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4章 示威與反示威,試探與反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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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公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察覺到盧毓有些異樣的目光,有些複雜的神色,馮大司馬不禁開口問道。

    定定地站在那裏有些發愣的盧毓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拱手道歉:

    “馮公名滿天下,毓聞名久矣,常以不能謁見為憾。今日有幸,得謁尊容,被馮公奇偉容貌所震,故而失禮。”

    容貌奇偉?

    聽起來好像是恭維,隻是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太對?

    馮大司馬想了想,又沒覺得哪裏不對。

    “無妨,盧公請坐。”

    “謝過馮公。”

    盧毓落座後,馮大司馬又讓上了茶,然後這才問道:

    “盧公此次何來?”

    盧毓微微一欠身,回答道:

    “某受司馬太傅之托,出使漢營。”

    馮大司馬笑笑,道:

    “司馬仲達倒是會挑人。”

    盧毓是盧植之子,昭烈皇帝曾拜於盧植門下求學。

    真要說起來,昭烈皇帝與盧毓互稱為師兄弟,那是沒有什麽問題的——以前可能有,但現在肯定沒有。

    “也罷,我本亦有些話想對盧公說,但盧公既是受司馬公所托,那我們就先公後私,盧公且先說說司馬公所托之事吧。”

    盧毓聞言,連忙正襟危坐,肅容道:

    “那某就直言了,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馮公見諒。”

    “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盧公但言無妨。”

    盧毓拱了拱手,開口說道:

    “馮公用兵威名,震布天下,就連司馬太傅,亦深為欽佩。今公提虎狼之師,有東進吞並河北之心,河北無不震動。”

    “太傅自知才智不如馮公遠矣,然則受大魏天子錯愛,牧守河北,故而明知是以卵擊石,亦願與馮公會獵於井陘之中。”

    “若公勝,則太傅拱手相讓河北。若太傅僥幸勝出,而馮公興師動眾亦已有大半年,何不退兵再思良策,也免得勞民傷財?”

    馮大司馬聽了這番話,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臉上露出有些古怪的笑容:

    “司馬公親自葦澤關,這是想與我決一勝負?”

    “馮公明鑒。”

    馮大司馬嗬嗬一笑,緩緩地靠到後麵的靠幾上,目光落到盧毓身上,頗有幾分意味深長的味道,好一會才突然道:

    “司馬公軍中是不是糧草不足,所以這才著急想要與我決戰?”

    盧毓搖頭,麵不改色地回答道:

    “馮公多慮了,司馬太傅來之前,光在是博陵,就已經征到了大軍三個月的糧食,何來糧草不足之說?”

    “博陵啊……”馮大司馬仰起頭,想了一下,“哦,對,博陵崔氏,乃是河北世家望族,他們能給司馬公提供三個月的糧食,倒是不奇怪。”

    然後再看向盧毓,嘖嘖有聲:

    “看來司馬公倒是深得河北世家信任,光是博陵崔氏就能提供這麽多的糧食,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向來是同氣連枝,想來也少不了?”

    “再加上趙郡李氏,還有盧公所在的範陽盧氏,每家給司馬公送三個月的糧食,這麽一算下來,司馬公手裏,至少也有一年有餘的糧食。”

    盧毓危坐不動,神色淡然,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馮大司馬從盧毓臉上看不到任何變化,他倒也沒有失望,隻是微笑道:

    “這麽看來,司馬公表麵看起來是派盧公前來向我下戰書,實則示威來了。”

    “馮公言重了,不過是司馬太傅深感戰事延綿,將士受累,百姓受苦,故而欲早日一決勝負,避免禍及百姓罷了。”

    “如此說來,司馬公倒是體恤百姓。”馮大司馬似笑非笑,“隻是如今司馬公領大軍居於雄關之內,我率大軍駐於山穀之間。”

    “我這個攻城的都不急,司馬公守著這麽一個大雄關,又何必著急?”

    盧毓聞言,不禁就是有些皺眉道:

    “毓曾聞馮公開學堂,廣授子弟,有教無類,甚至曾發下宏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現在兩軍數十萬將士對峙,每死傷一人,則是一家一戶有喪父失子之痛。”

    “更別說父母子女在後方,還要承擔徭役賦稅之重,難道這就是馮公所說的,為生民立命嗎?”

    馮大司馬聞言,卻是哈哈一笑,然後問道: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問盧公一個問題:盧公可知,後漢在未起戰亂前,天下有多少丁口?”

    盧毓皺眉,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太確定地說道:

    “我記是有六千萬餘?”

    “準確地說,在官府的戶籍裏,最多時記有六千五百萬餘。到靈帝光和七年時,亦有五千五百萬,也就是那一年,黃巾開始作亂,至今已有數十幾載矣。”

    說著,馮大司馬又問道:

    “待天下三分時,盧公可知,官府所記戶籍人丁總計有多少?”

    “多少?”

    “依我估算,最多不會超過八百萬!”

    盧毓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

    “馮公又如何知曉?”

    他不是不相信這個數據,畢竟這數十年戰亂以來,“白骨曝野”“十室九空”並不是虛話。

    他懷疑的是馮某人是怎麽得到這個數據的。

    畢竟三國鼎立,戶籍人丁乃是機密,馮某人又怎麽知道魏吳兩國的數據?

    馮大司馬輕笑一下:

    “這有何難?當時大漢曾核算過蜀地人口,不足百萬,而軍士則有十二萬上下。”

    “軍士與丁口之比甚至不到十比一,另外兩國想來也差不多。就算是按十比一計,吳國丁口最多不會超過兩百萬。”

    “而你們,當有五百萬上下。三方加起來,不是八百萬是什麽?”

    人口不能直接知道,但三國各有多少兵力,估算個大概還是沒有什麽問題的。

    後世有黑子拿人口與軍士的比例來黑諸葛老妖是窮兵黷武,也不知道他們是沒算過魏吳兩國的軍民比例,還是故意避而不談。

    事實上,戰事緊張的時候,三國的軍民比例就算有差別,也差不了多少,基本都是在九到十。

    盧毓聞言,冷汗終於忍不住地汵汵而下。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眼前這個粗野武將除了詩文,還是一位算學大師。

    甚至開創了聞所未聞的算學領域。

    馮大司馬可不管盧毓在想什麽,他雙手撐著案幾,緩緩道:

    “盧公,從五千五百萬到八百萬,且不說像你們這些世家大族隱藏了多少人口,但數十年戰亂死了多少百姓,你能算得出來?”

    盧毓臉色大變,不敢回答。

    馮大司馬並沒有打算放過他,直接起身,繞過案幾,步步逼近:

    “盧公口口聲聲說是為百姓生民而來,那你可知所效忠的偽魏所謂的武帝曹操,曾屠過多少城?死在其屠刀下的百姓有多少?”

    盧毓渾身一震,不敢直視馮大司馬的眼睛。

    馮大司馬“嗤”地冷笑,“我大漢昭烈皇帝當年南渡漢水至當陽,荊州百姓士吏扶老攜幼相隨者有十餘萬,此可謂仁義施而百姓從。”

    “季漢以仁義立國,行王道,所到之處,百姓無不簞食壺漿。今竟有屠城篡漢之賊在大漢王師麵前言為生民立命,吾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是也!”

    “我今日領兵至此,就是要平滅叛賊,興複漢室,讓仁義施於四海,為天下開太平!”

    盧毓隻覺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湧到了臉上,麵皮又脹又紫。

    隻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馮某人。

    我真傻,真的,我真的太傻……

    明知道此人的巧言令色之名,居然還敢與此人作口舌之爭……

    若非還能想起司馬太傅的重托,讓他還懷有一絲理智,盧毓恐怕早就羞愧地掩麵飛奔逃離。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索性是不要臉皮了,強問道:

    “馮公既以仁義自詡,現太傅亦願意早日結束戰禍,馮公為何又不願意應下司馬公的邀戰?”

    馮大司馬再次嗬嗬一笑,蔑視了對方一眼,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指著東邊問道:

    “盧公可知,鄴城現在的糧價是多少錢?”

    盧毓當然知道,但他不想說,但又不得不說,猶豫了一下:“三千錢一石。”

    馮大司馬略有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他還以為對方會故意往少裏,沒想到竟然還算是誠實。

    “鄴城算是河北第一大城了吧?有河北諸郡縣供給,糧食居然還能達到三千錢一石,可想而知,各地的糧價恐怕隻高不低。”

    事實上,這還是隻是最低價。

    高的時候,能達到五千錢。

    馮大司馬歎息,“百姓之困苦,隻怕已不足用苦不堪言來形容。”

    “據我所知,河北有些地方的糧價,甚至已經接近萬錢。”

    盧毓默然,不敢接這個話。

    馮大司馬轉身,又指了指西邊,問道:

    “那盧公可知,我後方的晉陽,糧價是多少?”

    盧毓搖頭:“不知。”

    “三百五十錢。”

    盧毓猛地瞪大了眼,忍不住地提高了聲音,脫口而出地說道:

    “不可能!”

    馮大司馬淡淡道:

    “沒什麽不可能,順著這裏往東走,出去就是太原,盧公若是不信,直接去看看就是,左右不過是十來日時間,耽誤不了多少時日。”

    盧毓盯著馮大司馬,似乎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異樣。

    但馮大司馬神色平靜,仿佛隻是在說一件平常的事情。

    盧毓不得不放棄,同時在心裏考慮起這個事情的真實性。

    他本來是知道漢國國力乃是當世最強,但以舉國之力攻打河北,打了大半年,僅僅是數十裏的後方,糧價居然這麽便宜,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

    他不知道的是,太原郡本就是作為平城的工業基地的糧食供應地所在,興漢會這些年提高太原糧食產量這方麵,可是花了大力氣。

    再加上大漢聯合儲備局的刻意打壓,太原的糧價自然不可能提上去。

    “那盧公可知河東現在的糧價?”

    “不知。”

    “四百錢。”

    河東的世家被暴力犁了一遍,再加上推行新政,極大地增加了自耕農數量,糧食產量大大提高。

    糧價維持在四百錢上下,既不會穀賤傷農,又可以提高自耕農的積極性。

    “那盧公可知長安的糧價?”

    “不知。”

    “五百錢。”

    作為首善之地,大漢帝國的心髒,商旅往來,富戶雲集,權貴紮堆,糧價高一些,可以理解。

    “盧公可知大漢糧價最低的地方是在哪裏?”

    “請馮公明示。”

    “蜀地和涼州,皆是三百錢。”

    蜀地自不必說。

    此時的涼州與後世不同,乃是水草豐茂,畜牧發達的富饒之地。

    涼州主要河流如弱水等,春夏之季常發大水,可以乘船直達居延澤。

    馮某人主政涼州時,曾下令不得在居延澤周圍伐樹,圍湖造田,甚至還立碑為戒。

    不是因為什麽環保,而是居延郡作為涼州的主要產糧區,需要居延澤作為天然水庫,蓄水防洪。

    讓人反直覺的事實是,涼州的糧價,在整個後漢時期,隻要沒有戰亂,都會比大漢內地低。

    “那盧公知道大漢所控之地,哪裏的糧價最貴?”

    “不知。”

    “雒陽,一千錢。”

    雒陽唯有崤函古道與關中相通,想要利用大河,不是說不行,而是太過耗費人力物力。

    兩漢四百年,光是開鑿潼關到函穀關這一段大河兩岸的纖夫棧道的工程,一直都沒有停止過。

    但……修修停停,停停修修,直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大規模運糧。

    除非是敗家子,對運十船沉九船的損耗無動於衷。

    再加上雒陽新複,又是處於前線,糧價自然是最高。

    但饒是如此,仍要比鄴城低了數倍。

    說完了糧價,馮大司馬這才對著盧毓微微一笑:

    “盧公你說,如果長安的糧價漲到一千錢,鄴城的糧價會漲到多少?一萬錢?還是三萬?十萬?”

    糧食這種民生必需物,價格漲幅過了一定閾值之後,就不再是繼續線性往上漲,而是以冪函數級別地向上漲。

    因為有價無市。

    最怕的就是你開再高的價格,也買不到。

    “現在的鄴城百姓,用三五千錢才能買一石糧食,盧公不擔心鄴城百姓受苦,反而擔心隻用三五百錢就能買到同樣糧食的大漢子民受苦?”

    馮大司馬發出了靈魂暴擊:

    “此與屠城之軍責問仁義之師當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盧毓已經有些控製不住自己,隻見他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回座位上。

    馮大司馬不去管對方,大熱天的,說了這麽多,有點口幹,他向著左右示意了一下,很快,左右就端上來一碗散發著冷氣的冰酪。

    經過這麽多年改良,冰酪所用的羊乳和牛乳已經不再是像最早那般有腥臊味。

    所加的糖也不再是麥芽糖,而是蜂蜜。

    挖了一大勺放入嘴裏,滑膩爽口,委實是夏日裏的消暑良物。

    “給盧公也來一份。”

    一口氣炫了大半碗,馮大司馬這才重新開口道:

    “司馬公剛領兵到葦澤關,便派了盧公前來,試探也好,示威也好,邀戰也罷,足見其誌。”

    說著,馮大司馬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若是我沒有記錯的話,司馬公快要到古稀之年了吧,還是已經到了?”

    “如今居然還要親自領軍,於陣前與永相爭,真可謂老驥伏櫪是也。隻是不知道,以司馬公之高齡,尚能適軍旅之苦否?”

    盧毓本沒想著吃這冰酪,但光是聞那香甜之氣,就讓他忍不住。

    聽到馮大司馬這麽一說,他隻道對方這是明褒暗貶,於是連忙嘴裏的冰酪咽下去,肅容道:

    “馮公既知老驥伏櫪,豈不知老當益壯之理?太傅年事雖高,然則這些年來總理河北軍政,事無巨細,無一遺漏,眾人皆服。”

    馮大司馬嘴角輕輕一挑,笑容有些古怪起來:

    “哦?是嗎?司馬公以這等高齡總督河北軍政,要做到事無巨細,無一遺漏,豈非要日日熬夜,難有閑睱?”

    “太傅為大魏鞠躬盡瘁,即便夙興夜寐,亦無怨言。”

    馮大司馬嗬嗬一笑,點頭,略有感歎:

    “其實拋開雙方立場不談,今天下能入我眼者,唯有司馬公而已。”

    “就算我與他各為其主,我亦深為佩服其韌性不拔。有生之年,能與司馬公這等人物做對手,不亦是人生一大快事乎?”

    聽到馮大司馬這番英雄惜英雄的話,盧毓大感意外,沒想到馮公對太傅竟然是這等看法。

    再一想,又覺得合情合理。

    此人一語就道破了太傅派自己前來的深意,甚至還反手就給了自己巨大的壓力。

    馮公與太傅,兩人果真是天生的合格對手。

    非自己這等愚凡之輩所能比擬。

    一念至此,盧毓不由地感歎道:

    “若是太傅得聞馮公這番話,說不得亦會有知己之感。”

    馮大司馬忍不住地笑出聲來,看出來很是高興,舉碗代酒,說道:

    “隻是司馬公年事已高,又要夙興夜寐,那可行注意保重身體,也免得說馮某占了年少的便宜,勝之不武。”

    “卻不知司馬公胃口可還好?一日能吃多少?”

    盧毓想也沒想,直接答道:

    “太傅年老,自是不如青壯,又多勞累,一日數升而已。”

    馮大司馬微笑點頭,再一次招手,讓人送上來一個木盒。

    “酷暑難耐,本就胃口不佳,這裏麵有我平日所食的冰酪一盒,盧公請代我轉交司馬公,調劑一下胃口,也好能多吃一些。”

    “謝過馮公。”

    馮大司馬目光幽幽,笑意盈盈。

    司馬懿事煩食少,年近古稀,偏又要夙興夜寐,豈能久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