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柳州茅舍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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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汴梁到襄陽路途遙遠,三人租借了三匹馬一路疾馳,中途要在驛站換幾次馬。

    上一次顏非與檀陽子一起遠行還是在他剛剛被檀陽子收留的時候。那時的檀陽子在人間並無固定居所,隨遇而安,遇到道觀就掛個單,沒有的話風餐露宿也是常有的,而顏非也就跟著他一起四處漂泊。

    當時小小年紀卻已經嚐盡人情冷暖的顏非隻想有一個安定的住處,累了有一張舒適的床可以睡,餓了可以吃上一頓飽飯,下雨時頭上有一道屋簷擋雨。可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兩人蒼天為蓋大地為席的日子,想起那時檀陽子做得野菜湯,卻有些懷念了。

    所以這一次出門,顏非分外興奮。包了好大三包行李,結果被檀陽子勒令隻允許帶一個包裹。他精挑細選,折騰了半宿才挑揀好。一路上他的眼睛都是亮亮的,如兩顆黑珍珠一般流轉著靈動的光芒,那張略帶紅暈的麵容也愈發如桃花般冶豔,與那一身如火的紅衣相得益彰,乍一眼看去,叫人忍不住驚歎,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他們在驛館落腳,一進入吃飯的正廳便有許多驚豔的目光落在顏非身上,而顏非卻像是都感覺不到似的,隻是一個勁兒地同檀陽子說話。

    “師父,他們說房間不夠,隻剩兩間了。不如我們兩個擠一擠吧?”說著,又揚起令人心跳漏一拍的迷人笑容,叫那附近桌的兩位進京趕考的讀書人也看得直了眼睛,另一邊一位賣唱姑娘也紅了臉。

    可是這笑容的接受者檀陽子卻偏偏對這美色免疫,“不夠?這家驛站我來過幾次,從來都沒滿過。”

    顏非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謊道,“大概是春闈趕考的人比較多吧?”

    檀陽子嗯了一聲,一揮手道,“那你就去要兩間吧。你我一間,陶先生一間。”

    達撒摩羅在一旁搖著折扇,但笑不語。

    顏非於是去櫃台上跟掌櫃要了兩間房,付了定金。而這邊檀陽子和達撒摩羅尋了張桌子坐下,小二很快給他們端來了茶水和花生米,報了幾個菜名。檀陽子簡單點了幾個那小二便去了。達撒摩羅看著櫃台那邊在名簿上登記的顏非說,“你這個徒弟跟你的關係還真是好。”

    “我把他養大,關係當然好。”檀陽子給他們三人倒上茶。

    “不是一般的好啊。”達撒摩羅嘖嘖歎道,“那天晚上我就說了句勸你找個紅無常,他看我那眼神,就跟要把我吃了似的。”

    檀陽子低低笑了幾聲,“讓你多管閑事。”

    此時顏非也過來了,挨著檀陽子旁邊的凳子坐下,從檀陽子手裏接過遞來的茶杯便咕嚕咕嚕灌了下去,喝得急了嗆了兩聲,檀陽子就給他拍了拍後背,“慢點,又沒人搶你的。”

    顏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報赧地衝達撒摩羅笑了笑。這一路行來,他對達撒摩羅的態度已經和緩了許多,大約是因為後者不再提紅無常的事了。

    菜端上來了,三人默默吃飯,偶爾閑聊兩句。之後檀陽子先回了房間,顏非見驛館外的幾樹桃花開了,便想去看一看再回房。達撒摩羅也同他一起散了散步,兩人之間一時無話,便閑閑地問了句,“說起來,我還不知道賢侄是如何遇到我這位好友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可不是什麽有愛心喜歡帶小孩的人啊?你是怎麽把他給’收服’了的?”

    顏非正伸手攀折了一枝桃花,聽到了他的問題,思緒飄回到久遠的往昔,目光中竟有幾分溫柔,“我被我父母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又把我賣給了雜耍班班主。那個班主對我不好,我就想逃跑,但是沒跑成,差點被打死。後來就被師父救了。”

    他說得語氣平平,字句簡單。寥寥幾句,說得卻是一段充滿了苦難和眼淚的過往。

    那班主不僅僅對他們這些學習各種雜技的孩子們又打又罵,為了保持他們身體的柔軟度連飯都不給足,還時常對小小年紀的他毛手毛腳。那個班主本身就是個變態,班裏很多男孩子都被他猥|褻過,而現在他顯然打上了顏非的主意,幸好有班裏的幾位師兄護著才一直未能得手。顏非那時雖然還不太懂情|欲之事,卻也知道這種事多麽罪惡,尤其是偶然夜間聽到班主的房間裏傳出的哭喊聲,知道那都是師兄們在代替他承受淩|虐,恨意早就在心中累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成淵。

    顏非本來是想要殺了那班主替師兄們報仇的,偷偷弄來了老鼠藥下在那班主的茶裏。誰想到那班主竟然沒死,被大夫給救活了。顏非在師兄們的掩護下逃跑,卻還在破廟裏被班主和打手們給抓住了,當即就把他按在地上要將他活活打死。足有手臂那麽粗的棍子,一下一下打在他瘦小的背脊上。那些人不知道什麽叫做仁慈和憐憫,暴力的快|感令他們臉上露出扭曲的微笑。

    顏非嘴裏、鼻子裏都是血的味道,眼前一陣陣發黑,疼痛漸漸麻木,那時他本以為那就是自己的終結。

    可忽然那棍子停了,勁風從臉頰邊擦過,隻聽那原本按著他和打他的打手慘叫兩聲飛了出去,周圍圍看的乞丐和路人也是一片驚呼。

    顏非還記得自己那時一抬頭,逆著光便看到檀陽子那冷峻高傲的麵容,恍然以為自己看到了仙人。

    檀陽子當時是去那附近捉鬼的,中途路過破廟,卻看到了這樣一段毫無人性的虐待。當時他剛剛用過屍燭陣不久,效力還未消失,便發現幾坨變形得極為嚴重的爬滿蛆蟲的爛肉圍著一個竟然沒有任何變化的男童,下死勁兒地用棍棒抽打著那小小的身體。男童的慘叫聲在廟外都聽得到,周圍那些麻木的乞丐和路人竟沒人阻止。附近還有一個怪物,全身上下都長滿了和男人那處形狀類似的肉瘤,彌漫著惡心的淡黃色粘液,在那邊喊著“打死他!打死這個不知感恩的小賤貨!”

    這樣變形的怪物檀陽子一看就知道他是犯了什麽樣罪業的人。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憤怒。這樣沒有人性的人他自己上上世記憶恢複前也遇到過,以至於隻要看到就恨不得將之千刀萬剮。

    隻可惜他是青無常,不應當傷害人類性命。

    顏非隻看見那謫仙般的青衣人周身彌漫著可怖的肅殺之氣,用他根本看不清的速度瞬間就移到班主麵前,手中青色長劍猛然一揮,便聽那班主慘叫一聲,褲襠中已經是一片血色。

    班主的那玩意兒被割掉了。

    看著在地上慘叫扭動的雜耍班班主,檀陽子隻是冷笑了一聲。周圍的人都被嚇呆了,那幾個打手更是癱軟在地,還以為他是修羅夜叉。檀陽子嫌惡地甩了甩劍鋒上的血跡,回身走到背後布滿血汙的顏非身邊,蹲下身來,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似乎在思考什麽。顏非勉力抬起頭,用盡最後的力氣伸出手,拉住了那從天而降拯救他的神仙的衣角。

    ”別走……”

    檀陽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看不到顏非的命魂才收留他,還是為了這兩個字。

    那一次由於傷了凡人,檀陽子在地獄中被狠狠責罰,被剝光了衣服在紅蓮地獄中受了十日極寒之苦,身上被人間無法體會的極寒凍得龜裂,皮開肉綻,血色流溢而出迅速凝結,宛如身上開滿了紅蓮花一般,美麗而殘忍的刑罰。

    但檀陽子一點也不後悔。

    那地獄中的十日後,檀陽子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人間,穿上了人類的皮囊後便強撐精神去客棧裏找等了他一天一夜的顏非。在見到顏非的一霎那他便眼前一黑昏了過去。顏非雖然不知道檀陽子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承受了什麽,卻本能地感覺到這拯救他的神明大約是為了他,才變得這麽虛弱。黑暗中年幼的他緊緊握住檀陽子那比他寬大許多的指節,像是抓住溺水前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些都隻是隱藏在顏非和檀陽子記憶中的秘密。顏非不希望有第三個人知道,所以他的回答才這麽簡單。

    然而達撒摩羅隻聽著顏非那簡略到不能再簡略的敘述,仍然麵現悲憫,歉然道,“竟然是這樣,是我問得唐突了。”

    顏非卻仍然笑得燦爛,“沒什麽,都是過去的事了。”

    “常常聽愆那提起你,此次一見,你果然是個懂事的孩子。”達撒摩羅說著,語氣中卻似乎另有意味,“你對於他的另一個身份知道的想必也不少?”

    “他不願意告訴我太多地獄裏的事。”顏非淡淡說著,看不出表情,“但我確實知道一些。”

    見顏非說得含糊,達撒摩羅知道他對自己依然存有一絲敵意。他和緩了神色笑道,“那麽,你應當也知道,青紅無常每過三個月必須要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回一次酆都複命,否則地獄便會派出其他無常將之捉拿回去。“

    ”知道又如何?”

    “若你要當紅無常,便必須要去酆都。你打算怎麽去呢?”

    顏非那雙魅色橫生的眼睛一霎那竟顯得十分冰冷,麵無表情地看著達撒摩羅,“我聽聞畫聖吳道子之所以能作地獄變相圖至如斯栩栩如生之境,便是因為他曾去地獄親遊了一番。若是他能去,我又為何不能去?”

    達撒摩羅有些意外,忽又溫和笑道,“市井傳言,如何能信呢?”

    “市井傳言的話,又怎麽會記載在黑繩地獄文寫成的《扶燈小記》裏?”

    達撒摩羅一怔,眉頭微微一皺,扶燈記乃是酆都歸命司裏的□□,要得到判官的首肯才可能借閱三日,並且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書中內容。人間怎麽會有人知道?“你如何得到的扶燈小記?是愆那摩羅拿給你的?”

    “當然不是。”顏非翻了個白眼,似乎認為他是笨蛋一樣,“放心吧,那本書現在還在酆都。我自然也有我的辦法。你若是要去告訴師父也行,我是不會承認的。到時候看看他是相信我還是相信你,如何?”

    這一番話中的挑釁已經非常明顯了,達撒摩羅為人一向謙和,甚少樹敵,卻不知道為何這少年對他有這麽深的敵意。他暗忖這少年隻怕不隻是看上去這麽乖巧簡單,卻不知道檀陽子對此是否知情。

    他左思右想,重又笑起來,“是我多事了,賢侄莫怪。”

    顏非輕哼一聲,眼神微微流轉,說了句,“師父有我當他的紅無常就夠了,我可以做得比任何人或鬼都好。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他說完,便拿著那支桃花,回了客棧。

    檀陽子自己一人在屋子裏打了一會兒坐,修煉了一會兒長生訣。他十分討厭他們青紅無常必須經曆的這種不入輪回的轉世,尤其討厭找找到新的皮囊後的前十八年沒有記憶,又由於附在不應當出世的胎兒身上,所以童年常常會遭受到虐待或冷遇,令沒有記憶的他承受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雖然這些痛苦在恢複記憶後常常可以被他忽略掉,可傷害畢竟還是會在他的精神上留下痕跡,積少成多,便很容易變得越來越偏激。很多青紅無常死去並非死於和鬼的戰鬥,而是由於經曆了太多人間的黑暗苦痛,在地獄中也得不到安寧,最後或是自盡而亡,或是叛出酆都被昔日的同僚圍剿殺害,總之都不是什麽太好的結局。而沒有了命魂的青紅無常一旦自盡,便是灰飛煙滅,再不存在了。

    因此若是能用長生術保持這具軀體的時間長一點,便可以少轉一次世,對自己的身心健康都有好處。

    收了功,見顏非還沒回來,他便換來小二送熱水上來。今日奔波了一路,滿身都是風塵,另本來就愛幹淨的檀陽子身上十分不爽快。他脫了衣服進入浴桶,將全身都浸泡在蒸騰著氤氳煙氣的熱水裏,喉中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他伸手拔了發髻裏的玉簪,如雪長發瞬間傾瀉下來,在水麵上如白練般鋪展開來。

    顏非拿著桃花回來的時候,正好聽到屏風後麵傳來嘩然水聲。轉頭看去,便見熹微的柔光從屏風後透出,勾勒出寬闊的肩膀、緊窄的腰臀。那剛硬中不失柔美的線條,在微醺的光色裏愈發朦朧惑人。顏非咽了口唾沫,整個人呆在原地。

    檀陽子忘記拿換洗的衣服過來,便在腰上裹了塊布巾,轉出屏風來。晶瑩的水珠一顆顆附著在光滑而結實的胸肌、腹肌上,一直蔓延到被布巾遮住的小腹以下,布巾微濕,包裹著修長有力的雙腿,蜜色的皮膚因為熱度而泛著微微的紅暈,長及腰臀的白發濕漉漉地纏繞在後背和腰身之上,那一向冷峻肅穆的麵容也因著困頓現出幾分慵懶。

    顏非一時間腦子裏翁的一聲,什麽都想不起來了。隻是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像是沸騰了一樣,往著某一個可疑的部位匯聚過去。

    檀陽子一出來,便看見顏非傻呆呆站在門口盯著他,手裏拿著一隻桃花,臉色紅得像要滴血。他有些奇怪,便問,“你呆站在那做什麽?從哪弄來的花?”

    顏非卻忽然轉身,猛地拉開門,箭一般跑了出去,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檀陽子。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把金光修改成了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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