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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刑部老尚書已經跟建元帝上書乞骸骨,陛下稍壓了壓表示挽留,但也不過是數月內的事了,沈麟即將成為新任刑部尚書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因此此刻的沈麟分量遠比往日來得更重,他的提議自然也得到了部分鎮國公黨的擁護。
在這種大事的處置上,朝廷的派係立即涇渭分明起來。目前在朝的且有以沈麟為首的親三皇子一派,再有隱隱成擁護五皇子之勢的顧世平為核心的一派,另有內閣閣老和諸多態度曖昧不明的官員,遊離在政見相交之間,誰也不得罪。
沈麟這提議一出來,朝堂之上卻難得無人反對,隻是在新任總督和欽差大臣的人選上出現了嚴重的分歧。
顧世平語氣平穩,“啟奏皇上,臣認為,,仿舊例當由都察院副都禦史兼權新任雲貴總督,以全雲貴之職缺。”
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抬起頭,眯了眯眼看向顧世平,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誰人不知,這是個大大的苦差事。欽差大臣名頭大,但也要看是去巡查何等事務的欽差大臣。從急報中不難看出,現在雲貴兩地的百姓對官府已是怨言叢生,朝廷派的人過去,不一定能討得了好。
再者一說雲貴總督,封疆大吏聽著風光,但雲貴二省少數民族眾多,向來不好管;而且西南之地氣候濕熱,華京人少有能受得了的,十個華京去的總督九個得患上些紅紅癢癢的病症,煞是難受。
退一萬步來說,京官比起地方官,尊貴實在太多,既都熬到了中央,沒有幾個還願意下去的。
但由都禦史兼任省總督也是大尚王朝的慣例了,前任左副都禦史就是兼任了兩廣總督,前些日子被上岸的海倭一刀了了,光榮殉職,朝廷才緊急調了鎮遠侯過去抗倭。
右副都禦史並不是任何一派的官員,此時卻被無辜拖進了戰局中,他心中對顧世平不滿,想了想還是站了出來,“啟稟聖上,雲貴二地氣候熬人,臣年邁體弱,恐無法擔此重責。”他頓了頓又再次開口,“臣私以為,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職位空缺,自可由此職任者擔總督之責。”
他的話還未完,前方突然有一人捂著胸口顫抖著,“砰”一聲倒了下去。
“衛國公!”站在此人身旁的官員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對方,建元帝也迅速地走了下來,“國公爺!”
滿朝文武都不禁圍了過來,本來站在稍靠後方的顧世安三步並作兩步,往前一把抱起了自己的父親,“諸位請讓讓!”
眾人並非那等莽撞人物,立即讓開了一條道,建元帝皺著眉,“且將衛國公送到後殿,傳太醫!”
早朝以衛國公的突然暈倒結束,與衛國公有些許關係的大臣們都選擇留了下來。顧世安抱著自己的老父便往後殿走,顧世平看著自己長兄稍顯瘦弱的背影,袖下已握成拳,腳步卻跟了上去。
後殿之中,太醫為衛國公把完了脈,走出房間的腳步十分沉重,看到太醫的表情,顧世安心中浮出十分不好的預感。
果然太醫一開口便直接判了死刑,“不中用了……歲數到了。”
隨後走進來的顧世平腳步一停,顧世安卻皺了皺眉,沒有再說話。
衛國公府是老牌世家了,衛國公權名雙全,建元帝對他也素來算是敬重。太醫的診斷他自然也是第一時間便聽到了,他搖了搖頭,離開了後殿。
消息和衛國公被一起送回了衛國公府,老夫人看到躺在塌上已經人事不省的國公爺,一時沒喘過氣撅了過去,還是杜璃玉及時扶住了自己的姨母,免了又一位老人遭難。
衛國公目前還有一口氣在,自然是要讓老人家走得心安一些。建元帝開了恩,顧芷儀顧芷禮姐妹得了天恩回府,顧芷淩也從鎮國公府趕了回來,一家子卻差了個顧淮。
如今的儀嬪顧芷儀自宮中乘了儀鑾趕到顧府時發現顧淮不在,不由地嗤了一聲。而一同回府的禮貴人顧芷禮眉目間還是藏了些舊日的拘謹,進宮前立下的狂言狀語似乎並不曾實現。
衛國公身體一直看起來並不差,比起分分鍾像要斷氣,天天上奏請致仕的刑部老尚書,他完全不像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但不過是短短小半個時辰,從宮中回到衛國公府時,這位老國公爺的麵貌便衰老了許多倍,似乎瞬間便掏空了歲月。
此時的他似乎感覺到自己的子子孫孫都來到了自己身旁,人之將死,此刻他卻感覺自己這輩子似乎從來沒有這般清醒過。
他努力睜開了眼,環視了場上的人一圈,“……顧淮呢?”
沒想到衛國公這時候找的卻是顧淮,眾人麵麵相覷,杜璃玉的心思忍不住歪了,老國公莫非有什麽寶貝要給顧淮……?她試探著開口,“老爺,顧淮沒來。”
“沒來?”衛國公眼睛已經一片渾濁,“去,去給我把他找來!”
杜璃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此時絕對不能讓顧淮到這裏來。她正想開口再阻上一阻,顧芷淩卻開口了,“爺爺,我知道他在哪,但是爺爺,這時候讓他來幹嘛?”
衛國公看向顧芷淩,艱難地搖了搖頭,“你知道,便去找他來。”
“爺爺!”
“我在。”門外突然傳來大家十分熟悉的聲音,顧淮麵色平平地走了進來,無視所有人的注目,徑直走到衛國公麵前,“爺爺。”
“顧淮啊……”衛國公迷蒙的視線中感受到了顧淮,他輕輕地擺了擺手,“所有人出去!我有話要單獨與顧淮說。”
“老爺……”
“爺爺……”
“父親……”
“出,咳咳,出去!”衛國公忽然大咳了幾聲,眾人唯恐直接氣死了老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退出了房間,走在最後麵的顧世安看了房中自己的父親和兒子一眼,然後帶上了房門,將一切都掩蓋在眾人的視線中。
房內,顧淮安靜地站在衛國公身旁一言未發。
顧淮與衛國公其實並無多少爺孫情懷,顧淮如何也想不透衛國公臨死前竟特地要求自己前來。但此時的他完全不知該與自己陌生的將死的爺爺說什麽,便隻剩下了沉默。
衛國公心知自己大限將近,此刻心中竟萬般平靜。他並沒有看顧淮,直直地望著自己麵前的紗帳,“顧淮,這些年你在顧府,可還安好?”
顧淮抿了抿嘴,“再安好不過。”
“你怨恨我們對你不聞不問嗎?”衛國公問。
“顧府於我,已仁至義盡。”
“你什麽都知道,是嗎?”
顧淮聞言啞然失笑,總有人問自己,是否什麽都知道。他心裏的小人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我什麽都知道嗎?知道這些年來,顧府為何對我一個兒時受驚記憶不全的人不聞不問?還是知道,為何我那半瘋半魔的母親,每次都喚我劊子手,覺得是我害了我的兄長?”
衛國公沉默了許久才慢慢開口,“你的確什麽都知道。”
“我什麽都知道,我都知道什麽?知道這一切,僅僅是因為我本非顧家人嗎?”顧淮終於吐出了自己這些日子來一直不曾開口的關於自己身世的疑慮。
“前些時間我在想,我的日子約莫到了。”衛國公語速變得極慢,“回想我的一生,最對不起的人有二,一是你的祖母沈翎,一是你。”
顧淮緘默。
“你毋需想多,你的確是我顧府的孩兒。”
“但,至少不是我母親的孩子是嗎?”顧淮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我的生母,與寧國公有何關係?”
這次衛國公沒有再賣關子,十分坦白。“你父親與母親成親不久,偶得一知己紅顏,琴瑟相合,正欲求娶,卻逢太後為帝王選妃,一紙聖旨便入了宮,從此相隔。”
顧淮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個可怕的想法,衛國公三言兩語解釋完的真相令顧淮整個人都毛骨悚然起來。
三皇子之母,已故賢妃,出身寧國公府。
他忽然想到初見三皇子時那種無法抑製的親近感。
他看向語氣變得輕鬆起來的衛國公,臉上卻連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
“當年顧略受害一事,是我不願細究下去。以我心度杜娘之心,不願傷了她,釀成的苦果,我唯有咽下……”
“你咽下?”顧淮直接打斷了衛國公的話,“今日你與我說千般話,倒過頭不過是為了黃泉路上走得輕快些!人生哪得這般鬆快!你釀下的苦果,是誰在為你嚐,我便讓你死得清楚!”
“世間哪得兩頭好!你既娶了奶奶,又何必再去招惹杜家女!我曾聽舅爺談及當年你如何風姿引得祖母垂青,不過一張假皮囊!”
“你不想辜負杜家人,便讓我的兄長被糟踐至死,若你當初有過追究的心,憑借二房那些人,此事怎麽可能瞞天過海,我慘死的兄長莫非不是你嫡親的孫子?”
“這些苦果誰在承受?大房一夜之間支離破碎,衛國公府改姓杜氏多少年,你在衙門便躲了多少年,不是嗎?”
“大概顧家人天生便是這等血脈,你如此,父親如此。”顧淮嘴角溢出一絲苦笑,“我也如此。”
衛國公的雙眼慢慢地睜大,瞳孔謝謝渙散開來,但腦中卻不停地環繞著顧淮的話。
顧淮卻不再看他,轉身走向了門口,一把拉開了大門,許多偷聽的人差點沒直接倒了進來。顧淮卻仿似沒看到他們,徑直走出了門口。
顧芷淩叫住他,“顧淮,你要去哪裏!”
“去哪裏與你無關。”顧淮沒有轉身,“與顧家人再也無關。”
說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顧家人的麵前,不再出現。
眾人忙趕進屋內,便看見衛國公怔怔地看向他們,眼中卻毫無焦點,嘴裏喃喃著一句話,“……觀我一生,僅餘怯懦二字。”
說著,便再也沒了聲息。
頓時,一聲聲哀嚎撕破了衛國公府的上空。
衛國公府的大喪被平鋪直敘地登在了華京花報之上的一個小版塊,被擁擠在角落裏絲毫不起眼,盡管喪事辦得十分隆重,連帝王都賜了喪架,但衛國公府的衰落似乎已成了既定的事實。
或者不應該說是衛國公府了,國公府五代爵位罔替後,顧世安無大功,故降級承襲,賜衛遠候。
在寫下這篇文章時顧淮心中毫無波瀾,仿佛過去的一切隨著衛國公府也一同消失在曆史的塵埃中。
一轉身,他便再次收到了尚止的信,這次上麵沒有任何旖旎或者嬉笑,隻有寥寥幾行字,正是關於西南水災的災情。
“許多平民失了房屋和他們的莊稼。”
“我救了一個小女孩,她的父母將她放在浮木桶裏。”
“但是我尋不到她的父母。”
“有百姓開始生病了。”
“傳染得很快。”
“你還活著,真好。”
顧淮望向天空,突然想起來前世自己在牢獄之中,似乎的確聽到雲貴爆發了洪災,之後便沒有之後了。
他提筆,寫下了一篇關於西南水災的文章,並在上麵直接明確標上自己的名字,“顧淮,捐白銀一萬兩。”
“沒想到小顧淮你還是這麽不要臉的人啊!”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顧淮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接著便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我怎麽不要臉了?”
尚玄褚笑嘻嘻地走了過來,“都說好事不留名,你真要捐錢還往花報上記名字,這也太厚臉皮了吧?”
“你捐錢,也給你寫名字,如何?”
尚玄褚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覺得其實也還行,這下不大家都認識我了嗎?來,我也捐錢!捐多少合適?”
“自然越多越好。”
“可是我沒那麽多銀兩……”
安湘在旁邊拆台,“你之前不是說自己有錢嗎?”
“這不這些日子,父皇身體不好,皇祖母擔憂得很,也都不管我,平日裏連花使都沒給了,實在窮得很。”尚玄褚歎了歎氣,“等些時日,我出宮建府就好了。”
“皇上龍體不佳?”顧淮突然注意到。
“是啊,好多時日了。”尚玄褚回想著,“上次皇祖母壽宴過後,父皇身體就一直不好。”
“唔……”顧淮若有所思,然後在自己的銀兩捐獻那處又加了一豎,一萬兩立即變成了十萬兩。
同時他在下方標注,若有意捐獻者,可一起交予朝廷,讓朝廷派新總督和欽差下西南時一起帶了去,為受災的大尚子民貢獻出一分愛意。
所有人都沒想到,就這麽小小的一份花報,在一日之後,朝廷卻瞬間得到了來自許多商戶和平民的銀錢捐助,他們還明確表示了,這筆銀兩,他們需要華京花報的人來看管才放心。
民眾捐獻的地方就在天香樓,顧淮神情帶上了些許溫煦,看著來捐獻的人們,轉身看向天香樓大掌櫃,“都捐了?”
大掌櫃的拍了拍肚子,“東家讓捐自然捐!少爺您放心,這花報這些日子我看許多來往食客手中都捧著,看的人自然不少。你既同意在花報上簽字捐錢,多上許多人來天香樓,豈不是更加大順?”
大掌櫃不愧是老商家了,對花報在華京中的影響力十分信任。沈老夫人留在顧淮手下的商鋪何止一二,紛紛往花報登了捐錢之後,整個華京的商戶都坐不住了。
一茬又一茬的商戶,隨著花報上刊登的商戶名字和銀兩數額越來越多,至今也沒爭執出關於新任總督和欽差的朝廷終於注意到了這一大筆救災的銀兩,瞬間整個朝廷又炸了。
“啟奏聖上!民間捐獻的銀兩已達到了近百萬兩白銀,有了這筆銀子,朝廷甚至都不需要再從國庫中撥付銀兩!”一名得了消息的官員萬分激動地說,隻是這激動還沒感染到周遭的人,便直接被一盆冷水潑了下來。
“百姓可是說了,這筆銀子隻會交到花報攥筆者手中,朝廷想要插上一腳,便也隻有霸王硬上弓這一招了,許多人可能是熟悉這種手段。”沈麟涼涼地說。
誠然建元帝對這筆銀子也動心了,但西南邊境也是大尚的王土,那裏的百姓也是自己的子民,斷不能輕易攏去救命銀子,更重要的是,尚止目前也在西南。
“沈愛卿以為何?”
“啟奏陛下,讓花報執筆人進入朝廷派往西南的隊伍中,如何?”沈麟提議。
建元帝看著對方那胸有成足的模樣不禁問道,“沈卿認識這位執筆人?”他說這話時可沒有絲毫怪罪民間自己折騰出了之前被禁的雜報的另外樣式,似乎隻是純粹好奇。
沈麟扶了扶象牙笏,“稟陛下,此人,陛下也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