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父母祠 (11)

字數:6965   加入書籤

A+A-




    檀陽子俯視著顏非,開始覺得這小崽子是不是眼光異於常人。否則怎麽當初遇到七夕節時那汴梁的絕世美人花魁白青青當街獻舞他都一臉漠然,現在卻對著自己露出這種癡漢表情?

    “既然如此,我便繼續了。”檀陽子說著,再次來到顏非的七魄之前,將自己的七魄散開,然後緩緩將顏非的七魄收納在其中。顏非隻覺得自己仿佛被另一股古老而蒼涼的力量小心翼翼地擁抱了起來,這力量仿佛來自無盡的冰寒極地,冷入骨髓,帶著一種亙古的孤寂。他忽然覺得心中一酸,仿佛感受到了一種密不透風的悲哀,雖然不明白這悲哀來自何處,但他感覺得到這七魄中承載的累積了無數年月的苦難。

    這就是來自地獄的魂魄……

    然而這感覺隻是一瞬間,下一瞬他忽然感覺什麽像是被打開了一樣。倏忽間他能聽到很多很多之前沒有聽到過的聲音,皮膚上感覺到了空氣和衣衫輕輕擦過的細微觸感,鼻間也聞到了四周的青石板、黃楊木、甚至是地上塵埃的味道。

    然後,一陣可怕的痛楚席卷了他的神經。那疼痛從肩背開始蔓延,一直到腰際,細細密密,仿佛有小刀在一刀一刀淩遲皮肉一般。顏非猛然睜開眼睛,痛呼一聲,整個人蜷縮起來,卻也無處躲避那種尖銳的痛楚。

    檀陽子意識到了什麽似的,忙將自己的觸覺收回,顏非那慘白的臉色才有了稍稍的緩解。顏非驚魂未定,那痛感如排山倒海而來,又倏忽而去,令他反應不過來,”剛才那是什麽??”

    此時檀陽子清了清喉嚨,似乎有些許尷尬,但仍裝作若無其事道,“我每年都要換一次鱗,換鱗的時候便會有這些痛感,你們人類肯定是不習慣的。這幾天正好趕上,剛才卻將這件事忘記了,是為師之過。”

    顏非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你是說……你這些天身上一直在疼???”

    檀陽子道,“小事而已。我是從青蓮地獄來的,我們那裏的鬼都是如此。早已習慣了。”

    顏非怔怔地看著那張堅毅冷靜的麵容,無法想象怎麽可能有人能夠習慣那種淩遲之痛?

    若這都是小事,那麽師父在地獄裏,過得究竟是什麽樣的日子?

    越是想,就越是心疼。顏非想要去地獄看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親身體驗到,不僅沒有被嚇到,反而愈發想要去了。

    檀陽子打斷了他的思緒,“好了,時間緊迫。我們現在就去沈府。”

    ……………………………………………………

    沈家宅子是祖上風光時傳下來的,三進的院子,也有不少仆人丫鬟。一名丫鬟從廚房裏熬好了藥,沿著回廊來到一間偏僻的廂房前。那房間上著鎖,從裏麵隱隱傳出咳嗽聲來。

    丫鬟摸出一串鑰匙,笨拙地從中找到一把打開門走進去。沒多時屋裏忽然傳出了一聲驚呼和瓷器脆裂的聲響,那丫鬟很快就慌慌張張跑了出來,把門鎖上後就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嘟噥抱怨著。

    此時躲藏在房屋轉角處的檀陽子和顏非才來到那間房門前,檀陽子將頭上玉簪拔下,從中抽出一根細銀絲來,伸到鎖眼裏撥弄一番,很快鎖便啪嗒一聲開了。兩人閃身進去,隻覺得屋子裏一股濃烈的藥味,熏得人幾乎背過氣去。

    整間屋子雖然東西齊全,但也太過寒酸,不像是大家少爺的屋子。青紗帳裏隱約躺著個人形。

    ”都說了我不喝!反正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何必假惺惺的!”一道虛弱的聲音從帳子裏傳來,充斥著怨恨和委屈。檀陽子看了顏非一眼,顏非便將渡厄傘柄上掛著的引魂鈴取下,輕輕一搖。

    那沈逸書忽然聽到一陣幽忽飄渺的鈴聲,原本就因發熱而昏沉的頭腦愈加昏昏欲睡起來。他轉過頭來,隔著薄薄的紗帳,隱約見到一絕色紅衣男子正緩步向他走來,墨畫般的眉眼帶著一縷幽幽魅色,看得他幾乎癡了。

    “你是……妖精麽?”沈逸書呢喃著,聲音細若蚊蚋。

    那紅衣人笑得愈發動人,行至他床前,潺緩如泉的聲音淙淙流到耳畔,“我是來帶你去一個地方的。”

    “……去哪裏?”

    “離開這間房間,離開外麵的院子,慢慢走過外麵的長街,還有城牆上長長的門洞。在門洞的盡頭,你看到了什麽?”

    &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   那沈逸書的眼神已經變得迷離而渾濁,顯然已經進入了夢境之中。顏非的眼睛裏也彌漫著一層幽眇的紅光,顯然也已經進入到夢中去了。

    而檀陽子的眼睛裏也閃過了相似的紅色。他回身將門關緊,上了門栓,然後在門上貼了一道障眼法的符咒,以防若是有人要進來,這咒符可以擋住他們一段時間。

    檀陽子眼前的景象上漸漸蒙上一層虛影,那便是顏非在夢境中看到的景象了。在最淺層的夢境裏,沈逸書看起來大約十幾歲的樣子,正在用一根狗尾草逗一隻長著橘黃斑點的小貓。小貓在地上翻滾,細軟的小爪子試圖去抓那狗尾草,而沈逸書則笑得很開心。賤賤地不知為何那逗貓的人變成了一名年長的生著胡須相貌嚴肅的中年人,而沈逸書卻變成了旁觀的人,他眼睜睜看到那小貓往上一撲,不小心抓了下中年人的手。中年人怒喝一聲,一腳就踢在小貓的肚子上。那小小的雪團就這樣飛了出去,撞在牆上,啪的一聲如被拍扁的蚊子一般摔得血肉模糊。沈逸書哇的一聲就哭了,用袖子不停抹著眼淚,而那中年人則冷眼旁邊,滿不在乎地揍了。

    檀陽子知道那中年人多半就是沈逸書的父親沈群沈老爺,而這段夢境也應該是根據他年幼時的真實經曆變化而成。他對顏非說,“再往下挖一挖。”

    顏非於是又搖了一下鈴,於是夢境變化。這一次的沈逸書全身穿著大紅錦服,騎在白馬上,四周都是鞭炮聲和喝彩聲,一副中了狀元衣錦還鄉的模樣。此時剛才那中年人和另外兩個中年女子也滿臉諂媚地迎上來,跪在他的馬邊。那沈老爺卑躬屈膝地叫他“兒子”,可沈逸書卻隻是冷笑一聲,道,“我可不敢當您的兒子,你不是恨不得我這個不成器的不孝子不存在麽?”

    檀陽子道,“這是他的願望夢,在現實中無法做到的事到夢裏去實現。看來他平時很不受親人重視,內心期待得到認同,又十分怨恨想要報複。不過從這裏看來,他還不至於到要殺了雙親的地步。”

    顏非問,“再往下看看?”

    “嗯。”

    第三道夢境,一個奶媽模樣的女子給沈逸書端來了一晚麵條,對他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給你做了長壽麵。”夢中的沈逸書雖然仍然是二十多歲的樣子,卻不知為何哭得像個孩子,抱著那女子不放手,“嬤嬤,我想你!你不要走了!”

    奶媽拍拍他的後腦,十分憐惜似的,”乖,老爺夫人都在忙著給你大哥大嫂的兒子置辦滿月酒,過一陣就會來陪你過生日的。“

    沈逸書卻說,”他們根本就不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們從來都沒給我過過生日。嬤嬤,為什麽我爹不喜歡我?”

    “傻孩子,天下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呢?你爹隻是有時候氣你不聽話罷了。”

    “可是他不讓我畫畫,我也不畫了;不讓我學琴,我也不學了;他讓我看什麽書我就看什麽書;他們不讓我和蝶月在一起我也依了,我還要怎麽聽話呢?”

    “隻要哪天你能像你大哥似的考個功名,你爹娘一定會更加疼愛你的。”

    此時顏非卻忽然說了句,“說錯了,誰說天下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的?”

    檀陽子皺眉,低聲道,“顏非……不要打亂夢境,觀察為上!”

    然而沈逸書的夢境已經被打亂了。他的嬤嬤不見了。他轉過身來,看到一片茫茫中,那紅衣男子佇立麵前,舉著一柄華豔的油紙傘,傘柄上係著一對鈴鐸。

    “不……我爹我娘是愛我的,他們說他們管我都是為我好。丟掉小橘是怕我貪玩分心,燒了我的畫具和我的琴也是怕我不用功讀書考不了功名。他們說我很聰明,他們這輩子沒出息,就指著我光耀門楣了。”

    可是紅衣人卻笑了,笑得有些諷刺,“若是他們愛你,為什麽在你生病的時候還因為擔心你會發瘋把你一個人鎖起來不聞不問?為什麽不記得你的生日?為什麽完全不問你想要做什麽?他們生你不是因為愛你,而是為了養兒防老,讓你將來當上大官來報答他們的。簡單地說就是做一筆買賣,生了你給你吃穿,而你就負責完成他們的期望。如果你做不到,當不上大官,就是像現在這樣被他們扔在一邊不聞不問而已。若是你僥幸沒有病死,將來自己當了家,還要繼續孝敬供養他們,他們讓你娶誰你就得娶誰,讓你生幾個孩子你就得生幾個孩子,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隻要有一點反抗就是不孝了。到時候不僅僅是他們會罵你,就連你周圍的所有人都會閑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言碎語指指點點。這就是所有做子女的從一出生就要背負的枷鎖。”

    這一番話說出來,竟如一盆冰水一樣將那沈逸書從頭淋到腳。他從小讀書,這世間所有聖賢書都告訴他父母是愛他的,所以他也要愛他的父母,完成他們的一切願望。

    每一個孩子一出生就被所有人這樣告訴著,所以他們等待著,等待父母給他們承諾過的毫無條件的愛。

    但這世間有多少父母是真的因為愛才生養孩子的?

    沈逸書的夢境忽然開始扭曲,如陷入了湍急的亂流一般。無數記憶在亂流之中撞擊旋轉,扭曲的人物逐一閃過。

    檀陽子頭痛似的罵道,“顏非!我們是來壓抑住他心中的怨恨的,你怎麽反倒攪得更亂了?!”

    “師父,你不覺得一味的壓抑早晚是要爆發的嗎?倒不如先破後立,把矛盾給他理順了,讓他自己想通,也就沒有怨恨了。”顏非的聲音倒是帶著幾分自信,不像是陷入慌亂的樣子,“而且說不定把記憶這麽一翻騰,就能把師父你說的那個紅衣女人翻出來了。”

    檀陽子雖然知道在這方麵其實他自己沒有顏非有天分,但總覺得破得這麽徹底,怎麽可能還立得起來?他於是警告道,“我再給你一炷香時間,若是你還無法讓他穩定下來,我就要將他喚醒了。”喚醒之後暫且將人帶去一個離沈家遠點的地方,過了三日之期大概也能讓他暫時穩定下來。就像那個陳旭江一樣。雖然這種穩定隻是暫時的,若是再見了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還會不會繼續發作。

    顏非的眼睛死死盯著周圍那些紛亂扭曲的人影,而沈逸書卻已經痛苦地蜷縮起了身體,用手捂住耳朵似乎不想再聽了一樣。顏非緩步走到他身邊,用雙手輕輕抬起沈逸書布滿淚痕的臉,幽深的黑眸靜靜凝望著他,如一潭無底的深淵。

    “就算父母不愛你,也沒有什麽啊。他們養了你就是盡了他們的義務,原本愛這種東西也是不能強求的,也不是付出了就一定有回報,所以你也不能怪他們。他們不愛你,你也學著不要愛他們了,不就好了。”

    沈逸書的眼睛微微張大了,“可是不孝乃是天下第一大罪不是麽?”

    “誰讓你不孝了?他們盡了撫養你的義務,你也盡贍養他們的義務就好了。大家談錢就談錢,談利就談利,就不要談感情了。分得清清楚楚的,就不會覺得疼,也自然不會失望了。”顏非的聲調徐徐的,如同魔咒一般。

    沈逸書從未聽過這等離經叛道的言論,整個人癡癡地望著顏非。

    顏非憐惜地輕撫著他的麵頰,仿佛是對情人一般,“以後你就自由了,再也不用為誰活著了。你想畫畫就畫畫,想撫琴就撫琴,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這樣不好嗎?何苦為了兩個根本不愛你的人,毀了自己的一生?”話語畢,顏非搖響引魂鈴,在他麵前幻化出種種夢境。夢中的他與他喜歡的那個叫蝶月的青梅竹馬策馬於山水之間,寫詩作畫,一個撫琴,一個起舞。玩得累了,就回到他們兩個人在青山下綠水前搭成的小茅屋裏,門前是一片菜園,遠處是嫋嫋升起的炊煙。蝶月抱起他們兩個人的女兒輕輕哼著搖籃曲,而他就站在門邊,望著那一對美麗的母子。

    顏非為他幻化了他的一生,他和蝶月一同撫養女兒,教給她琴棋書畫,帶她遊山玩水。後來她長大了,遇到了喜歡的江湖少年,離他們而去。他便和白發蒼蒼的蝶月守在那片生活了一輩子的簡陋茅屋前,望著遙遠的星空,回憶著小時候初見的往事。

    檀陽子看著沈逸書緊閉的眼角流出了一縷縷的眼淚,而他身上的怨恨之氣竟然散卻了不少。

    卻在此時,顏非聽那沈逸書對’蝶月’說道,“你知道嗎,我很慶幸。我從前遇到過兩個紅衣人,一男一女。幸好當時我聽了那個男子的話,而不是那個女子的……”

    檀陽子和顏非心中都是一凜。顏非立刻再次搖響手中的引魂鈴,順著這縷思緒找下去。

    果真,場景扭曲轉換見,隱約可見另一道紅色身影出現在夢中。

    顏非不顧一切追了上去,撥開重重的迷霧。可就在他即將追上的時候,忽然間檀陽子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壓迫感席卷了整個室內,倏忽間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出現在房間中。

    檀陽子頓時皺起眉頭。

    那穿白衣的,赫然就是白無常謝雨城。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