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亭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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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沒有打火把,一行人摸黑上了岸,小孩兒王堅先過去跟他父親嘀咕了一陣,那老船戶先是激烈的反對,卻架不住自己兒子的一再勸說和旁邊進哥兒虎視眈眈的樸刀,最終不情願的同意了。

    進哥兒帶著笑容,靠近長孫豪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讓正奇怪為什麽那個很橫的小孩突然轉性的大哥恍然大悟,朝長孫二郎擔架所在的方位,認真看了幾眼。

    長孫弘懶洋洋的躺在擔架上,四肢乏力,看著星空發呆。

    留下一個李家村的人與船夫呆在一起,其餘的人加上王堅,趁著夜色正濃,四下裏無人的時機,挑著擔兒上了路,山裏人走慣了山道,借著天上皎潔如白日的月光,雖然多少有些夜盲,卻也能行走。

    富順縣城建在一片丘陵中間,八方都是山,道路在山溝溝裏東轉西折,上上下下,而馳名四海的蜀中井鹽,就產自此縣北麵的鹽池一帶。

    蜀地產鹽,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千年下來,已經發展成為極為發達、行銷各省的巨大產業,其中又以富順一帶的鹽業最為繁榮,鹽井星羅棋布,礦層淺、易發掘,質量好、產量豐,故而宋朝在這裏圈地為監,行政區劃獨立於州府之外,直屬中央倉司管轄,由朝廷派遣知監事直接駐守。

    所以富順一地,鹽政是根本,官府的衙役重心主要放在對鹽的控製上,查緝也要相對其他地方要嚴格得多。白天風險太大,趁黑夜入鹽池,也就成了李家村人唯一的選擇了。

    在彎彎曲曲的山徑上走了兩個多時辰,大概醜時三刻的時候,小道邊一直荒蕪的景色方才有了變化,一些高大的木頭架子出現在道路兩側的山坡上,木架高而長大,足有四五丈出頭,立在地麵,下麵築有一圈矮牆,視線被擋,裏麵不知道有什麽東西。

    狗子來過一次,要熟悉一些,見長孫弘被木架吸引,一邊走,一邊開始給第一次來的長孫弘介紹:“這些都是井架,不過已經被廢棄了,一個井挖完了就會棄之不用,轉而挖下一個。石頭矮牆裏麵就是井道,三尺來寬,深的有百丈,人掉下去連屍體都找不著。”

    夜色中沐浴在月光下的井架黑影瞳瞳,好似一個個猙獰的怪物豎在高處,山風呼嘯,夜間活動的野獸低吼,令人難免要起一身雞皮疙瘩,王堅縮了縮身子,本能朝狗子和長孫弘的方向靠了靠。

    “狗子,都走了這麽久了,我們是向誰換鹽啊?”長孫弘問道,時近子夜,再走下去,距離天亮就不遠了。

    “當然是亭戶了。”狗子低聲道:“隻有亭戶才肯用鹽來換米,那些官吏甲頭,哪裏看得上我們的糧食,都是收銅錢銀子的。”

    “亭戶為什麽肯收米?”長孫弘奇道。

    “膽小唄。”狗子哂道:“收了錢物,總得花出去吧,萬一被甲頭發現了,那就麻煩了,起碼得脫一層皮,所以亭戶們生怕多生事端,都願意直接換米,藏在家裏慢慢吃。”

    長孫弘“哦”了一聲,這才明白過來。

    南宋的四川鹽政,是朝廷稅收的大頭,有“天下稅賦,鹽政半壁”的說法,官府重視,製度嚴密,負責挖井、取鹵、煎鹽的亭戶們不得從事其他行業,專事鹽業,十戶為一甲,相互監督,按期向朝廷上供足夠的鹽,由朝廷支付必要的成本。超出稅額以外的多產鹽,也不得賣與他人,隻能賣給官府。

    這事情由甲頭負責,甲頭一般是當地地痞,無所事事,專司其職,亭戶多餘的鹽,一般都會被甲頭抽走許多,偷偷賣給鹽商,賺取暴利,倉司的鹽政官也有抽成。

    亭戶一旦被發現偷賣鹽巴,輕者充軍千裏,重者砍頭抄家,處罰非常嚴厲。但官府的盤剝凶狠,一斤鹽巴隻給十幾文錢,勉強吊著亭戶的命不會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死掉,但根本不夠生活所需,又不能做其他營生,連種地都不許。故而有亭戶會鋌而走險,偷藏鹽巴,賣給李家村這種小規模的私鹽販子,換取一點生活物資。

    正說話間,卻見走在前麵的長孫進從路邊草堆裏冒出了頭,頂著一臉的草芥衝領頭的長孫豪做了個手勢。

    長孫豪立刻領著人轉向,折向路邊,踏上一條很不明顯的小路。

    小路彎彎曲曲,蜿蜒向前,在黑暗裏七彎八拐,深入一片樹林之中。

    鑽進樹林,在林木間走了一段,眼前豁然開朗,月光下,一群蹲在地上守著一隊籮筐的人,站了起來。

    李家村的人走過去,隔著十來步遠站定,長孫豪和長孫進兩兄弟踏前,對方也站出一人來,與兩人麵對麵站定。

    “晚了一天,我還以為你不來了。”那人也是一副魁偉的身材,雖然比長孫兄弟要矮一些,卻在川人中算是個子很高的了,被太陽曬出的一身黝黑皮膚下,結實的肌肉幾乎要撐破破爛的麻衣,一看就知道是個慣於賣力氣的粗漢:“今晚再不來,我們就要把東西搬回去了,最近衙門裏查的嚴,風聲緊。”

    “路上出了點事,有人生病,耽誤了行程。”長孫豪抱拳致歉,告了個罪:“劉老大,抱歉了。”

    叫做劉老大的鐵塔漢子揮揮手,爽快的笑一笑:“抱什麽謙,隻要不是你長孫兄弟被差人抓了,什麽都好說。”

    三人交談著,不時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後麵李家村人群中,長孫弘指著那壯漢問狗子:“這就是要賣鹽給我們的亭戶?”

    對於這種江湖兒郎見麵的場景,狗子很是向往,他用羨慕的語氣答道:“正是,那人姓劉,叫什麽不知道,是一夥亭戶的頭,好像以前認識保正,是舊識,所以才敢賣鹽給我們,去年過來,也是他出的麵。”

    長孫弘點點頭,凝神向劉老大身後那群人看去,一看才知道,原來以為李家村人算是極苦極窮的人家,否則怎麽會甘願冒著殺頭的風險出來販鹽,看了對麵才知道,原來沒有最苦,隻有更苦。

    對麵的人,個個麵黃肌瘦,排骨樣的身子,看模樣臉上皺紋密布、未老先衰,亂蓬蓬的頭發隨意用樹枝挽個髻,穿的都是補丁摞補丁的麻布褂子,下身圍一條麻布了事,連褲子都沒有,全部都打的赤腳,沒有穿鞋,活像一群好幾天沒有吃飯的餓鬼,盯著這邊擔子裏的米兩眼放光。

    長孫弘暗暗咂舌,不由得向身邊的王堅問道:“你們這邊的亭戶,怎麽如此落魄?看上去比我們鄉農還不如。”

    王堅人小,卻明事理,聞聲抽抽鼻子,黯然道:“你們鄉農苦雖苦,卻是自由身,種地開荒至少餓不死,我們這邊的人就不行,當了亭戶就隻能煎鹽,別的都不許做,人總不能靠吃鹽過活吧,所以就這樣了。”

    狗子聽了,也附和道:“我也聽說,去年這邊還餓死過人的,要不然劉老大怎麽會冒險賣鹽呢,這被抓住可是要殺頭的。”

    兩個小孩一邊說,一邊心道自己沒有生在這邊,暗暗慶幸。長孫弘也連連搖頭,長歎不已,兩宋朝富甲天下,歲入千萬,治下的人民卻如此痛苦不堪,兩相比較,令人唏噓。

    而長孫兄弟和劉老大之間,此刻已經三下五除二的談妥了價錢,雙方去年交易過,都清楚底細,又是以物易物,幹脆明了,很快的,兩邊的籮筐就交換過來了。

    亭戶那邊,裝米的擔子一過去,就有人按耐不住,伸手去筐裏抓米往嘴裏塞,嚼的滿嘴都是米粒,劉老大嗬斥了幾聲,方才止住。李家村的人看得膛目結舌,生米也能吃?

    為免夜長夢多,兩邊匆匆別過,趁著天色未亮,分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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