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魘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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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歌一行人回到了若虛的住處時天色已是薄暮。
段嫣對子木避而不談的態度讓白清歌不免介懷,待她想深究細問,不巧聶邡卻因見他們追蹤蛇魔許久未歸,沿路來尋到此處,畢竟大典會場、若虛高境經此一折騰已經亂成一團,各個門派幾乎都有受傷者,段嫣便也順勢借故遣白清歌一行人先回了。
傍晚,來送晚膳的門生果然換成了一副陌生麵孔,白清歌心下已了然,段嫣已對她有所防備,再提關於子木之事怕也再問不出些什麽。
顧忘已替她接過晚膳的食盒,深紅棕的木盒堅實而精致,散著紅木獨有的漆澤,厚重緊實的盒蓋依然掩不住裏頭盛裝的鮮花餅清甜的香氣。
柳懷溫被這香氣吸引過來,把食盒的蓋子一揭,果然青花白瓷的托盤上赫然擺著一排新製的鮮花餅,米白的外酥皮淋上了少許蜂蜜,看著便令人食指大動。
白清歌神色一如往常,客氣道,“有勞。”隨即不動聲色地又問了句,“今日高境出事,眾門派負傷者處理是否還妥當?”
若虛門生也是禮貌回道,“宗主特意囑咐,今日多虧有白盟主出麵助她除祛魔障,來日得空必定親自來道謝。另宗主還說了,請盟主不必擔憂,其他門派均已安置穩妥,傷者全送往了桑梓派蘇莊主的住處,大多無礙。”
白清歌聽聞桑梓,原先的顧慮已打消大半。
桑梓山莊在修道門派中算是一個獨特的存在,曆來無心於鑽研招式和打打殺殺,卻以高明的醫術聞名遐邇,被譽為為“修真界的醫館”。這一代莊主蘇穆清更是一個淡泊輕名之人,之前缺席了包括了玄武大會在內的大部分修真盛事。
白清歌亦是在大典上才從聶邡那兒偶然聽聞,此次能請得動蘇穆清出山來參加若虛的繼位盛典,純粹緣自段離衣病時曾由蘇穆清醫治許久,雖然最終未能救回他性命,但段家感念蘇穆清為恩人,段嫣親自登門造訪了數次,煞費苦心堅持請她此次前來。
柳懷溫不客氣地拿起一個鮮花餅塞入口中,口齒含糊不清問道,“沒想到這回蘇莊主難得現世一次,卻幫大忙了。鸝兒姑娘呢?送去看過沒?”
若虛門生滿臉狐疑,不太確定地應道,“鸝兒?剛才她的屍身不是已經被送去後山火葬了嗎?”
“什…咳咳咳…。咳…死了?”柳懷溫嘴裏的餅還沒咽下去,被驚得噎了一口,不可置信地又問了一遍,“鸝兒死了?”
白清歌也有些訝異,盡管今日鸝兒確實受了不小的驚嚇,但實則並未被那蛇魔傷及分毫,絕不至於因此丟了性命。
除非她之前就有隱疾在身。一個念頭快速閃過白清歌的腦海。
但若如此,鸝兒作為段嫣的貼身宮女段嫣又怎麽會不知情,依然常將她帶在身側?想到之前段嫣和鸝兒之間種種異常之舉和今日高境魔族入侵一事,加之蛇魔隕滅於若虛之掌前的那番話——是了,段嫣那方著急地竭力推出那一掌,為的是魔族與若虛之前的過節還是堵住魔族的口?
白清歌心下默然——此事疑點太多,這位新晉的宗主必然隱瞞了什麽秘密。
新來的若虛門生大約是被驀地問到了段嫣交代之外的問題,這時方才發覺失言,不等柳懷溫再開口,慌忙匆匆作了一揖,推辭道,“鸝…鸝兒是宗主的貼身侍女,平時侍候宗主飲食起居等私事,她的事我實在知情不多,也自由宗主處置,請白盟主和柳仙道勿要再追問了。”
待這若虛門生一離開,柳懷溫便掩起了屋門,坐下正色道,“太詭異了,這鸝兒死的過於蹊蹺,段嫣肯定有事瞞著我們。”
柳懷溫雖然神色嚴肅,語氣似乎也十分正經,但手上往口中送的鮮花餅卻沒斷過。
白清歌有時候真的非常佩服她這位師兄過硬的心理素質,柳懷溫此刻已經吃了個半飽,逐漸慢條斯理、細嚼慢咽起來,還頗有風度地示意顧忘同他一起吃。
白清歌思量著來若虛之後所發生的事,仍有太多無法解釋和想通的漏洞,眉宇間不經意綣起,低頭抿了兩口茶。
茶葉還是前兩日子木送來的,那前兩日還真真切切站在這裏同他們說話的子木,如今卻突然來了這麽一出“查無此人”的戲碼,當真是荒唐又詭異。那前幾日他們見到的到底又是誰?
白清歌想得頭痛,也不知是泡得濃了還是茶葉品種的緣故,兩口下去舌尖便覺微苦了。
顧忘見她如此,也沒什麽心思和胃口再去吃柳懷溫好心遞來的鮮花餅,便替她添了些溫水,又滿上了自己的茶杯,在一旁安靜坐著。
顧忘一隻手握著茶杯,修長的指節漫無規律地輕扣著杯沿,額頭半抵在輕輕支撐在木桌的另一隻手的腕上,燭光剛好映出他的半張臉。
這姿勢似乎無意,卻分外好看。
柳懷溫瞧著顧忘這幅模樣,深深歎了口氣。這小子大概從未關過到自己日漸分明的輪廓和清俊的五官,此刻神色流露出幾分憂慮,所指方向不言而喻。明明心思都在臉上了,目光卻又不敢在他師尊的身上停留太久而怕被發覺。
孽緣啊!
柳懷溫看在眼裏,內心咆哮了一萬次。
徒侄!你可知你所慕的是快不諳情事的木頭啊!
清歌!你竟連自己的徒弟都未放過!
柳懷溫猛地仰頭灌下一杯茶,長歎一口氣,眉頭緊鎖,十分憂慮。
顧忘被驚動了下,卻不知其中緣故,見柳懷溫杯中也空了,便替他也添了茶,目光卻不自覺地再次往白清歌那兒遊走,暗暗悵然想——
師尊這次碰上了這麽棘手的案子,連柳師叔都這般憂心忡忡。誒,我如何才能替師尊分憂呢?
這邊兩人都蹙著眉宇,各懷心事,顧忘添茶都添得不大仔細,目光還未來得及從白清歌身上撤走,卻不想白清歌忽然別過頭,正對上他的雙眸。
兩方眼神相觸,一邊沉靜如水,一邊確是波瀾起伏。
顧忘未顧得上收回手中的茶壺,茶水溢出,微燙的水濺灑在少年分明的指節上,他才後知後覺地滯了一下,匆忙縮回手。
隻是,自然,方才他眼中太過坦白的擔憂和溫柔也是未來得及收回的。
顧忘忽然有些窘迫,輕咳了一聲欲作掩飾。
隻是這種情愫驟然被拆穿的尷尬簡直無處可躲。此刻他心慌得厲害,連帶著剛習得的靈力也在體內波動起來,發上係著的孤蘭蠶絲忽明忽滅地閃爍著淡藍的光澤。
白清歌亦是愣了一下,方才她分明看見少年看她的眼神同從前,似乎不大一樣了。不過她此刻無暇也無意細究,顧忘的靈力浮動她是感受得到的,她的目光很快從顧忘的臉上轉移。驀地她探手輕輕握住顧忘的手,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背,問道,“嗯?燙著了?”
顧忘低下頭,這時才發現右手背的皮膚泛起了輕微的紅色。
原來她以為自己是突然被燙傷才應激亂了靈力。
顧忘漸漸穩下氣息,原先的窘迫的感覺慢慢褪去,心中湧起一番慶幸,卻也同時伴隨著隱隱的失落。
柳懷溫見此情狀,無限同情地看著顧忘,歎息一聲又搖搖頭,非常厚道地拍拍他,暗地向他通靈道:“放心,你師尊是永遠想不到你那層心思的,我會替你將此事保密。你明白我意思吧?”
顧忘的通靈之術修得還未到家,這邊隻能聽到柳師叔那兒突然傳來的斷斷續續的心聲——“你師尊…那層心思…保密……你明白我意思吧?”
前麵幾句聽了個大概,顧忘大抵明白了柳懷溫已看出自己對白清歌越於師徒的戀慕,還未及他驚訝柳師叔怎麽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便聽聞了最後那一句“你明白我意思吧?”
顧忘登時打了個激靈,再轉頭瞥了一眼柳懷溫那副此刻極其嚴肅正經的臉,完完全全地解讀為了這是來自師叔赤裸裸威脅。
“你小子要是連這點心思都藏不住不能保密…。嗬,你明白我意思吧。”
顧忘頓時直起身子,從白清歌手中抽回手,盡量冷靜下來,沉聲道,“沒事。”
白清歌聞言點點頭,絲毫未覺柳懷溫和顧忘神色的異樣,隻是感受到顧忘的靈力浮動逐漸平息,安心許多,便對兩人道,“明日我準備細查若虛,今日大家都早些休息罷。”
柳懷溫也朝顧忘點點頭,從未料想自己的好意已經被徹徹底底地曲解了,還十分隱蔽地對顧忘使了個眼色,意意思在明確不過——
“師叔在呢,不會出賣你的!”
在顧忘看來,柳師叔那一下媚眼卻是帶了三分挑釁,是再次提醒他不要逾矩。
這一夜柳懷溫睡得格外香沉,顧忘則揣著心事輾轉反側,想到柳懷溫的話,心中一遍遍告誡自己:“是了,顧忘你犯什麽渾?怎麽敢對師尊動不敬的心思?”
大約到子夜時分,顧忘才覺有困意襲來。而且他睡得及淺,大約到醜時便被隱約聽見的隔壁白清歌的屋舍傳來的動靜驚醒。
聽見聲響,顧忘心下一緊,頓時睜開眼,慌忙從木床上爬起身,佩上劍去查看發生了何事。
動靜不大,時有時無。顧忘尋聲快步趕至白清歌屋門,預備扣門的手卻生生僵懸在半空。
這時敲門算什麽?她若真來開門我又怎麽同她解釋。
師尊,我憂心你,所以…。所以來確認你的安危?
少年低下頭,他墨發披肩,淡白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影有些單薄。顧忘忽然覺得胸口有些悶痛,唇角頭一次勾起有些寒涼的笑意。
真可笑啊,顧忘。
無法袒露心跡,也無法同她並肩。哪怕想為她分憂一次,想護她一回都這般顧慮猶豫、毫無底氣。
她是高高在上的師尊,是當今修真界的最高位者。
自始至終需要被保護的,是無用的自己啊。
今夜星月似乎都很明亮,襯得夜色格外深沉。
顧忘背過身,垂首倚靠在木門上,左手淺淺地插在自己的發間,擋住了半隻眼,隻能看清另一隻的眼底流露出與夜色相宜的悲戚蒼涼。
隻有在這樣無人的暗夜裏,他才可以毫無掩飾地、如此肆無忌憚地坦誠麵對自己的苦楚與無奈。
突然,已有一會兒安靜下來的屋內傳來了一聲低咽。
顧忘驀地抬起頭,反應過來,渾身每一處肌肉都緊繃起來,毫無猶豫地,他抬腿竭力踹開白清歌的屋門。
真真切切,即使隻有低低的一聲嗚咽,但他卻能萬分確定。
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那是師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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