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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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有點糟。
靠在裂痕斑駁的石牆腳下坐著, 伽爾蘭沉思著。
本來的打算是自己被抓走,然後沿途上弄一些記號,讓騎兵們能暗地裏遠遠地跟上來。但是安排好的都是在維納爾城之外,誰知道那些‘盜賊’已經膽子大到衝進城區範圍內了。
雖然他知道在前往艾爾鎮的路上, 有兩個騎兵喬裝打扮後遠遠地跟在後麵,但是事發突然, 這些盜賊行動又很快捷,再加上自己被打暈了沒法留下線索,恐怕那幾個騎兵很難追蹤過來。
而且, 現在這裏是什麽地方,伽爾蘭自己都還一頭霧水。
他想了想,起身, 走到生鏽的鐵欄杆那裏, 握著欄杆往外麵看。
鐵欄的縫隙不大, 但是他人小,還是能鑽出去一個腦袋。
於是, 就看見陰暗的地牢裏麵, 一個毛絨絨的金色小腦袋從鐵欄裏鑽出來, 睜著一雙大眼睛左瞅右看的, 像一隻將小腦袋伸出洞的小鬆鼠似的。
他看著那些蜷縮在不同的地牢裏似乎都已經睡著的小孩,一二三四地在心裏數了起來。
嗯, 大概不到二十個。
將腦袋鑽出去看了半天的伽爾蘭得出了結論。
在這間地牢裏關著的小孩子頂多二十個而已。
這樣一來, 數量就對不上了, 據說, 失蹤加上被擄走的小孩子已經快要六七十多個了,這裏的數量連三分之一都沒有。
那麽,就隻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前麵被抓進來的小孩已經被賣掉了。
第二種,這裏隻是一個暫時的中轉站,在這裏的小孩都還要被送到真正的囚禁地點去。
根據那個叫克莉的小女孩的說法,這裏的小孩都是最近四五天中被抓進來的,所以第二種可能應該比較靠譜。
那麽他現在要做的,首先是要弄清自己身在何處,然後等著那些‘盜賊’把自己和這群小孩一起送到囚禁地點去。
這麽想著,伽爾蘭將鑽出去的小腦袋縮了回去,打算回去蹲著,老老實實地等待時機。
但是,當他一路上走回去的時候,一不留神沒看到縮在牆角裏睡覺的一個小孩,一腳踢到那小孩身上,不僅自己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還將那個小孩都踢得翻了半個身去。
“啊啊,對不起——”
伽爾蘭趕緊伸手想要道歉,可是一俯身,發現那個被踢得翻了身的小孩居然沒醒,依然睡得很沉,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心裏頓時覺得有點奇怪。
快步走回那掛著一盞油燈的石牆下,他看到那位老人和小女孩都在睡,再轉頭一看,發現其他人也都睡著了。
………不對勁。
伽爾蘭想起自己剛才往四處看的時候,所有的小孩都睡著了。
他開始還以為隻是因為天色晚了,所以大家都睡了。但是仔細想想,就算再晚,總也會有一個兩個害怕得睡不著的小孩吧?
他蹲下來,伸手輕輕地推依偎在老人身側的克莉。
“醒醒。”
他輕聲喊著,見對方沒反應,手開始加重力道用力推著克莉的身體。
可是小女孩不知道怎麽回事,睡得死沉死沉的,怎麽推都不醒。
伽爾蘭又試著推了推老人,按理說老人的睡眠都很輕,也很警覺,應該很容易就醒來,可是這位老人和克莉一樣,完全睡死了過去。如果不是他們都還在呼吸,伽爾蘭甚至都快要以為他們其實已經死了。
怎麽回事?
明明吃飯之前一個個都還很精神,有些小孩子還在哭鬧,現在一下子全部睡死過去了?
而唯獨他一點事也沒有?
……
等一下,‘吃飯...之前’?
對了,那碗稀粥——
這裏所有人之中,隻有他沒吃那碗粥!
他一下子想明白了。
那些‘盜賊’一定是在食物裏加了讓這些孩子昏睡的迷藥,而他們想要讓所有小孩都睡死過去,目的恐怕就是為了避免這些小孩在被運送出去的時候在途中吵鬧。
這樣一來,他們接下來肯定就是要……
伽爾蘭剛想到這裏,哢擦一聲,不遠處傳來鐵門打開的聲音。
他二話不說,往克莉身邊一倒,閉上眼裝成和其他小孩一樣昏睡過去的模樣。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嘈雜的,亂糟糟的,像是有不少人湧進了這條狹窄的地牢走廊裏。緊接著,他聽到了像是鑰匙彼此撞擊發出的清脆響聲,然後是鐵欄門被接連打開的咯吱聲。
有人在低聲發號施令,嚷著快快快。
不多時,咯吱一聲,伽爾蘭聽到自己所在的這間地牢鐵欄門被打開,有幾個人快步走了進來。其中一人伸手一撈,粗魯地將自己和克莉兩人一邊一個扛在了肩上。
他閉著眼,能聽見扛著他的人在小聲地和旁邊說話。
“這個老家夥怎麽辦?丟這裏不管,還是等會兒直接丟在下水道裏?”
有一個聲音飛快地回答。
“一起帶走得了,這裏最好別留人,丟在下水道裏……不,還是一起帶過去,那邊一群小鬼頭煩死人,把這個老家夥丟過去管管那幫小鬼。”
對話就此結束,那人扛著他就出去了。
伽爾蘭趴在那人肩上,頭垂在那人背部,微微將眼睛睜開一道縫。他看見地牢中有十來個高大的男子,一人扛著一到兩個小孩快步向外走去。
出去牢門之後,是一個螺旋形的石階,同樣也是極為破舊的,除了經常被踩踏的中間部分之外,其他的地方都爬滿了青苔。
陰暗的地牢,那些‘盜賊’都在匆匆地趕路,沒有人注意到、也沒有人會想到有一個裝睡的小孩在偷偷地觀察著他們。
等那螺旋狀的石階到了頭,領頭的男人將頭頂沉重的石塊推開,鑽出地麵,其他人也跟著魚貫而出。
感覺到月光照下來,伽爾蘭趕緊將眼閉上,隻留下一條極其細微的縫,在濃密睫毛的掩蓋下,讓人看不清。他用眼角餘光偷偷瞟了另一邊的克莉一眼,看到她仍舊是睡得死沉死沉的,還砸吧了一下嘴,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麽,嘴角竟是有口水流了下來,倒著流到了她的眼上。
伽爾蘭的眼角抽了一下,不再去瞟她。
扛著他的人一路匆匆而行,伽爾蘭不敢抬頭,於是隻能看到男人腳下的路。
那地麵很平整,都是大塊大塊的青石板鋪成,還有著漂亮的紋路,伽爾蘭心裏猜度著這個地方應該是頗為豪華的建築物。
又走了一段,他突然被丟了下來,整個人重重地摔在石地上,疼得他差點沒嗷的一聲喊出來,拚命才強忍住了。
因為被丟到地上的時候正好麵朝上,他趁機眯著眼瞅了一眼,又趕緊閉上。
這一看,他心裏頓時掀起了滔天大浪。
月光下,他看到一棟像是數個方塊整整齊齊地一層層堆砌起來的高大雄偉的建築物,高高地矗立在不遠處。
執政署!
在上一次跟著卡莫斯王兄進入維納爾城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了這個處於城市權貴區域中心的宏偉建築。
這裏居然是維納爾城中心的執政署!
這些襲擊了維納爾城子民的所謂‘盜賊’的隱藏處,居然就是這個本該守護維納爾城民眾的地方——
正在伽爾蘭心裏翻滾不休的時候,他又被那個男人一手粗魯地撈起來扛在肩上。
那個男人肩膀上還有皮甲,硬...硬的,頂得他胃都疼起來了。
他慶幸他不久之前沒喝那碗粥,不然的話,醒著被這麽一下一下地頂著胃,恐怕這個嬌生慣養的身體現在就已經不舒服得吐出來了。
他強忍著不舒服的感覺,用手指輕輕地撥了一下手腕上的護腕。
那是一塊黑布做的護腕,上麵繡著藍色的河水符文,這種祈禱小孩健康的護符很常見,所以也沒人當回事。而現在,伽爾蘭用手指輕輕撥了它一下,就有兩三顆細小的黑珠子從布的護符內測縫隙裏滾出來,掉在地上。
那些小黑珠子跟沙粒差不多,極不起眼。
在伽爾蘭準備做這件事之前,就和王兄他們約好了兩套方案。
第一種就是他被抓了之後,王兄他們跟在後麵,找到地方將其一網打盡。
第二種情況,萬一有了意外,王兄他們被甩掉了,那麽他就留下線索,好讓王兄他們找到。
“快走。”
這批人在這裏等著,是因為還要和另外兩批人匯合。
另外兩批人數量少些,但是也帶來了十來個小孩。
然後,這群‘盜賊’在匯合之後,就扛著小孩飛快地鑽進了一個大門之中。
大門之後的路是斜坡,斜斜地通往地下,伽爾蘭聞到一股不算很明顯的臭氣。
他心裏頓時明了。
下水道,這是在維納爾城下麵建造的大型下水道。
亞倫蘭狄斯的每座靠近經常泛濫的河水的大型城市下麵,都會建造一個同樣巨大的下水道,縱橫交錯如一張網一般。
這些城市下水道的規格標準被國家嚴格規定了,非常的寬闊,必須至少可以供一輛馬車行駛。而且,下水道牆壁邊上一般都還有可以供下水道維護人員行走的道路。
伽爾蘭心想。
難怪那些暗藏在城中的探子怎麽都找不到線索,原來這些孩子竟是直接從執政署的下水道中被偷偷運送出城的。
在彎彎曲曲猶如迷宮的下水道裏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每隔一段時間,伽爾蘭就偷偷撥動手腕上的布製護符,掉落一些小黑沙下去。
走出下水道之後,又是一個長長的洞穴,他估計已經出了城,這個洞穴也是人為挖出來的。
伽爾蘭估摸著差不多走了小半個晚上,這群人終於從地下鑽了出去。
皎潔的月光照下來,影子在人的腳下縮成一團,果不其然,已經快要到午夜時分了。
砰地一聲,他被人重重丟到了一輛木板車裏,被堅硬的木板底撞得不輕的肩膀在隱隱作痛。
小孩閉著眼,恨恨地咬牙。
那個丟了我兩次的家夥,我記住你了!
你等著,給我等著——
在心裏把那個將自己粗魯地丟來丟去的男人記在小本本上,躺在車上的伽爾蘭微微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眼前是粗粗的木製欄杆,這個車身就像是一個大型的木籠,包括自己在內的二三十個小孩全部都被丟了進來,車前麵隱約聽到有駑馬低低的嘶鳴,看來是有馬在拉這輛車。
伴隨著木輪子壓在地麵發出的咯吱咯吱的響聲,馬車一路前行。
伽爾蘭隻是隱約看到,這是一個深山之中的山穀,四麵都是山和密林,看起來非常隱蔽。但是這裏具體在什麽地方,他也不清楚,隻能一路上繼續偷偷撒小黑珠子。
馬車行駛了一陣子,前方陡然開闊了起來,沒了茂密的樹林,反而出現許多巨大的黑色岩石。
那些漆黑巨岩說不清到底是天然形成的還是人造的,上麵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窟窿,被天空上月光一照,光影交錯晃動,怪石嶙峋,風吹得嗚嗚直叫,給人一種極為詭異的感覺。
馬車輪子還在咯吱咯吱地響,伽爾蘭聽到...一個聲音。
一個極其古怪的聲音,像是歌聲,又像是呐喊。
那聲音其實並不難聽,是一種深邃而又古老的腔調,一聲聲仿佛能滲透人心一般。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聽著那個聲音就覺得有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蠢蠢欲動、想要撕裂什麽湧出來一般。
躺在馬車木板上的小孩偷偷睜開了眼。
通紅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
他看到了前方,那被無數嶙峋的漆黑怪石環繞著的地方,一個被數個豎立的漆黑石板環繞著的地方,巨大的篝火在燃燒著。
篝火之下是一整塊的巨型黑青色石板,上麵雕刻出神秘的紋路,像是花紋,又像是古老的圖案。
一個穿著黑青色長袍的人站在篝火旁邊,那奇怪的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
而旁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圍在四周。
旁邊的人都跪在地上,所有人都安靜得可怕,沒人發出一點聲音,火光映著那些人無比虔誠的臉。
一個小孩赤著腳站在黑青色石板的一頭,熊熊火光映著孩子那張呆滯的、雙目無神的臉。
孩子棕色膚色的脖子上、還有小臂上,都用鮮紅的顏料畫著密密麻麻的神秘花紋。
月亮已經到了正當中,正是午夜當時,那個古怪的聲音停止了。
那個穿著黑青色長袍的人上前,割開了小孩的兩隻手腕,讓鮮血滴落在地上的黑青色石板上。
被割開手腕的小孩仍舊是呆滯地站在原地,像是沒了神智一般,一動不動。
緊接著,伽爾蘭看到了。
在四周跪著人們陡然掀起的宛如驚濤駭浪般的呼喊聲中,那個黑青色長袍人向天空張開雙臂,高呼了一聲,然後,一刀割開了小孩的喉嚨。
那噴湧而出的鮮血流過呆呆站著的孩子脖子上、小臂上血紅色的符文,越發顯得豔紅,映著火光像是要燒起來了一般。
然後,那豔紅的鮮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黑青色石板上,融入那彎彎曲曲的花紋,將那些紋路一點點染成血紅色。
篝火猛烈地燃燒著,像是將天空原本皎潔的月光都染上了一絲不祥的血紅。
木籠之中的伽爾蘭猛地閉眼。
他屏住了呼吸,手指用力地攥緊,指尖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跡。
黑青色的長袍……
還有,那個人向天空伸出手時,手臂上露出的那個血紅色的詭異符文………
萬物教。
一個在亞倫蘭狄斯最艱難的時期裏,在國內大肆攪動散布亡國論,蠱惑人自盡,攪得人心惶惶,差點導致亞倫蘭狄斯真的亡國的邪教。
一個在過去,被擊退敵國後回來的卡莫斯王以鐵血手段毫不留情地剿滅得寸草不留的邪教。
在數年之後,在亞倫蘭狄斯此刻才剛剛平穩下來的時候,它再一次死灰複燃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