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5章 沒鹿回部沒有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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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讓兩個姻親的部落變成血仇?
    鎮東將軍答曰:隻要死的人夠多,姻親也會成血仇。
    沒鹿回部與索頭部打到這一步,雙方都已經殺紅了眼,腳下的血泥足以說明一切。
    “大人,不能再打了,給我們部族留點種子吧!”
    饒是竇速侯賣起部族的人頭來,毫不手軟。
    但此時此刻,他還是被自家大人嚇到了。
    他緊緊地拉住竇賓,苦苦勸說道:
    “再打下去,我們的部落的勇士就要打光了,以後我們……”
    “什麽以後?”竇賓的語氣極為冷靜,冷靜中帶著冷血,“沒鹿回部沒有以後,也不需要未來。”
    沒鹿回部沒有以後,以後隻有凱歸部。
    凱歸部以後隻會在大漢圈定的草場裏養馬放羊。
    所以還要那麽多勇士做什麽?
    死去的這些勇士,是凱歸部對大漢忠誠的最好證明。
    年邁的竇賓,或許已經失去了早年的雄心壯誌,不要說什麽雄鷹,可能連豺狼都算不上。
    但年紀的增長,同樣也給他帶來了經驗,不能成為豺狼,但可以成為老狐狸。
    他不懂一不做二不休這句話,但懂這個道理。
    更別說此時形勢比人強。
    後麵有漢軍看著,大後方的婦孺老少又被漢人控製著。
    他完全相信,這個時候,若是自己敢露出一點點的猶豫,那位看起來俊美無比的大漢將軍,肯定毫不猶豫地下令後麵的大軍,把自己一眾人踏成肉泥。
    除了這個,以眼下的形勢,他也相信押注大漢遠比押注自己的女婿更有勝算。
    在這一場草原戰爭中,沒鹿回部既然無法回避,隻能選擇一方,那肯定是要選擇勝算大的一方。
    不是說投靠大漢就沒有風險。
    比如說自己部落的勇士都被消耗幹淨後,那位俊美的大漢將軍,翻臉不認人,甚至轉頭還把自己的部落吃得幹幹淨淨。
    竇賓估計也隻能是自認倒黴。
    但難道投靠拓跋力微就能保全自己的部落了嗎?
    並不是。
    在漢軍到來之前,自己那位好女婿,已經在謀劃吞並自己的部落了――合並,隻不過是換個好聽點的說法罷了。
    自己活著,或許還能讓拓跋力微吃相收斂一些。
    但自己一旦死了,以自己兩個兒子的能力,多半是保不住部落的。
    再加上他們與拓跋力微的矛盾,下場究竟會如何……唉,尚難言論啊!
    真到那一步,不過就是看那位女婿心腸如何,會不會放過自己的兩位昆弟而已。
    換成以前,麵對拓跋鮮卑這個龐然大物,竇賓就算心有隱憂,但也隻能是順其自然。
    最多最多,也就是在咽氣前,囑咐兩個兒子,對拓跋力微一定要恭謹。
    現在麽,漢軍居然能在大雪覆地的冬日出現在草原上。
    這簡直就是神跡!
    完全顛覆了竇賓這輩子的三觀。
    驚駭之餘,後麵的事,隻要略略思考,不用深入,但凡智力在人類平均線上,都能判斷出:
    拓跋鮮卑這一回,就算不亡,未來十年二十年恐怕都沒有辦法恢複元氣。
    所以投漢,那就是本能的選擇。
    而且這些年自己兒子沒少往平城跑,從那邊傳過來的消息,漢人榷場從來沒有欺壓胡人的說法,買賣公平,童叟無欺。
    很難得,非常難得。
    要知道,南夏善待胡人,那都是匈奴是草原主人的時代了,離現在至少有百餘年的光景。
    後漢最後百來年,再加上曹魏這些年,隻要是在邊塞的胡人,哪有不受欺淩的?
    平城榷場積累起來的口碑,平日看起來也不過讓胡人嘴上多讚美幾句,沒什麽卵用。
    但事實上,在某些時候,卻是能起到天平傾斜的作用。
    人心啊,民心啊,這些東西聽起來很縹緲,但卻又是實實在在的。
    比如現在。
    因為平城榷場公平交易,再加上馮某人為了收買,呸,應該是說為了加強與草原民族兄弟的感情,一直是大撒幣。
    所以竇賓寧願選擇相信漢軍。
    也不願意選擇相信想要自己部落的好女婿。
    當然,竇賓也知道自己的好女婿,是草原上難得的英雄人物,或者說是梟雄人物。
    背叛女婿,選擇漢軍,他自然也做好了付出足夠代價的準備。
    族裏戰死的這些勇士,就是必須的代價。
    聽到大人的話,竇速侯頓時就是如遭電噬,身體仿佛被定住了,張著的嘴巴似乎想要說什麽,但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
    隻見他的眼神帶著些許不可置信,甚至還有些空洞而迷茫,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崩塌。
    雖然竇速侯自己也賣族人的人頭,但那都是賣活的。
    而且大漢也承諾了,族人會得到妥善安置,比如說到礦場當礦工,到工坊當雜工,到草場當牧工……
    苦是苦了點,但再苦,能苦得過在草原上肉身擋白災?
    至少去做工,衣食是有保證的――去平城那麽多次,竇速侯對大漢工坊礦場還是有一些了解的。
    但是他沒有想到,大人賣起族人人頭來,竟是比自己還狠得多。
    看到兒子這個模樣,竇賓歎了一口氣:
    “兒啊,你不要以為這是吾太過心狠,若是可以選擇,吾又何嚐願意如此?”
    “吾知你們兄弟二人與拓跋力微素來不和,故而一直反對沒鹿回部與索頭部合並。”
    “所以你們寧願投漢,也不願意投靠拓跋,隻是拓跋力微不懷好意,漢國難道就是善類了?”
    漢國若是善類,那馮瘟神的名號又從何而來?
    竇速侯頓時就是有些呐呐:“大人……”
    說完這些話,竇賓抬目看向前方,又繼續開口道:
    “我不是說你們做錯了,相反,現在看來,你們選擇投漢而不是屈於拓跋,反倒是個正確的選擇。”
    “我隻是想告訴你,既然已經決定投漢,那就不要再存著什麽三心二意的心思。”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在這種情況下還心存僥幸,那就是自尋死路。
    “漢有典故: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我們此次,又何嚐不是破釜沉舟,唯有背水一戰?”
    竇速侯覺得有理,但又心有顧慮:
    “可是大人,萬一族裏有人不服……”
    竇賓灑然一笑:
    “不服又如何?漢家精兵在後押陣,難道他們還敢陣前反戈?”
    看到兒子欲言又止,竇賓又道,“吾知汝所憂,乃是擔心此戰過後,部落人心不穩,有人會帶部眾離去。”
    草原上稍大一些的部落,大多都是由諸多小部組成的部落聯盟。
    就算是單一部落,但凡有人心存不滿,父子兄弟也會反目,然後帶著支持自己的部眾各自分裂。
    拓跋鮮卑的核心部落索頭部,不也曾因為天女之事,分裂成索頭部和禿發部?
    更別說現在有漢國作為更優的選擇。
    如果不滿部落大人所為,幹脆自成一部,然後去投靠漢國,說不定還能得到更好的優待。
    竇速侯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竇賓“嘖”了一聲,他感覺前麵自己說了那麽多,都白說了。
    “你隻要記住,現在我們隻需要看大漢臉色就行了,不需要考慮其他。”
    既已投漢內附,那麽部落最後會如何,皆由大漢之意。
    竇賓看向前方的目光變得幽幽:“說不定,大漢還會樂於見到這樣的事呢?”
    說了這麽一句,竇賓又看向竇速侯,淡然一笑:
    “放心吧,吾心中有數。眾人就算是要怨,那也是怨吾。然,吾已老矣,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可以屈指數之。”
    “吾死後,何懼眾怨?且此戰過後,吾打算將部族一分為二,你們兄弟二人名下各領一部,如此,吾父子三人,則可在長安安心享樂矣!”
    大戰當前,竇賓父子不關心陣前戰事,卻關心戰後享樂之事。
    一將無能,隻會累死三軍。
    再加上沒鹿回部部眾苦戰得不到休息。
    正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
    師老兵疲,又被竇賓強令一頭撞到拓跋部第二道壕溝上,遇到嚴陣以待的拓跋部眾。
    還沒等填完壕溝,就在拓跋鮮卑的反擊下,開始出現了小股的敗退。
    很快,本就傷亡慘重,疲憊已極的沒鹿回部,被這小股的敗退引發了更大的潰敗。
    拓跋力微征戰草原數十年,又占有地利,豈會看不出沒鹿回部乃是強弩之末?
    “殺過去!不要放過他們,殺光他們!”
    若非要坐鎮軍中,統協各部,拓跋力微恨不得就要直接上陣,追殺那些開始倉皇後退的沒鹿回部雜種。
    拓跋鮮卑的勇士響應著大可寒的號召,呼嘯著,不顧寒冷,開始反攻。
    “啊~”
    淒厲的慘叫聲響起,已經變得有些混亂的沒鹿回部,被敵人這麽一衝擊,無力抵抗。
    雖然還有人努力抵抗,想要穩住陣線,但更多的人卻是在不斷退縮,甚至向後跑去。
    僅有的那些抵抗,最終被淹沒在屠殺的浪潮裏。
    殺死了一名沒鹿回部雜種,聽著對方的慘叫聲,拓跋鮮卑的騎兵隻覺得這叫聲無比美妙。
    眼中閃爍著興奮而又嗜血的光芒,看著那些正扭頭向後跑的敗兵,就像是一頭頭亂竄的牲畜。
    大可寒說了,隻要打敗沒鹿回部,那麽搶到的東西,就屬於誰的!
    “殺!”
    馬蹄愈急,像索命的鬼魂。
    在拓跋鮮卑眼裏,屠殺開始了……
    “這邊,往這邊,走這裏!”
    第二方陣的胡騎義從軍,早就在軍陣中開出了三條退兵通道,讓敗退回來的沒鹿回部得以通過。
    竇賓父子同樣是處於敗軍之中,他們甚至是發現苗頭不對,就立刻帶頭逃跑。
    反正大漢將軍說了,隻要盡力就好。
    竇賓自認為已經盡最大努力了。
    不可能指望沒鹿回部能打得過索頭部。
    兵敗如山倒……
    有人順著退兵通道跑回了陣後,也有人如同沒頭的蠅子,一頭撞到軍陣前。
    “那邊!那邊!”
    眼看著敗兵越來越近,有大嗓門的士卒大聲呼喊著,同時不斷地揮舞著手裏的小旗,給他們指引方向。
    然而胡兵散漫的缺陷,在這個時候無限擴大。
    他們當中隻有少部分人能保持一些理智,聽懂了喊話,也或者是看懂了小旗的意思。
    轉頭就向正確的方向跑去。
    但更多的,是被恐慌裹挾著,慌不擇路地繼續向前衝。
    同時嘴裏還用胡語喊著救命,不斷地揮手,試圖讓前方組成軍陣的義從軍讓出一條路來,讓他們逃回去。
    “準備!”
    “放!”
    鳴鏑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向前射去。
    這是最後的警告,但絲毫沒有發揮作用。
    “放!”
    “蓬!蓬!蓬!”
    敗兵剛一越過警戒線,義從軍的將軍就毫不遲疑地下令。
    一時間,箭如蝗飛,箭矢幾乎遮滿了整個天空。
    敗兵眼中的恐慌,就成了恐懼。
    隻是這個時候,他們就算是再掉頭,也已經來不及了。
    絕望的瞳孔裏,箭矢越來越大。
    “噗!”
    如擊敗革的聲音。
    “哧!”
    穿透了肉塊的聲音。
    連人帶馬,倒下了一大片。
    原本應當是協同作戰的同袍,變成了劊子手,絕望無比的敗兵們開始怒聲大罵,放聲大哭……
    但不管是叫罵還是哀求,都無法動搖義從軍。
    “舉!”
    排在最前麵的義從軍步卒,甚至還舉起了長矛。
    敗兵終不是有組織進攻,被強弓硬弩射了兩三波,逼得他們要麽掉頭,要麽向別處而去。
    緊隨其後,驅趕著敗兵而來的拓跋鮮卑,對著敢於掉頭的同樣是毫不客氣,一陣手起刀落,把最後那點敗兵也驅散了。
    原本有打算趁亂兵占些便宜的拓跋鮮卑,看到無法利用敗手,仍心有不甘地嚐試衝了兩次。
    奈何義從軍早有準備,嚴陣以待,拓跋鮮卑丟了百來人馬,又退了回去。
    而竇賓父子,早已是趁著追兵被義從軍擋住,狼狽不堪地回到中帳請罪。
    “吾父子無能,有負將軍之托,請將軍賜罪!”
    鎮東將軍看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竇賓父子。
    但見父子二人身上的甲衣布滿了劃痕與斑駁的血跡,有些地方甚至已經斷裂,露出了裏麵被汗水浸透的衣物,仿佛每一寸都記錄著戰鬥的慘烈。
    鎮東將軍久戰沙場,又豈會看不出父子二人的這點小把戲?
    軍中早就玩爛了。
    不如此,如何體現出戰鬥的激烈和將士的忠勇?
    似有若無地一笑,鎮東將軍淡淡道:
    “竇首領和少首領率眾殺敵,對敵多有殺傷,何罪之有,快快請起。”
    這倒不是什麽假話,能攻破拓跋鮮卑前陣,已經取得意料之外的戰果。
    所以對竇賓父子刻意表現出來的狼狽模樣,自然也不用放在心上。
    聽到這個話,竇賓父子二人大鬆了一口氣。
    很顯然,他們已經過關了。
    “將軍,小人還有一事要稟報將軍。”
    “說。”
    “那拓跋力微,小人自認還算是比較了解,眼下戰局相持,他定然會派出一支人馬繞後,伺機而動,將軍須得多加注意才是。”
    “我知道了,你們先下去休息吧。”
    聽著鎮東將軍漫不經心的話語,竇賓有些不太放心,但又不敢多說,隻能先行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