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周夫子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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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當李家村的長孫家為私鹽一事煩惱的時候,休學遠走的周夫子,卻悠然自在的騎著一頭劣馬,懸書掛籍,爬山涉水,出現在了數百裏之外的荊湖北路。

    從蜀中出荊湖,延綿山嶺層層不盡,道路難行至極,堪稱蜀道難的典範,由來商旅出川,要麽順水路沿長江過夔門,進入荊湖兩路,再折道下兩廣,或東進江南,一條大江順風順水。

    而周夫子則不然,他沿著山脈間崎嶇的山道,蹣跚而行,這條道屬於鳥道,連接蜀中四路與荊湖兩路,沿途山嶺之高,仰首莫見其頂;溝塹之深,低頭不能見其底,樹木森森,數十裏不見人煙,他雖有馬,很多時候因路途太過艱險,隻能牽著馬走,走著走著,都分不清到底人騎馬,還是馬騎人。常常走在路上,一側是懸崖,一側是峭壁,羊腸小道蜿蜒其間,枯木雜草伴隨左右,這種道路,商旅自然是不能走的,他們貨物沉重、車馬繁多,寧可繞行數百裏,也不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走這種捷徑。

    雖道路難行,卻比繞行水路要短上幾百裏路程,故而周夫子單人獨騎,二十來天後,就進入荊湖北路靖州地界。

    靖州城並不大,城池就砌在雪峰山邊上,站在城裏就能望見遠處巍峨的山峰,四麵群山環繞,唯有靖州城地麵上一塊平地,北上長沙南下桂林的官道從城邊經過,向兩端無聲的蔓延,延入山嶺間隱入樹木不見了。土夯就的城牆歪歪斜斜,鬆鬆垮垮戴著白布襆頭穿著麻衣倚著證明其兵丁身份的長槍靠在城門處的土兵無精打采,一邊審視著出出入入的人一邊吹牛打屁,懶洋洋的無所事事,隻有偶爾難得的客商們趕著馬隊過來,才能讓他們精神振作,吆三喝四的上前盤查,索要幾文錢的“城門費”。

    周夫子布衫白巾,風塵仆仆,身材瘦削別無長物,一匹劣馬也值不了幾個錢,自然不會讓兵丁們興奮,列行公事般的看過憑由之後,就無聊的讓他進城了。

    一刻鍾之後,安安靜靜入城的周夫子,就坐在了城內一座頗為寬大的宅院內一間雅致的靜室中了。

    麵前一杯仆役奉上的清茶,熱騰騰的冒著熱氣,周夫子在繚繞的氣流中打量著靜室,靜室不大,一張擺滿文房四寶和諸多書本的巨大長案占去了一小半,三張圈椅,書案後一張,對麵兩張,周夫子就坐在兩張中的一張上,靠著兩側牆壁、頂著房梁的都是書架,林林種種密密麻麻的書放了滿架,整個屋子都是一股書卷味兒,身處其中,讓作為讀書人的周夫子感覺很親切。

    長案後麵,一扇圓形的軒窗,一席竹簾半卷,窗外青翠的竹林在微風中“沙沙”有聲,綠意盎然,隨風入室,讓靜室裏平添了一抹生意。

    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周夫子看向了長案,那裏有一副貌似寫下沒有多久的字,用一隻白玉鎮紙壓著,紙是極好的上等川中皮紙,龍飛鳳舞的字跡應該是描至張旭的手筆,“一蓑煙雨任平生”幾個草書分外瀟灑,令周夫子忍不住站了起來。

    正觀賞間,隻聽門外有腳步聲響,未等周夫子急回頭整理衣著,已有一人推門而入。

    “哈哈哈,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來人一身青色的對襟直裰,戴著逍遙巾,布履大袖,道骨仙風,爽朗的笑:“周禦史向來可好?”

    “托監官的福,無病無災,一身自在。”周夫子躬身施禮,垂首道:“監官不必呼我昨日官名,黃花逝去,無所留戀,稱表字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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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尚青大量有容,不在於些許得失,真真讓人羨慕啊。”被稱作監官的人再次笑起來,一邊伸手示意周夫子落座,一邊自行在他對麵的那張圈椅上坐下。

    “監官見笑了,跟監官比起來,我那點得失,又算得了什麽?微末之職,不提也罷。”周夫子坐下,微笑著道:“倒是監官聲若洪鍾,行走如風,養神之道又有精進了。”

    監官麵相老邁,寬皮闊麵,一臉正氣,濃眉下一雙眼睛閃閃發亮,目光深邃,一縷長須飄飄欲仙,額頭雖皺紋深深,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行則兩肩不動,坐著直如青鬆,一看就知,這是一位從高位退下來的上位者。

    “你讓我不叫你官職,你卻監官、監官喊個不休,這可不行,尚青,我比你愚長十餘歲,你就叫我魏翁吧,如此方才公平。”監官哈哈一笑,拍膝道。

    “敢不從命。”周夫子也笑起來,遵從道。

    喝了一口茶,魏翁放下茶盞問道:“尚青從潼川路來,勞頓辛苦,路上還平安吧?”

    “道路不平,是碰上幾回山賊土匪,不過我身無長物,一人一馬,又有幾本書護身,匪類見了,知道我是讀書人,倒是回回逢凶化吉,卻是讓匪人們悻悻了。”周夫子淡然答道,像是在說著毫不關己的事:“這多虧前些年魏翁在蜀中種下的恩德,廣開學堂、教人向善,如今連匪類也知曉讀書人的貴重,不會害我性命”。

    “哦?尚青是走的旱路?”魏翁詫異起來,肅然道:“旱路不安寧,為何不走水路?”

    “聞聽魏翁被貶,僑居與此地,我身在合州,卻如烈火焚心,恨不得插翅而來,哪裏肯繞行遠道去走水路?”周夫子慨然道:“今日見到魏翁安然如昔,方才放下心來。”

    “尚青啊,有心了!”魏翁動容,拱手向周夫子堂堂一禮,道:“不過廟堂之上,起伏跌宕,乃常有之事,你我曆經宦海,難道還窺不破嗎?你且放心,在我看來,官帽來去,不過小事而已,沒有舍不舍得的羈絆。”

    周夫子連忙還禮,口中卻歎息著:“魏翁豁達,但可惜朝中沒有魏翁,奸患當道,迷了官家眼睛,這天下,可少了一個清明人來坐鎮啊。”

    魏翁麵色一黯,稍稍失神,片刻又搖頭道:“尚青不可出此言,如今史彌遠史相當政,朝堂人才濟濟,去了一個魏了翁,還有千萬人頂上,有何可惜?”

    他又笑起來,指著周夫子道:“你當年為北伐一事,冒死上奏,備棺木於家中,破釜沉舟,連命都不要了,我不過是向官家進諫言、揚傳理學,不過是折了一身官袍,何足道哉,說起來,還是尚青比我強啊。”

    “開禧北伐,現在看來,的確是事出倉促,我當年年輕無知,熱血上頭,壞了朝廷大事,連累韓詫胄韓相身敗名裂,每每想起,尚且羞愧難當,魏翁不必再提。”周夫子臉卻紅了起來,連連擺手,慚愧道:“當時悔不聽魏翁至理之言,一意孤行,害人害已,徒歎奈何!”

    “不!尚青,開禧北伐雖然敗了,卻讓我看到了朝中的後來,眾官碌碌,屍位素餐,無一人可用,唯有尚青古道熱腸,一腔血為社稷,忠君為國,實屬難得。”魏翁卻搖著頭,說道:“二十年前的北伐錯在遣將非人,不是錯在北伐本身,尚青,你沒有錯,錯的是韓詫胄,錯在吳曦反叛,錯在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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