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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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鞘臉色灰白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眼眶裏隱隱帶著血絲。

    水杯忽而劇烈抖動,裏麵的液體瘋狂地蕩著,濺到桌麵上落下一片片水漬。

    他看著薛瀝,隻覺得大腦嗡嗡作響,忽然頭昏腦漲。

    他看著少年的薛瀝變成青年時冰冷的模樣,以前總覺得他過得不高興才會那樣,便總想讓他恢複,他不願意讓他接近,他就遠遠看著,時而在他痛苦的時候扶一把,這是作為朋友可以做的。

    況且無論變成怎麽樣,這個人總歸是溫柔的,馮鞘和他渡過整個少年時期,即便後來不像以前那樣了,也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關係,逢年過節會問候,薛瀝甚至會讓林寶現送一些東西過來,雖然總會瞞著不說,又或者作出一副棄之如敝履的模樣。

    他接受薛瀝變成了那樣的人,自己又何嚐沒有改變。

    可無論如何,這都是他們共同有過的一部分,他們的時間、過去和回憶,像幾條纏繞在一起的線,且不論他心裏抱著什麽想法,至少在整體上,他們永遠是朋友,是摯友,是夥伴,眼下的一切都是順著同一條時間線發生的,他們是被共同的紐帶聯係在一起。

    但現在變了。

    馮鞘聽懂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話,又仿佛覺得沒有聽懂,隻有一件事,他前所未有清晰地明白——紐帶斷了。

    他是薛瀝,他也不是薛瀝。

    至少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完整的薛瀝。

    “對不起、好,我知道了,嗯,我、我失陪一下。”馮鞘語無倫次地說著,然後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人聲鼎沸的炒飯店,附近的學生年輕朝氣地來往,駝著背的馮鞘擠在他們中間,分明才二十幾歲,佝僂著身子卻像個白發蒼蒼的老頭般倉惶離去。

    薛瀝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的背影,頓了頓,伸手把他放倒的水杯扶起,裏麵的水已經流盡,沿著桌麵流淌,又滴滴答答地墜到地麵,眼淚一樣的。

    馮鞘去了很長時間。

    薛瀝麵無表情地把炒飯吃完,過去每每和馮鞘過來吃都覺得極其鮮香的炒飯忽然沒了味道,他以為是老板娘水平變糟了,便加了一勺辣椒,還是什麽感覺也沒有。

    他一下想到這個時空的馮鞘,一下又想到原來那個馮鞘,畫麵轉來轉去,最後定格在他死的那一天,那時他其實什麽也沒有看清,死的人雖然是他,但心裏沒有什麽感覺,甚至馮鞘的模樣也不怎麽清晰。

    現在突然變了。

    他是誰,他在哪裏?

    薛瀝忽而口幹舌燥,倒了一些水進杯裏,卻怎麽也咽不下去,握著水杯,裏麵的液體微微地晃動,眼前終於清楚地看見了馮鞘的模樣。

    那個人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握著他冰冷的手怎麽也不肯放,警察來了,消防來了,救護車也來了,他就那樣跟在他身邊,他被挪動一寸,他就跟著挪一寸,眼淚倒是沒有落下來,整張臉毫無表情,空洞得像是斷線的木偶,跟著他一起死了。

    最後馮鞘實在走不動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斷了腿般跪了下來。

    旁的人趕緊把他扶起來,隨即他的頭顱也無法繼續支撐,無力地吊下來,隻有手不肯放,無論是誰也掰不開。

    直到在進救護車之前,他才渾身虛弱地倒下。

    薛瀝看見他一直用那隻戴著戒指的手指勾著他同樣戴著戒指的那根手指。

    那是他們的結婚戒指。

    想到這裏,薛瀝雙手顫抖,他放開杯子,將手掌展到自己眼前握緊鬆開,鬆開又握緊。

    明亮的光線將他手掌的紋理照得清清楚楚,唯獨少了一樣東西。

    片刻,薛瀝眉頭緊蹙,喃喃說:“我的戒指……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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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即理智便告訴他:當然不見了,你以為這裏是哪裏,你以為你還是原來的薛瀝?

    薛瀝頓時愣住。

    不知過了多久,來的人又走了一撥。

    薛瀝急促地喘了一口氣,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我怎麽死了?”

    而後他笑了一聲,怔怔地看著天花板,痛苦而壓抑地低喃:“我怎麽……又活著?”

    如果沒有死,身旁的人就不會傷心。

    如果已經死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

    薛瀝沉沉地闔上雙眼,他終於意識到,現在和以前已經不同了,身邊有許多熟悉的事物,卻也是世界上最陌生的。過了一會兒,他感覺有人坐到了對麵,睜開眼便看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坐在剛才馮鞘坐的位置上,低著頭,虛虛地握著馮鞘的水杯,沉默地撫摸著。

    他看了他一會兒,目光停留在對方的黑色塑料袋上,“那個是怎麽回事?”

    對方抬起頭,片刻,手指沾了桌麵上的水,極緩慢地寫了兩個字——

    “懲罰。”

    這兩個字轉瞬就消失了,除了他,任何人也沒有看見,薛瀝這才發現,原來他們竟然是可以用這種方式交流的。

    “什麽懲罰?”

    對方頓了一下,手指抬了抬,似乎在猶豫。

    片刻,他才終於寫下兩個字——

    “自殺?”

    薛瀝沒有忽略最後那個符號,“問號是什麽意思?”

    這回他寫得很快——

    “我不知道。”

    薛瀝其實還想問這個懲罰是什麽意思,轉念一想,世界上既然有黑先生這種不明物體的存在,這個懲罰恐怕也與他口中的“世界”有關,這不是他關心的範圍。

    耐人尋味的是對方的問號,他想不明白這個問號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懲罰的原因是不是自殺,還是說單純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他還想仔細問,馮鞘已經回來了。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馮鞘冷靜地說。

    “好。”薛瀝沒去看他紅腫的眼睛。

    他無法麵對另一個時空的馮鞘,對方亦然,兩人一前一後地出去,中間隔得很遠,像兩個陌生人,到停車的地方才稍微拉近距離。

    薛瀝打開車門正準備進去,馮鞘的手機又響了,他頓了一下接了電話,那邊開口就是一頓罵,詞匯豐富而且充滿了鄙夷,薛瀝在這邊聽得清清楚楚。

    但對方正常說話的時候,他倒聽不清晰了。

    不知講了什麽,馮鞘臉色一白,“對不起,我現在就過去。”

    他掛了電話對薛瀝說:“我有事要去一趟畫室。”說著拿出錢包掏了幾張出來,“你先自己打車回去。”

    “畫室?”薛瀝沒打算接他的錢,隻是覺得奇怪,“你現在是幹什麽的?”

    馮鞘默契地沒有計較他這種十足陌生的提問。

    “我是助手,畫家的,主要還是在學畫。”

    薛瀝頓了一下,驚訝地看著他:“學畫?”

    就馮鞘這種靈魂畫手?

    難道第二時空的馮鞘連天賦都變了?

    馮鞘抿了抿唇,見他沒有把錢接過去,“怎麽了?”

    薛瀝眯了眯眼,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沒關係,我還不急著回去,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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