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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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中午日頭越毒,常纓挑三揀四半天沒找到可以附身的人,若不是卿鑾身上穿的是鬼神不近的齊福玄衣,他大概也是不介意借她的皮囊用一用的。最終還是忍無可忍鑽進了卿鑾撿破爛撿來的法器裏,表情那叫一個痛不欲生。
被上了身的蕭榕此時應該稱作賀延寧了,去煙柳街的路上隻見他愁容滿麵,懷裏緊緊藏著鬼差令,似乎還在擔心黑白無常會突然跳出來把他抓回地府。
卿鑾原本是打算檢查屍體的,這下倒好,“屍體”能夠直接開口說話了,她自然是求之不得。口中念了訣將法器與外界相通的出口封住,以免叫黑白無常聽進去些不該聽的東西。
把黑白無常牽扯進來純屬意外,給他們的“肥差”也不過是叫他們別搗亂的托詞,至於那位扶袖姑娘是善是惡還不好說。然而不關善惡,扶柳城這些年來出的命案到底是跟她脫不了關係,既然是鬼禍亂人間,按照地府明文規定的鐵律她就必然沒有好下場。
卿鑾管的閑事不少,大抵是曾經吃的惡果還不夠苦,以至於她到今日都學不會明哲保身這個詞。
“賀兄,你執意不肯投胎轉世,可是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卿鑾見他有些猶豫似乎不太想說的樣子,便接著道,“此事現在隻有你知我知,我亦不會告訴第三人。若是你不能告知我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沒辦法幫你解決是不是?而且,你一直隱瞞下去,扶袖姑娘也不會有好下場,她是鬼,你可知?”
賀延寧有些疲憊地抬了抬眼皮,道:“我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還……”卿鑾疑惑。
他默默地搖了搖頭,“五年前,我才十七歲。那日天氣很好,大概是六月份了,天很熱,正是曼陀羅花盛開的日子。扶柳城每年六月初會有送柳節,那時候柳絮差不多就沒有了……”
卿鑾心中想著這節日又是送又是留的,可不是什麽好意象。
“那日正是我上京趕考的日子,她作為煙柳街新晉的花魁在扶柳台上獻舞。後來我時時想著若是當初我不回頭,不看她那一眼,或許她就跟我沒了幹係了。想完之後不知道是後悔還是慶幸,直到我死前那一刻都還沒想明白。
但現在想想還是慶幸大於後悔的,驚鴻一瞥你聽說過吧,當時我就是這種感受。她就是那種隻看一眼就能誤人終生的女子,從那時起我就有點明白我爹當年的感受了。”
一眼誤終生,這話,扶袖確實擔得起,事情開始牽扯到賀寧了,卿鑾好奇道:“這跟你爹又有什麽關係?”
賀延寧與卿鑾並肩而行,目光清澈:“我爹其實不姓賀,他是入贅到我母親家的,後來就隨了我母親家族的姓。那麽多年,他大概從未開心過,就算當時我不過三歲,我也能感覺到他目光裏的那種悲哀,就像是……大雪壓過的原野,空曠、單調、孤寂。
他一直將她的畫像藏在書房裏,直到他死後,書房給我用了之後我才發現那幅畫,不過那也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了。以至於當時在扶柳台上我一眼就認出了她,便也知道了她是鬼而非人。這世間不會有第二人能有她的風采,更不會有人二十年容顏不改。”
“就憑一幅畫你就斷定了她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女子?而且還能肯定她是鬼?”卿鑾其實是有些疑惑的,那幅畫要逼真到什麽程度才能叫人篤定畫中之人就是現實中看到的人呢。
賀延寧並不急著回答,隻是語氣平緩地徐徐道來:“那一舞之後我便驚呆了,下意識地想要去找她問清楚。可當時觀看的人太多,一轉眼她就不見了蹤影。我想,若她真的是鬼的話,是不是特別害怕太陽呢?
於是我便往扶柳台最近的陰涼處找,果然在一叢曼陀羅花後麵找到了她。當時她臉上已裂開熔岩般的裂紋,畢竟那是正午的陽光,自然毒辣地很。她見我來了下意識想躲,日光緩緩移動,那花蔭已遮不住太陽,我便撐開衣服為她遮陽。她將破碎的臉埋在掌心中,雙肩微微顫抖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我從來沒見過女孩子哭……”
卿鑾心中有些難過,突然又糾結起來賀延寧到底是不是扶袖殺的了。
“之後,我便上京參加考試去了。等我回來後她已經成了煙柳街千金難求的頭牌了,我找過她很多次,她都不願意見我。離她最近的那一次也隔了一層紅帳,我記得她對我說:‘我知道你是他的兒子,那麽你也應當知道我對你的恨不比對他和對你母親的少。你若真想令我高興,把它插進你胸口裏,我便會很高興。’她說完,一把鋒利的匕首就滑到我腳邊,我撿起來,對準了自己的胸口……”
“你不會真捅進去了吧?”卿鑾心一提。
賀延寧搖了搖,苦笑:“我還是太懦弱了,跟我爹一樣。當時她應該很失望吧……”
卿鑾暗自歎了口氣,她哪裏會失望啊,該高興才是。當年與那件事有所牽連的人,大概隻有賀延寧一個是她不想殺的,可偏偏造化弄人,到最後,他還是死了。
千頭萬緒之中,好像有什麽線索一閃而過,然而終究還是不能確切地抓住。
“我回來之後便看見母親將書房裏藏著的畫燒了,然後又對著下人大發雷霆。見我一臉沮喪地回來,剛見麵就是劈頭蓋臉的指責。畢竟那書房我已用了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那裏麵藏著一幅畫,其實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並不清楚。隻是她的反應實在是太過激烈了,叫人不得不心生懼意。
我鐵了心想要查明當年的真相,可是母親一再從中阻攔,到最後竟是將我鎖在臥房裏不讓我出去。我想親自去見扶袖一麵,便偷偷從二樓臥房的窗戶跳了下去,結果摔斷了腿。我急得簡直要哭了出來,不過幸運的是,當時剛好有一個白衣服的江湖郎中路過,他臉上蒙著白巾我也看不清楚他的麵貌,見我受傷了便停下為我醫治。
我這輩子大概都沒像那時候感激過一個人,臨走時他給了我一個小瓷瓶,說當我無路可走的時候就服下裏麵的藥。我急著去找扶袖,囫圇收下了藥瓶。也是要感謝這次摔斷了腿的,不然扶袖不會收留我。”
說到這裏,賀延寧眼中的笑意簡直要溢了出來,臉上露出了那種隻有少年人才有的青春爛漫。
“後來不知怎麽的,母親知道了我在摘星閣,當即派人去砸了摘星閣的場子。因為打得不是賀家的旗號,所以也無人知道是我母親下的手。我怕連累扶袖,隻得回家負荊請罪。”
卿鑾突然有些聽不下去了,犯錯之人不是他,請罪之人卻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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