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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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麗塔返回劇院後台的化妝間時,大部分同事已經離開了。同台的另一個女高音卡貝爾此時也剛剛換下了柳兒的衣服,拿上了手袋,向門口走去。

    “嘿,曼加諾。”

    “嘿。”安娜麗塔點了點頭,走向梳妝台前開始收拾自己的背包。

    “你剛剛去哪兒了?”

    “找人。”她簡短地說,背上了包,捧起樂迷贈送的玫瑰花束準備帶走。

    “去找送花給你的那個男孩子?”卡貝爾笑著問。

    卡貝爾打趣的眼神令她心中頓時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這是誰送的?”

    “聽看守的姑娘說,是個金發的男孩子,眼睛跟天空一樣藍,名字好像叫……艾倫·瓊斯。”

    她臉色大變。

    “什麽?他還在嗎?”

    “他本來說他認識你,想直接進來看你,不過沒被允許,所以他就走了。”

    她鬆了口氣,又哭笑不得地看向手中的玫瑰。把追求者送的花送給她追求的人,這可真是物盡其用。

    接著,她舉起花束,猶豫著是否要立刻扔了它——既然她不可能接受艾倫·瓊斯的求愛,這自然就是她不應接受的禮物。然而,她生來細膩多情,易感於一草一木,眼見鮮花嬌美可愛,終歸不忍丟棄。

    “好吧,我先走了,再見。”

    “明天見。不過,他是誰?”

    “一個忠實樂迷。”

    卡貝爾明顯不太相信這個說法,但也沒再多做糾纏:“是嗎?再見。”

    事實上她說的也稱不上假話。

    艾倫·瓊斯是個年輕的音樂家,但最主要的身份是一個旅行者。他在全世界留下他的足跡,用樂譜錄下所見所聞,而自從在倫敦大劇院看過她主演的《費加羅的婚禮》之後,他的旅途行程就被拴在了她的巡演路線上,她也成了他的曲調中最常出現的主題。最初,他也確實是以一個忠實樂迷的身份走到她麵前的。

    艾倫細膩善感,內心又總是處在順光地帶。他完完全全地理解她、欣賞她,於是,他很快成了她的至交契友。然而,他無疑想要更多。

    等她意識到他們的關係不可能靜止於她所期待的平衡狀態時,一切都為時已晚。

    她一麵思索著艾倫的事,一麵獨自走向了自行車停車架,但就在她掏出車鑰匙之前,她背後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熱切呼喚。

    “安娜。”

    她瞬間苦惱不已地閉上了眼睛。她回頭一看,果真是那個神采奕奕的金發青年,他的藍眼睛簡直熱情得足以融化南極的堅冰。

    “你來得正好,還給你。”她不由分說地把那束花塞到他手上,然後像逃難一樣奔向停車架。

    但他跑得比她更快。

    他攔在了她麵前,焦急地說:“看在我們的友誼的份上,你也要聽聽我的話。”

    她來不及阻止,他已經開始了聲情並茂的告白:“安娜,我一直是自由的,可是自從見到你的那一刻,司命女神就用鐵鏈束縛住了我,鏈條的另一端是你的腳步。我企圖用肉體凡胎掙脫它,結果就如蜉蝣撼樹。我曾經有愛上過別的女人,可是我從來都是自己的主人。然而見到你的那天,自由的我卻成為了過往……”

    “拜托,別說了……”

    “請讓我說完!啊,我不過是想享受一番藝術的盛宴,然後就繼續我的旅途,可是,我看到了什麽?如此美貌無雙的蘇珊娜,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足以叫阿弗洛狄忒羞愧難當,豈止費加羅與阿爾馬維瓦會為她傾倒,最驕傲的君王也應心甘情願地匍匐在她腳下!”

    “停……”

    “她的美不止來自形體,更是一種源自靈魂的高貴……她顯然生於極樂淨土,從未立足於凡塵之中……最具才情的哲人和詩人也不及她氣度脫俗、神之子的目光也不如她那樣多情……如果耶穌可以選擇,也會更希望由她而不是瑪利亞成為他的母親……”

    “我的天……”

    “還有她的歌聲,那絕不是屬於人間的音樂,海上的水手都會選擇把船開向它的方向而不是塞壬的島嶼……如果俄耳甫斯能憑借他的豎琴建立非凡的功績,那她隻要放聲歌唱,就足以勝過任何英雄史詩的主人公。她一定就是第十位繆斯女神!”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再說下去我真的要瘋了……”

    “不要打斷我……與她無關的音樂又怎麽能算是音樂呢?從此我不再去留意觀察身邊的風景,因為那相比她的存在不值一提。可是,我不能容忍拙劣的旋律辱沒了她,於是我在樂譜上塗塗改改、結果隻是多出了一張又一張的廢紙……我每天忍受著思念的煎熬,就像被綁在烈日下曝曬一樣……安娜,你能解救我嗎?”

    “艾倫,你又不是傻瓜,很明顯我不吃這套,你就省口氣吧,好嗎?”

    “我希望你明白,語言雖然有窮,我的愛情是無窮的。”

    “啊哈,好吧,那你聽好了:我十分感激你的盛意,可是,我不可能接受,所以,你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你可以恢複自由了。否則我的拒絕也是無窮的。”

    “為什麽不可以接受我呢?”艾倫焦灼地問,“我們一直很合得來,不是嗎?”

    她快速的回答緊緊尾隨著他未落的話音:“在我身上這不意味著愛情。我早就愛上了另一個人。過去你對此一無所知,但現在你該清楚了。”

    然後,她又指了指那束花:“其中一朵玫瑰不見了,你知道被我拿去做什麽了嗎?我拿去取悅另一個男人了,而他正是我唯一的所愛。也許聽起來很突然,可我是不會撒這種謊的,你知道的。”

    他陷入了短暫的驚訝,但很快又露出一種包容的微笑。

    “就算真是這樣也不重要,我對你的愛意一定會戰勝你對那個男人的迷戀。”

    “那你絕對低估了我有多愛他。”

    “我想是你低估了我有多愛你。顯然你還不了解我的誠意,我會讓你明白為止——”

    她驚懼無比地做了個製止的手勢:“嘿!我已經非常明白,你不用再說了。你的赤誠之心比金子更珍貴,所以不應該被捧到一個不可能接受它的女人麵前任她糟踐。”

    艾倫正激動地要開口,停在他們身邊的一輛黑色奔馳忽然按響了喇叭,打斷了他。

    安娜麗塔回頭一看,瞬間眼前一亮。

    果然,她的聲樂導師兼經紀人、盛名在外的音樂大師,伊格納西奧從車裏走了下來。

    他不到四十歲,麵孔同古羅馬硬幣上的男子頭像一般冷峻,還沒有生出明顯的紋路,但頭發卻已經開始變灰,狹長的灰藍色眼睛裏流露出近乎傲慢的絕對性智慧。

    伊格納西奧可謂是安娜麗塔在世上最為尊崇的人物。從他的父親,一位出生貴族的西班牙文學家、哲學家那裏,他承襲了深刻的洞察力和機敏的頭腦,而他的母親——由一個奧地利指揮家與一個法國女詩人結合所生,則賦予了他捉摸不定的熱忱與激情,於是,一名非凡而獨特的藝術家就這樣誕生了——他的音樂具備了學院派的一切優點,同時又有毫不遮掩的怪癖之處,既贏來了挑剔的行家的讚賞,也博得了尊崇特立獨行的業餘愛好者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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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抱歉了,瓊斯。今天她還需要練聲,恐怕沒時間和你聊了。我下次再把她還給你?”他對艾倫說。

    曾經,他也是位極具前途的男高音,而盡管早早離開了歌劇舞台,轉入幕後創作,他說話的聲音裏也依然有著渾厚低沉的旋律感。

    “啊,當然。我不耽誤你們。”

    安娜麗塔如蒙大赦,趕緊向車裏走去。

    “安娜,我還會找你的。”艾倫目光灼灼地對她說。

    “千萬不要。如果你現在的想法不改變的話。”她回道,不等他有所反應便迫不及待地關上了車門。

    車開動了之後,她惴惴不安地從車窗向外窺視,直到那金發青年的身影徹底消失才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

    “你來得太及時了,伊格納西奧,不然我可就有麻煩了。”

    伊格納西奧一邊駕車,一邊揶揄地說:“可不是每個人都熱情到願意追你追遍全歐洲。瓊斯也不錯,心地明亮,又有才華。再說,他是一個真正能夠和你交流的人,難道不夠特殊嗎?”

    她無奈地笑笑:“我沒覺得他不好。他也確實是個與我相契的朋友——對我而言這無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如果從實際一點的角度考慮,我不該那麽不留餘地地拒絕他,但我是完全不切實際的。”

    他給了她一個探究的眼神:“怎麽個不切實際法?”

    “我不要the next,隻要the best。我的愛人不會僅僅是孤獨的解藥,他會是最完滿的意象、最崇高的理想。”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再說話,一直將跑車開到她所住的公寓。

    “我得跟你談談。”伊格納西奧說。

    她注意到伊格納西奧雖然看似麵色如常,嘴唇卻已繃成了一條像刀刃一樣生硬的直線。她知道這是他發怒的預兆。

    “好吧,上去說。”

    到了她家客廳之後,她先請導師坐下,然後狀似不經意地環顧了一下四周:“你覺得我的新家怎麽樣?我對它很滿意。遺憾的是,它的隔音效果不怎麽樣,我想為了鄰居著想,最近我還是多去練習室比較合適。不過我很快會請人改善一下——”

    “別轉移話題了。”他冷冷地打斷她。

    她立刻閉口不言。

    “你現在主意倒是越來越大了。先是說想要工作穩定,在馬德裏的劇院做駐唱女高音,然後我一同意,你馬上擅自簽了演出合同。”

    “我隻是——”

    “你就算不先問過我,至少也得考慮清楚後果。你的本嗓是抒情,可以應付花腔,但是戲劇女高你還無法駕馭。我警告過你,不是人人都是茱莉亞·瓦拉蒂1,圖蘭朵這個角色現階段是你絕對不能碰的,否則你是在謀殺你的聲帶。結果,你當成耳邊風。第一步是圖蘭朵,下一步你是不是打算唱瓦格納的歌劇跟樂隊比拚音量?!”

    她隻得手忙腳亂地試圖平息導師的怒火:“不是,我當然記得你的話,隻是……嘿,我唱得也沒那麽差吧?”

    他的臉色緩和了些:“你的圖蘭朵完成度是不錯,我一向也清楚你的聲音裏有足夠的爆發力可以開發,但你不該在我的規劃範圍之外自作主張貪功冒進。你太年輕,就這樣隨便挑戰極限很危險。”

    “我明白,我是有些個人原因,才想演繹圖蘭朵。”她趕緊解釋說,“這一個演出季過了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你還想唱夠一季?我已經跟劇院經理交涉過,以後在《圖蘭朵》裏你隻會演柳兒。”

    “什麽?抱歉,怎麽——”

    他不耐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煩地擺了擺手:“這件事你不用操心。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有什麽私人理由,非唱圖蘭朵不可?”

    她為難地咬了咬嘴唇。

    因為她希望某個人能有機會在某一天看到她最強大、最輝煌的一麵。但是這要怎麽跟她的導師解釋呢?

    她思索了一陣,最後道出了部分真相:“因為,柳兒縱然溫柔善良,終究隻是卡拉夫王子身邊的影子,實在喚不起我的表演激情。圖蘭朵公主卻是正好相反。”

    他聽了她的答案,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我的小姐,如果你不喜歡再演純情少女,不久之後你就會如願以償——這本來就在我的計劃之內。但你也該知道,在此之前,你必須配合我的指導和安排,按部就班地磨練技術。”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特殊情況,一定不會有下一次,我保證。對了,新劇作寫得怎麽樣了?”

    “連第一幕的編曲配器都還沒有結束——別想蒙混過去。如果你再繼續任性胡來,恐怕在它完成之前你就已經倒嗓了。”

    “我真的不會再揮霍我的聲音了。”

    “這可是你說的。”

    “當然。”

    伊格納西奧總算滿意地點點頭。忽然,他又想到了什麽,意味不明地說:“你這次請來的觀眾可真是非比尋常。”

    “啊,你注意到他了?”

    他嘲弄地勾起嘴角:“身邊坐著大名鼎鼎的羅納爾多,形象還如此時尚風流,我想不注意到也難。”

    他充滿諷刺的語氣理應令她感到不快,但她想象著克裏斯蒂亞諾尷尬得不知所措的樣子,頓時覺得十分可愛,不禁輕笑起來:“那個,哈,也不能怪他。是我不好,我應該提醒他。”

    伊格納西奧不屑一顧:“下次別找這種無聊的下等人來。”

    她不悅地皺起眉,而伊格納西奧並不打算再繼續談論克裏斯蒂亞諾:“明天晚上你到練習室去一趟,糾正一下發音的老毛病。”

    “明天晚上?”她一臉訝異,“不行。換成白天?”

    “白天我很忙,隻有早晨有空閑。你晚上有事嗎?”

    “我要去看皇馬的球賽。票都買好了。”

    他狐疑地看著她:“你對足球那麽感興趣嗎?”

    “來了馬德裏,不到伯納烏看一場球,哪裏說得過去?”

    “好吧,那你早上去吧。七點鍾我開車來樓下接你。你可別睡懶覺。”

    “了解。”

    稍坐片刻之後,伊格納西奧便離開了。

    她坐到擺放著卡薩布蘭卡花的寫字台前,翻出了一個生斑的牛皮日記本,虔敬地開始提筆記述。開篇處她寫道:

    “我向藝術之神借來堂皇的實體形象,通往美的門戶也隨之敞開。

    他就在這裏,真理之光,生命之火,我的摯愛,與我共處於同一緯度。

    我終於可以確信,客觀世界的壯麗麵目不僅是一場幻夢——它可以因美而實現神聖化。而且,我的存在也並非注定受到美的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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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julia varady,極罕見的全能女高音歌唱家。

    作者有話要說:  【盛世美顏,每日一舔】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