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月半，光灑，冰冷，靜。

    龐大海打了個哆嗦，環顧了三周半，居然飛鳥盡絕。他很沮喪地放下他已拉滿的弓箭，坐在一顆大樹底下，百無聊賴又百感交集地啃手指。

    餓。

    他隻有這種感覺。自從被無情女神放逐到妖精樹林，已經三天了，滴水未沾，粒米未進。雖然無情女神沒有說什麽，他也知道這是對他的懲罰。

    他記得那時，他看著女神流下的口水，和心中出現的唯一一種欲念，都是貪婪的邪惡而且不堪，但最大的罪過，並不是產生欲念，而是把這種欲念一絲不掛地表現了出來。

    欲念沒有錯，錯在他武功不濟，定力不足，魅力不夠。

    什麽“綠林第一好漢”，什麽“神箭龐大海”，什麽“奸屍大俠”，不管好名惡名，都是徒有虛名罷了。

    主要原因還是——長得醜。

    月下，無風，樹林寂靜。龐大海想不通，卻又冷又餓，他想走出樹林，卻發現轉來轉去又是原地。雖然月已走了很遠，腳下的樹幹，和前天他拉的屎，還曆曆在目。

    死路。

    老刀是龐大海唯一的朋友，師兄弟，發小和曾經的情敵，十歲的時候曾經為了誰有給小師妹買糖的權利而大打出手，後來師妹嫁給了另一個大門派的掌門，年紀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都大，武功比他們兩個的十個都高。

    他們兩個痛苦不已，同仇敵愾，一起辭別師父，闖蕩江湖，尋覓高師，報小師妹嫁給一個老頭子的不倫不類之仇。尋訪了數大門派，幾位高人，卻發現他們除了武功路數不同之外，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白發斑斑的年紀娶了一個漂亮的小師妹一樣的女子。

    世道淪落至此。他們想。

    可是他們卻又無能為力，那些老頭子們有錢有權有武功，女人如衣服，他們總想換新的，而對老刀他們兩個窮光蛋來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或者，閉上眼睛。

    老刀背著一把大刀，輕功嗖嗖地飄過樹的枝頭，月光照在臉上，英俊而堅毅的臉龐，矯健而颯爽的身姿，與奇醜無比的龐大海相比，如同鏡子的兩麵，一麵光彩照人，一麵沒臉見人。

    老刀在江湖上流浪了數年之後，漸漸地明白了一些道理，知道了初涉江湖的無能為力，而變得非常聰明，拜在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座下，成了一個親傳弟子，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但當他擁有了名利之後，卻又看透，辭別了師父賜予的美貌女子，沒有結婚，而選擇了流浪江湖，成為一個自由自在的遊俠。

    而龐大海卻堅持到底，選擇了修煉他家傳的一本武林秘籍，卻不慎走火入魔，容貌盡毀，雖然得到了天下第一的箭法和一流的內功，但從此，即使他再有錢再成功，他也得不到女人的青睞了。因為他的容貌突破了許多，甚至是所有女人的極限。哪怕女人見他一眼，都會被嚇死。

    事實上，由於他的容貌，男人們也沒有人跟他交朋友，甚至有武林高手號召圍剿這個怪物，但憚於他的武功與箭法，都有屁沒響。

    老刀一路上幹掉了十三個被無情女神派來在外圍看守龐大海的嘍囉，刀上的血在月光下滴滴如淚，他冷笑一聲。殺人。不過是一個動作而已。這些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出刀，頭落，血滴，人死了不過一攤爛肉，野狗，狼和烏鴉們的食物，就像屠夫殺豬一樣，屠夫在用他的刀飼養人類，老刀用他的刀飼養萬物。

    這是一種平衡而已。他想。

    現在他急於去救龐大海，所以並不在意衣服被樹枝掛破，更不在意有幾滴血不小心濺在了他的臉上。他從一個神秘人那裏得到關於龐大海被無情女神關在大樹林之後，就毫不猶豫地趕來相救了。至於他想不通為什麽無情女神要跟他的好兄弟過不去，那都是把龐大海救出來之後再慢慢去想的事情。

    夜其實並不安靜。

    龐大海似乎聽到了周圍偶爾傳來的尖叫聲，知道有人在這四周活動，卻並沒想到是老刀來救他。但他還是決定，站起來繼續尋覓出口，他要循著聲音找，所以他閉上眼睛。

    他閉上眼睛跟著聲音去摸索，幾次都撞在了大樹上，樹葉早已落盡，樹木有的也已經幹枯，撞在上麵，隻留下深沉的空響。

    許久。

    他撞了滿身的青紫大包之後，終於停下，聲音也在這裏終止。他掙開眼睛，卻什麽都沒有看到。但他卻可以確定，他走出來了，一條大路在他眼前，看不到盡頭。

    “老刀已去，君請回頭。”

    一個女子突然出現在龐大海的眼前。

    “回頭？”

    他轉身。迷茫地看著他出來的路。

    “沒有路可以回頭。”

    他又轉過身來對那個女子說。

    那個女子立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眼神裏看不到一絲的害怕。他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走過這段路後他恢複正常甚至比以前還要帥了？

    他剛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臉，那女子便說:“不用摸，你還是那個樣子，醜的人神共憤，隻不過我不怕。風一刀都不怕你，還把你當好兄弟，我又有什麽可怕的。”

    風一刀。好熟悉的名字。二十年前，還是那個可愛的大師兄，因為敬佩前輩大俠胡一刀而給自己改了名字。隻是這個名字，隻有三個人知道。他仔細盯著那個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相信。

    “老刀已經見過你，所以才走的？混蛋，怎麽可以丟下我自己。你好漂亮，還是十幾年前的樣子，沒怎麽變嘛。你老公沒來吧，那個老妖魔，現在未必是我的對手了。”

    龐大海語無倫次地說著。

    “那個老家夥前年就死了，太老了，武功哪能跟你比。死的時候沒有孩子，門派財產都歸我了，可是我卻一點都不想要。有幾個門派的長老幫主都向我求婚，我也都拒絕了，隻想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度過下半生。”

    女子淡然一笑，隨口說到。

    “那麽你又何必來到這裏。是為了看我和大師兄一眼，還是有別的事情要做？”

    龐大海問到。

    “不為什麽。”

    她輕輕回答，揮一揮衣袖，施展起非常精妙的輕功飄然而去。隻留下龐大海愣愣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長安客棧。

    風如刀喝掉了第七壇陳年汾酒，爛醉如泥爬在桌子上，小二在一旁恭恭敬敬地端著茶水，卻不再上酒。風大俠是江湖名人，經常來長安客棧飲酒，雖然常常是孤身一人，卻從來是千杯不醉。今天不知為何，竟然第一次醉的不省人事。

    “我還是輸在了你手上，還是因為這幾十年來，我從沒有逃出過你的手掌心。”

    風如刀趴在桌子上喃喃自語，含糊不清讓人聽不懂。

    也許有一個人能聽懂，但他沒有去喝酒買醉，而是一路狂奔到了大海邊。

    他此時的心情，和風如刀非常的相似，但又有許多的不同。風如刀是愛的太深，所以悲傷更加徹骨，龐大海是恨意太濃，所以無助油然而生。

    他愛她，他恨她，他知道他愛她，他知道他恨她，她知道他們兩個一個愛她一個恨她但他們兩個卻永遠不會成為仇人。愛與恨之間的糾纏與折磨，遠遠不是酒杯裏的冰冷液體可以化解的。

    風如刀趴在長安客棧的桌子上大睡，客棧生意極好，來往客人非常多，但沒有人會坐到風如刀的身邊，小二更不敢去叫醒他。他叫風如刀，他的刀如風。江湖排名，刀法絕對前五。在這方圓百裏之內，根本找不到他的對手。

    卻見一個人如雪花一般從窗口飄然飛了進來，是個女子，輕紗白衣長發，輕功出神入化驚豔絕倫。客棧的客人無不側目看著這個美若天仙的女子。她甩出一根絲帶，絲帶輕如飄雪，被她的勁力帶起來，居然能卷起沉醉的風如刀。

    她卷起風如刀飛出窗口，而一輛馬車早已準備就緒，她們剛一落在車上，車夫就揚起長鞭，奔馳而去。

    三日之後。

    龐大海正坐在海邊的石頭上，百無聊賴地抓起一個螃蟹，四周荒蕪人煙，各種長的奇怪醜陋的生物橫行無忌。對龐大海來說，居然找到了一種安慰。他練功走火入魔奇醜無比，但在這裏，他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個生物，人也罷，螃蟹也罷，都不過是一個存在者。

    突然一陣破空之聲從背後襲來，龐大海連忙轉身，一把抓住了一支羽箭。射箭偷襲之人早已逃走，而且並不是有意來殺他的。箭沒有尖，隻有一張紙條，龐大海撕下來一看，馬上緊張的要跳起來。

    “要救風如刀，速來神女山莊。”

    落款是鳳天歌。

    無情女神就是鳳天歌，鳳天歌就是無情女神。天下隻有一個天奇峰，神女山莊。

    龐大海把紙條撕碎，扔進海裏。然後朝著神女山莊的方向走去，神女山莊離這裏有二百餘裏，天奇峰有五百丈那麽高，站在不遠處的山丘上，就可以看到天奇峰頂。

    一個美麗的地方。

    他施展起他的輕功，快速地往前方飛去。

    龐大海沒有留戀天奇峰上的任何景色，直接來到神女山莊的大門前，一掌打飛了攔著他不讓進入的護衛，吐了一口唾沫在那個人的鼻孔裏，又一把扔進門前的池塘裏。

    然後大搖大擺地進入了神女山莊。

    “鳳天歌，滾出來！”

    他大叫到。

    然後瞬間從四周趕來幾十個護院的高手把龐大海圍住，這幾十個高手無一不是名門正派畢業的，武功高強而且一個個都是長相俊朗的美男子。

    原來無情女神招聘護衛，有一個標準就是必須要好看，而且未婚，合同五年，五年內不準結婚談戀愛。

    盡管如此苛刻，還是有許多名門正派的弟子願意低薪來做護花看門狗。

    龐大海一聲冷笑，說:“你們覺得你們能接過我一招嗎？”

    他背負雙手，英姿颯颯，如果從背影來看的話，和風如刀有九分九的相似。而且他完全有自信的資本，雖然在無情女神麵前，他所有的武功用不出來一成，但在無數的男人麵前，他還是一個絕世英雄。

    “不能。”

    周圍的人紛紛搖頭。他們能感覺出來龐大海身上的強大氣場，他們當然也肯定聽說過江湖上有一個奇醜無比的無敵高手龐大海，毫無疑問，眼前的這個人完全符合標準。此時此刻，有一些平時養尊處優的名門畢業的美男子，看著龐大海的臉差點要吐出來。

    “那還不滾開？”

    龐大海冷哼一聲，看著周圍的諸人，眼神像他手裏的弓箭一樣，要瞄準，要殺人。周圍的人紛紛後退。

    “沒用的東西，都滾開。滾開，看老子收拾他！”

    他說了“老子”兩個字的時候，拚命想保持男子氣概，周圍的人卻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從諸人背後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嬌斥，他們毫不猶豫地讓開一條路，隻見一個長發及腰穿著青色碎花小襖，下巴上可憐兮兮地張著三五根胡子，身高七尺長相秀美，不過怎麽看都像一個男人。事實上，他曾經就是一個男人。

    龐大海撇撇嘴，無所謂地問到:“原來是個人妖。我好像見過你？”

    “哼，龐大海，沒想到吧，當年的崆桐七俠還有一個活著。今天終於讓我等到了報仇的機會！這些年來，我苦練神功，終於有所成就，今天，就讓你成為我的劍下之鬼，為我的六個同門報仇！”

    “哼！原來是崆桐七妖的老大，人妖。現在終於名副其實了哈哈哈哈！”

    龐大海不等他說完，就把手中的箭射了出去，快的讓周圍的人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了一聲慘叫。

    “果然有進步。”龐大海看著人妖居然毫不費力就躲過了自己的箭，略有點皺眉。慘叫的人的屍體已經被快速地抬走，周圍的人都遠遠地讓開，留給他們兩個一個獨立的空間。

    “今天你想進去，是不可能的，不僅救不出來風如刀，你的命也得給我留下！”人妖聲音尖細而且嚴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幾乎是憑空變出了一把長劍，迎風一抖，刺向龐大海的胸前。

    他這一劍，快若閃電，的確與許多年前相比有巨大的進步，即使是一般門派的掌門，也未必能接下他這淩厲迅速的一劍。隻見龐大海見他劍鋒畢露，當之不易，當機抽出一支利箭刺向人妖的劍尖。

    叮的一聲，兩鋒相對，龐大海冷笑一聲，借助劍的力量猛地飛起退後三丈，瞬間抽出三支弓箭以肉眼勉強能看到的速度就搭弓射了出去。這，就是武林第一神箭手，龐大海的速度與力量。

    卻沒想到人妖居然在龐大海退後的瞬間，也已經收住劍勢，退後防守，速度快的讓龐大海暗暗折服。不過，再快的身法，又怎能抵擋得住神箭龐大海的三箭齊發！隻聽兩聲慘叫，人妖已經在幾乎同一時間使出兩招，格開龐大海的兩箭，箭頭去勢不停，傷了兩個護衛。另外一箭，人妖確實無法再抵擋地住，隻得拚命扭動身子，避開了要害，一箭射入他的右臂。

    “哼！手下敗將，不管你再練什麽邪功，也還是我的手下敗將。”

    龐大海看了受傷的人妖一眼，大步踏入了內院的大門。周圍的人早已遠遠躲開，生怕惹上這個難看又難纏的閻王。

    內院裏卻是安安靜靜，沒有一個守衛。亭台樓閣鯉魚戲水，一個女子坐在亭子裏，輕輕地撫弄著琴弦，悠揚的樂曲蕩滌著外邊雜亂的聲音。

    龐大海的腳步忽然停住，看著亭子中那個女子的身影，有些遲疑要不要再往前走上一步。而且這琴聲似乎有說不出的魔力，讓龐大海突然感覺自己生來就是一個奴隸，一個應該跪倒在女神的裙下的奴隸，匍匐著，任由女神的驅使。仿佛隻有如此，才能作為一個男人，沒有任何的遺憾。

    這就是上次龐大海見到無情女神時，以他深厚的內功，也抵擋不住無情女神的一曲歌聲，而拜倒在地上不敢抬頭。隻是很明顯，這彈琴的女子也在練習這無敵的“神女天音”，卻內力不足以讓龐大海跪下來。

    龐大海定了定心神，走出了這一步。那女子心中一驚，內力灌注不穩，當的一聲，琴弦斷了。

    “唉！我卻始終不能將這神女天音練到極致。真的是因為我的天賦不夠，還是因為我根本沒有資格。沒有資格，老天如此不公，把一切好的東西都給了她，卻留給我的盡是失敗與傷心。”

    那女子長歎一聲，把琴隨手一揮，扔進水裏，起身就往內院走去。

    “站住！”

    龐大海大喊一聲。

    那女子停住腳步，回頭看著龐大海。

    “你見到我不感覺害怕？”

    龐大海很好奇，居然有第三個女子在麵對他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感到害怕，甚至一絲絲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雖然這個女子的臉上蒙著一層黑紗，看不清臉龐。但露出一雙眼睛，也沒有任何的感情變化。這反倒讓龐大海吃了一驚。

    “我為什麽要害怕，隻要還是個人，都沒有能讓我害怕的。”

    那女子冷冷道。

    “你不是鳳天歌。快把風如刀交出來，否則我血洗了這神女山莊。”

    龐大海威脅到。

    “誰知道鳳天歌跟著風如刀那小白臉去了哪裏？你要找他？嗬嗬，去別處吧，最好去哪裏的客棧裏找一找，他們去那裏快活的可能性會更大點。”

    女子說完轉身走開，身法迅速，轉眼便找不到了她的身影。

    龐大海無奈地看著她留在他的眼中的影子，總覺得有些異樣的感覺，她和那個無情女神不一樣，缺了一種最根本的自信，所以功力不足，武功無法達到大成。

    他還沒有找到風如刀，所以他也快速地跟上了那個影子。

    很久之後。

    當龐大海從內院走出去的時候，他看到地上到處都是嘔吐過的痕跡，幾個可憐的仆人正在痛苦地收拾地上的這些贓物，見到龐大海出來，卻也忍不住地吐了出來。

    那些護衛不知早已躲到了哪裏，那個人妖也不再出來擋他的路了，他突然覺得很寂寞，抬頭看到一隻飛鳥正在天空飛翔，他抽箭拉弓，一下就給射了下來，落在了山林之中。

    一隻鳥倒黴的命運居然全拜一個心情不爽的人所賜。

    不過風如刀既然不在這裏，既然不會有任何的危險，他也就放心了。隻是有個多嘴的老婆子的話一直縈繞在他的耳旁。

    “那個人居然和大小姐醜的不相上下，卻有這麽強的武功，這種人心理都有問題，還是離的遠點，再遠點，對對，再遠點，別讓他聽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