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法盛唐而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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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便在偏廳之內,張靈素聽了略懂兩個字後,心頭暗想:“好就試試你詩詞歌賦造詣到底如何。”當下笑顏一展問道:“那不知夫君想談什麽詩詞歌賦呢?”

    鄭衝也笑道:“咱們就說說本朝詩詞如何?”張靈素頷首道:“也好,便先聽夫君高論。”鄭衝道:“那為夫就說說自己的淺見,還請娘子指點。”張靈素展顏一笑,便做個請的手勢,心中暗想,看看此人能說出什麽高論來。

    當下鄭衝清清嗓子道:“為夫以為,本朝詩詞從本朝初年,洪武、建文年間始,此時本朝方複漢家衣冠,多有模擬盛唐詩詞之風,但尚能各抒心得,做到雋旨名篇,自在流出。其中成就以劉基、高啟最為著名。劉基以雄渾奔放見長,高啟則以爽朗清逸取勝。高啟對詩詞所見,更有獨到之處,以曰詩之要,有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體,意以達其情,趣以臻其妙。他教諭我們創作詩文,當兼師眾長,也要時至心融,渾然自成。是以那時詩詞歌賦,雖然也有師盛唐之風,但還能自成一家。此種詩文風尚對扭轉元末纖弱萎靡的詩風有奇效,便是開啟了興複漢家文風之盛況。娘子以為然否?”

    張靈素一雙美目盯著鄭衝,小嘴微微張開,顯是驚得呆了。一旁施福是讀書人,聽了之後讚歎道:“公子所言極是,想不到公子對本朝詩詞歌賦精研如此透徹,屬下拜服。”殷賢、吳侈也是阿諛奉承的話紛至遝來。

    張靈素半晌後才回過神來,緩緩說道:“夫君所論,的確精辟,當時詩人除劉基、高啟較有成績外,像吳地詩人袁凱、楊基、張羽、徐賁,閩中詩人張以寧、林鴻,嶺南詩人孫蕡,西江詩人劉崧,除繼承唐宋詩詞文風之外,更有自己特色所長。其時,詩人林鴻、高棅已以盛唐相號召。長達百年之久的前、後七子的複古漢家詩文也正是自此而始。”

    鄭衝笑道:“娘子果然不負泉州才女之名,所見也極為透徹。其後,詩必盛唐便成本朝詩詞效法之道,每每都是法唐而贗,自狹詩道。雖有接納宋詩之長刀,但難以形成趨勢。眼下有蘇州名士錢謙益錢閣老倡導以唐宋兼宗,以崇尚杜詩始,在詩壇引入宋代詩風,融鑄異質,求變創新。以沉潛深厚代浮薄膚淺,以性情為本替唯務格調,從而成宏衍闊大之局麵,使本朝詩風更具新風。錢氏的這一詩學所倡開啟了本朝新詩風,娘子以為如何?”

    張靈素聽了連連點頭,她與侯方域詩文相交,其中也多說過此時錢謙益所倡導的宋詩風骨,侯方域是複社四公子,複社乃是源出東林,是以複社才子也多學東林大佬錢謙益的詩風。因此張靈素也極為讚同鄭衝的說法,居然有種知音的感覺。

    當下張靈素道:“夫君所言極是,時至此刻,本朝兩百餘年間,均以盛唐為宗,欲使本朝詩文效法盛唐,卻殊不知贗法之氣太重,反而失了詩詞本該有的靈性。惟正有漸衰,故變能啟盛,如今唯有求變,方能使本朝詩詞推陳出新。而詩文之道,及至此時已然千年之久,在唐宋兩大詩學之道,已然囊括近乎所有詩學範疇,要想完全超離唐宋,而另辟天地實是不可為之事。因此錢閣老倡引宋詩之風,以求能重新體認、融通宋詩之風,以補本朝詩文之不足。”

    鄭衝點頭道:“娘子所言不差,本朝詩道,法唐而贗,自狹詩道,眼下詩壇想要另辟蹊徑,最好便是重納宋詩了。詩之不得不趨於宋,勢也。唐人尚蘊藉,宋人喜徑露。唐人情與景涵,才為法斂,宋人無不可狀之景,無不可暢之情。唐詩如禪,深玄窎遠,宋詩如淨,含容廣大。本朝詩文若能兼唐宋詩風之長,俱臻通慧,一變風氣,本朝詩文便可,無不可狀之景,無不可暢之情。然現下要融匯宋詩,卻需兼擅唐宋的大家來開其風氣,隻是錢閣老未必能擔此大任。”

    張靈素這時候已經渾然忘了是和誰在談論詩詞,聽了這話,忍不住奇道:“錢閣老領袖東林,文壇泰鬥,難道他也不能做到麽?”

    鄭衝微微一笑道:“其實錢閣老並非本朝第一個倡導引入宋詩風格之人,本朝前有方孝孺、陳獻章、莊昶等人,後有唐順之、王慎中、茅坤等,皆是唐宋文派名士,其後學法宋詩者賡續不斷,但潮流始終未成。本朝如此多的名士都曾做過努力,但卻依舊未能扭轉頹勢。萬曆年間,公安袁氏也曾力主變革詩風,但力尚不足以糾偏,創作亦不無弊端,竟陵起而反撥,以深峭幽渺為宗,更失於仟佻詭異。顯然,要改變本朝詩壇積弊,不僅需要重思詩文風道,而且還需有新風詩文大作問世,取得實績,方可令人信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然眼下此種詩作實在太少,難以形成風氣,也難令人信服。”

    張靈素尚在沉吟之時,鄭衝頓了頓續道:“而且錢閣老此論,極易引出唐宋詩之爭,揚唐抑宋或揚宋抑唐。前有七子派和竟陵派先後縱橫天下,詩必盛唐挾裹文士,反其道而黜唐崇宋,難免會成為另一種偏頗,而從本朝詩文之道來看,當提倡唐宋並重,兼宗雙修,方才能成本朝新的詩文之道。”

    張靈素聽了之後,秀眉微蹙道:“夫君以為當如何推行此道呢?”

    鄭衝道:“要行此道,當回到起初,對唐詩之識,當從盛唐之詩,闊至全唐。本朝詩必盛唐,不但目光狹隘,未看全唐詩文之道起落,如何能認知其後繼起的宋詩?宋之嚴羽的《滄浪詩話》對本朝影響深遠,盛唐與宋詩之爭實源於此。自嚴羽之說行,本朝奉以為律令,談詩者必學杜,必漢魏、盛唐,而詩道之榛蕪彌甚。其實,本朝詩道,隻論盛唐,不識古學之從來,不知古人之用心,不明初、盛、中、晚,四唐詩文源起流變,唐人一代之詩,實則各有神髓,各有氣候。詩文不當以時分界定格,而既然唐代之詩不必如漢魏,那麽宋代之詩何必專門祖祧盛唐呢?”

    張靈素聽了後陷入沉思,施福也在思索,而殷賢、吳侈則大眼瞪小眼,不知少爺所雲。

    鄭衝說得興起,接著續道:“此刻要想變革獨尊盛唐之痼疾,當摧陷舊壘,蕩滌迷霧,當鼓勵文人士子盡學全唐詩文,繼而才能引入宋詩之風。扭轉獨尊盛唐詩文之風,使天下文士明白,古今之詩總萃於唐而暢遂於宋。總萃乃是境界,宋之暢遂則是格局,境界要高,格局要大,故二者不但不可軒輊,而且應兼宗兼尚,結合互補。唐詩為根底,宋詩為枝葉,參互唐宋,甚至綜貫宋元,開闊詩學識見,不拘一格,契合愈深,揄揚愈激,方能厚積薄發。若錢閣老隻局限引入宋詩,而未能有大家氣派,縱貫唐宋元詩文承續,或難有大成。”

    說到這裏時,隻聽門外一人鼓掌喝彩而至:“好個唐詩為根底,宋詩為枝葉,參互唐宋,綜貫宋元,不拘一格,契合愈深,揄揚愈激,厚積薄發。老夫剛到石井書院,便得聽如此高談雄論,真乃不虛此行。”

    循聲望去,隻見廳門外進來幾人,當中有認識的黃汝良、沈崇陽、徐光啟,而說話的卻是一位不認識的青袍老者。這幾人當中,除了不認識的青袍老者外,居然還跟了一位高鼻深目的洋人。

    黃汝良撚著胡須笑道:“博文,快來見過季弢先生!”鄭衝微微一愣,季弢先生是誰啊,腦海中也沒印象,但還是依言上前行禮。

    身後張靈素、施福兩個卻畢恭畢敬的跟上行禮,看來兩人是認識這老者的。

    那青袍老者笑著扶起鄭衝道:“小友不必多禮,老夫黃文照,泉州人氏,今趟赴石井書院相會教友,不想聽得小友高論,一時激賞,出言打擾了。”

    鄭衝連忙道:“能得黃老先生讚譽,小子與有榮焉。”黃文照?鄭衝這才回想起來,原來季弢先生說的是此人啊。

    這黃文照也是泉州名士,明末理學大家,字麗甫,號季弢,又因終生不仕,時人稱為黃布衣,泉州府同安人。所著有《道南一脈》、《孝經》、《仁詮》、《太極圖》、《理學經緯》諸書。

    與黃文照見禮後,徐光啟又笑著引見那洋人道:“博文,快來見過這位泰西賢者,艾儒略先生。”

    艾儒略?鄭衝也表示記憶資料庫中沒有,但也依言上前見禮。

    徐光啟笑道:“博文,你別看這位艾儒略先生是泰西傳教士,他可是熟知咱們中華文化的。天啟年間,他便已經到了福建,在福建十餘年之久,足跡遍及八閩。與泉州地方官吏、士大夫、教徒廣泛交遊。艾儒略先生尊重我國文化,得到福建諸多名士讚許,閩中名流聚集福州與他論道的多不勝數。艾儒略先生學識淵博,對天文、曆學均有研究,且精通漢學,有西來孔子之稱。”

    鄭衝聽徐光啟介紹了之後,才知道這傳教士艾儒略這麽牛啊。

    那艾儒略也回了一禮,居然是漢禮,而且用純正的閩語笑著說道:“子先兄不必介紹,我和他很熟的。”

    眾人皆是微微一驚,鄭衝暗暗叫苦,誰來告訴我,這洋人和自己怎麽認識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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