誰吧。”

    “哦,那我送給老爸,說你買的。”

    武昭甄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終究沒說出反駁的話來。

    這一天逛下來買了很多東西,蘇琹往裏頭摻雜了不少私貨,送給蘇砢的東西一件接著一件擺出來,武昭甄也反應過來,明白了女兒的心思,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說道:“死丫頭,大人的事你少摻和。”

    “我沒摻和啊,給老爸這些都是你自己掏的錢,如果你真不想買給他,結賬的時候你會察覺不到?你就是心裏偷偷想。”

    “找打了是不?”

    “你打不過我。”

    “好啊,反了啊你,學了武就想欺負娘?白瞎養你這麽大!”

    這些年母女倆沒少鬧過矛盾,大多時候鬧著玩,這一次蘇琹鬧到她心坎上,直把她逼得像炸了毛的貓,追著攆著蘇琹打,滿臉一副拚了老命的樣子,就知道她心裏有多尷尬了。

    “媽,跟你商量個事。”

    “什麽事,說!”

    “我想轉學到鳳凰城去,姐姐的情況,總要有人照顧,哥哥在信裏也催著。”

    “你……隨你便,你武功高了,翅膀長硬了,想怎麽飛都行。”

    “媽,回家吧。這次就跟我一塊見見姐姐。她都快成老女人了,老爸沒法把她嫁出去,他在這方麵沒經驗。你經驗豐富……”

    “呸呸呸,什麽經驗豐富,說得你媽像那個女人似的。”

    那個女人,自然指的是蘇砢的前妻冉冰娌,當初經辦離婚案的時候武昭甄沒少和她碰麵,到底算是她的情敵,明裏暗裏她沒少譏諷過。

    “當初可你把老爸追到手的。”

    “那是。”武昭甄難得驕傲了一回,說道,“那個教書的就是個木頭腦袋,能指望他把女兒嫁出去?”

    “那你是答應了?”

    “我……我再等等?”

    武昭甄有些心動,最後還是拒絕了。

    “這次回家我幫你調查一下,萬一老爸他在外麵有了別的……”

    “他敢!”

    “可是,他帥啊。”蘇琹掰著手指說著,“我聽誰說過,優秀的男人在外麵容易被人惦記,國內可是有不少不願意婚嫁的女人,她們不介意來一段隻有結果的風韻事,也不介意動真情,你離家這麽多年,沒準……”

    蘇琹感覺武昭甄渾身氣血在湧,知道自己說的話怕是真的把娘親給逼急了。

    她突然想起來,這事當年老媽就做過。

    當初冉冰娌心裏對蘇砢有虧欠,離婚的念頭其實不是特別堅定,而蘇砢為了家庭為了孩子,離婚的想法也不是特別堅決,若不是武昭甄摻和進去,這樁案子換個經辦人或許就不會離。

    說到底,在這件事上武昭甄也不算是好女人,心裏自然害怕有別的女人來壞她。

    感覺自己心態失了衡,武昭甄深吸幾口氣把情緒緩住,伸手往女兒頭上一拍:“你呀你,年紀輕輕就這麽鬼心思,將來也不知道哪個男人命不好犯到你手上。”

    蘇琹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開溜了。

    第二天,武昭甄終究沒答應回去,不過口氣緩了許多,蘇琹覺得這是一個好兆頭,這一次回家就得把老爸的思想工作做一做。

    不過,她心裏也忐忑,畢竟老媽離家四年了,中間發生什麽事很難說,而老媽是個沒有安全感的男人,真要讓她在家裏頭找到外邊女人的頭發,這日子就沒法過了,所以這次回去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心裏計量著,最好什麽事都沒發生,如果有,那就要鬥智鬥勇了。她在自己屋子裏反複挑,找一套帶有殺氣的服飾,心想著這次回去興許用得上。

    她不是不講理的人,不過,她不介意嚇唬人。

    畢竟,她人生至今十幾年裏頭,有一小半日子過得很難受,真的很難受。

    正因為難受過,所以她有決心為了眼下的幸福,去捍衛。

    而且,她老爸是真的帥,帥到娘倆對他一點信心都沒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