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一章 夢裏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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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記憶與夢境的混攪。
    羅南需要知道的隻是“強哥”、已知全名是“洪強”的記憶,其他的一切元素都是為此服務、做出相應的刺激。
    由於是“鏡鑒”梳理歸攏,受其本質上的規則秩序約束,所以“升騰的記憶氣泡”、呈現出來的信息,哪怕是當時翻湧的情緒,鋪排出來也是有邏輯、有次序的,更有一條非常清晰的脈絡,就是圍繞“庇護所”這個最關鍵信息,按照時間和事件發展自動排序。
    第一個記憶的氣泡炸裂之後,就是第二個。
    洪強忍著頭臉的灼燒痛感,垂頭看剛剛安裝替代他血肉之軀的機械手臂,身邊工友笨拙安慰“咱誰都逃不過這一遭,這波死了快二十個。你隻一條胳膊,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我說,那個漿泡炸開時候,你怎麽想到往前撲的?”
    “我還毀容了呢……大約是‘庇護所’?”洪強還在恍惚,慢慢陳述,“我當時感覺世界一下子變慢了,就是那種給‘庇護所’壘磚時,最好的狀態,然後就看到那邊的挖機,可以當掩體。是的,就是‘庇護所’,如果沒有它,我就死了……可能,死了更好些?”
    “別瞎說,還是要活著。”工友模糊的麵孔中說不出是安慰還是羨慕,“看來你是有天賦的。”
    “是嗎?我都這把年紀了,也有天賦嗎?”洪強屈伸金屬手臂,毀容、失去部分血肉肢體、死裏逃生、旁人的安慰和讚譽共同激起的複雜情緒扭結成團,但似乎有那麽一道光亮,在裏麵閃爍。
    又是一輪氣泡炸裂升騰,場景再次轉換。
    洪強在認真而吃力地學習,前後左右都與他形象差不多,是一些在暗無天日的礦洞裏艱難勞作、麵目全非又僥幸存活至今的奴隸礦工。他們已經是群體中的佼佼者,所以接到邀請,來聽中高級課程。
    “我們要清楚,‘庇護所’是一個共濟的工具,這裏的關鍵詞是哪個?是‘工具’。我們要利用它,不斷改進它,同時要對它祛魅。哪怕我們現在很多時候都要依靠它、離不開它,但你要明白這裏麵的核心我們依靠的是我們自己的力量,是集體的力量。
    “這樣的力量是我們平日裏一點點累積的,完全就是我們自己的。所以‘壘磚’的功課,我們要時時想、天天做,形成習慣,完全內化為本能。而我們真正追求的、需要內化的,其實是‘庇護所’。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座‘庇護所’,哪怕版本更迭,哪怕徹底毀掉,隻要我們身上的‘庇護所’還在,就還有重建的可能。”
    洪強忍不住舉起了他的機械手臂“老師,身上的‘庇護所’在哪兒呢?怎麽感知到?”
    同樣麵目全非的老師笑起來“你每天‘壘磚’的就是啊,做功課的是你,‘庇護所’總要先在你身上作用,才能投射到公共領域。隻不過自身的能力不到,需要大家彼此映照,才能清晰起來。”
    “呃,老師你能說得再清楚些嗎?”
    “對不起,我隻能傳授公共的經驗,個人體驗隻有你自己到了一定階段才能體會。我知道這樣太虛無縹緲,但條件所限,我們在這個環境裏,沒有能量和資源去做有針對性的練習和強化,隻能從觀想著手,憑借天賦和韌性,硬闖出一條路……期待我們能夠有深入交流的那天,但很可能已經不再是這種形式。”
    洪強不太懂,但有一條他懂了我確實還是有些天賦的,在“庇護所”的領域。
    第四組氣泡升騰上來,顏色變得更加幽暗。
    洪強彎著腰,喘著氣,在狹窄通道裏艱難而狼狽地行進,他套著東拚西湊、陳舊古怪的外骨骼,但已經是教團難得的精銳,同伴也都如是。可他們卻像狗一樣,被那些改造人鷹犬和巨型機械追索,耳畔還有掉隊同伴尖銳絕望的嘶叫聲。
    有人發出急促而顫抖的聲音“分開走吧,這樣肯定逃不掉。”
    “分開也逃不掉,他們能感知到‘庇護所’,順藤摸瓜找到我們……重置靈魂頻段也不行。”
    “我們斷開啊!”
    “你特麽這是什麽話!”洪強帶著情緒,嘶啞著嗓子加入進來,“沒有‘庇護所’我們連操控外骨骼都吃力……”
    “可我們已經有‘嵌板’了。”
    “有‘嵌板’就不會被他們追殺嗎?”
    “試試啊,總該試試!這次探索任務注定失敗了,可我們總該有個人回去說一聲。”
    慘叫聲驟然換了一個聲源,離得更近,這一個已經七零八落的隊伍瞬間就被擊穿了心理防線,大家很快四散而逃。同小組的“庇護所”連接一個接一個斷掉,洪強恐懼而茫然地行進,完全迷失方向。
    當集體崩潰掉的時候,他應該依靠什麽?
    那可笑的天賦?那虛無縹緲的、自有的“庇護所”嗎?
    它在哪裏?
    第五組氣泡終於翻湧上來,連串且細碎,卻塗染得最為幽暗深沉。
    洪強身體被牢牢固定,也被藥物麻痹,沒有任何可以運作的餘地。他能夠感受到頭顱上方的空洞,眼看著自家的頭蓋骨被機器切割、抬起、呈現在自己眼前。然後就是一**腦分離操作,這個沒有痛覺,可滿溢的全是絕望。他能夠做的僅僅是在絕望的深海中掙紮、咒罵、嚎叫。
    偏在這時候,他發現了“庇護所”它就安靜地虛懸在他意識所及的極限區域,若即若離,卻又給予他最基本的支持,讓他不至於崩潰,讓他更清醒也更絕望地麵對這一切。
    世界變得扭曲而荒誕。
    於是,洪強以不可思議的清醒,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了兩個。
    兩邊都渾渾噩噩,駕馭著其實還不那麽熟悉的扭曲醜陋的改造軀殼,仿佛遊走在“廢礦區隔離”帶裏的遊魂。很滑稽的是,兩個竟然立場不同一個仍然是深藍世界礦工、靈魂教團成員,跌跌撞撞尋找穿越“十三區”,指向外界的通路;一個卻已成為改造人鷹犬,大肆追捕、殺戮之前的礦工同伴。
    他應該是清醒的,卻被敵人植入了不可抗拒的“動機”,並迅速發展成虛假但主要的人格。原有的人格退居次位,眼睜睜看著自己製造的一切。
    “鷹犬洪強”不是我,“礦工洪強”也不是我……隻是可怕的敵人用來追捕、釣魚的工具。
    那麽,真正的洪強在哪裏?
    哪怕是記憶中回蕩起來,這也是一場荒誕扭曲的噩夢。可就在這場噩夢的邊緣角落裏,過去數年間已經習慣了的人生習慣,驅動著洪強……兩個“洪強”,都繼續每日為‘庇護所’壘磚的功課。
    也說是說,“兩個洪強”共同建構一處“庇護所”。
    這時已經撕裂的扭曲的“自我”,偏偏擁有了以前夢寐以求的能量和資源。以至於到了某個階段,當“礦工洪強”和“鷹犬洪強”意外近距離接觸時,忽然就有一道閃光,劈開了枷鎖。
    然後,“礦工洪強”和“鷹犬洪強”廝殺在一起,其中一個吞噬掉了另一個,但這裏麵沒有勝利者,隻有原本的、真正的“洪強”,從這攤機械與爛肉的組合體裏“重生”。
    原來,真正的“洪強”一直都在自己的“庇護所”裏麵。
    這是他無法由他人傳授、替代的最真實體驗。
    細密的氣泡連續炸裂,洪強終於衝出了最黑暗最荒誕的地獄,然而前麵並不是瞬間解脫的天國。一個疑惑解開,可前路磨難蹉跎,又無以言說。
    “庇護所”在保佑我、指引我,我真的看到了“庇護所”。
    我,就是庇護所!
    可我依舊脆弱……
    一個人的“庇護所”還遠遠不夠,又該如何?
    誰能教教我?
    又一輪氣泡在記憶與夢境的深海中翻湧。
    這回卻沒有明確的畫麵,隻有灰暗迷蒙的模糊視界,如濃霧、如卷沙。其中還有風聲嘯聲嘶喊聲,層層疊疊,形成了無所不在又無法辨析的底噪。除此以外,卻依稀還有一聲聲低語,緲然回蕩。
    初時依舊不清楚,但那低語回轉不休,如溫和耐心的交流,一次又一次,一輪又一輪,沒有厭煩,沒有疲倦。漸漸地,洪強嘶啞的聲音也加入進來
    “我該如何?”
    “又該如何?”
    “這樣可以麽?”
    “設計或許可以調整一下?”
    一個個疑惑、一回回詢問,一聲聲解答,世界的輪廓開始變得清晰。
    而這時,現實世界的爆炸轟鳴、呼喝慘叫,也傳入耳畔。
    洪強終於睜開眼,麵前出現了一堵由金屬與岩石共構“牆體”,看上去全無規則法度,可他卻無比熟悉,因為這本就是他遵循間耳畔、心中的指引,一點點拚接成形。
    “這就是‘庇護所’……我們合力打造的‘庇護所’。”
    洪強扭頭,對著身後跟他狼狽逃入此間、見到絕路幾乎崩潰的同伴們,咧開了嘴巴“它從虛無中出現了,我們隻能選擇相信,回以尊重,乃至虔誠——因為這是我們一起造就!”
    說罷,也不管身後的老古、阿卡哥是否明白,他就領頭走向了前麵粗糙的“牆壁”,慢慢用金屬額頭觸碰,隨即融入。身後,是他們根本無法抵禦的追兵,於是老古、阿卡哥他們也這樣做。
    眼前歸於灰暗,好像化入了影子裏麵。他們耳畔響起了機器的轟鳴聲,響起了僵硬重複的廣播,響起了無數人嘶啞絕望的呼喊,但這一切的背景音過後,總是回蕩著那緲然低語,持續而溫和。
    最絢爛的一個氣泡炸開。
    人們從陰影中跌跌撞撞出來,迎頭就是軟爛的岩層以及從中迸裂出來的岩漿。他們先是愣怔,隨即是警惕,然後茫然,等一段時間過後,他們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那些醜陋的、被這個該死的世道扭曲的人們便不管不顧地在岩漿中歡呼、擁抱、舞蹈,哪怕是熔岩燃燒了他們的皮肉,仍然不願意停下來。
    因為在這裏,真的已經脫離了無窮盡的虐待和追殺。最起碼他們擁有了能夠輾轉騰挪的餘地,有了能夠自由呼吸的機會。
    洪強看著這一幕,咧開醜陋的嘴巴,無聲在笑,然後就是更虔誠的禱告。不為那虛無中的神明,而是為創造了奇跡的“庇護所”;為裏麵時刻低語幫助他的“同伴”們。
    “庇護所”,唯一可見的希望,世人真正的救主,可以攀援的天路!
    我應該壯大它,完善它,讓它發揮更大作用,救出那些還在地獄裏的人們,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哪怕舍棄這具非人之身……
    生而為人已無樂趣,蟲豸命運何來價值?
    唯有“庇護所”,我天賦在此,已在其中,又何來舍棄?
    沸騰的思緒和情緒,終究是有一個盡頭。
    洪強自然而然的從夢境中脫離,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也進入到他與“庇護所”深度融合的定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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