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秦淮驚魂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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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夢玉臉色一僵。
他好歹也算是劉大人身邊最親信的人,雖然最近來了那個叫燕均的小子和自己平分秋色,但好歹也差不到哪兒去。這金陵城上上下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在麵兒上,誰不是恭恭敬敬叫自己一聲“馮公子”?
這個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卑賤少女,竟然敢在他麵前直呼其名?還是用這種質問的語氣?
更要命的是……
馮夢玉與劉炳信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個少女一開口,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他確實說不清那晚上自己的去向。
除夕夜前夕,前兩江大都督曹霍明退官致仕,下了帖子給全金陵城的官員,邀請他們除夕當夜到都督府上行酒樂。
曹霍明雖致仕,他在宮裏做秀女的女兒卻被升了一級,成了有品級的娘娘。全家人不日就要搬去京城,金陵城裏有意北調的官員,自然都要前去巴結一番。
馮夢玉也隨劉炳信一起去了。隻是宴行至半途,他突然接到密信,不得不起身告辭離開。
當時,滿院子的金陵官員,可都親眼目睹著他走出都督府。
事發突然,那時的馮夢玉隻得胡謅了一個理由。他哪裏知道,那晚的顧眉生無意間撞見了他的秘密,他不得不殺了對方,而她又還魂晚晴樓,化作厲鬼,血訴自己的罪狀呢!?
“啪嗒。”
馮夢玉的額上滑下一顆汗珠,緩緩地落到地上。
見他不語,少女又往前走了一步,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眼神裏卻全是無形的壓迫。
“嗯?我在問你話呢。”
語氣悠悠拉長,恍惚間,少女竟像是身居高位者俯身試探,質問裏滿是理所當然。
馮夢玉強自鎮定,極快速地瞥了一眼劉炳信。確信對方肯定會保住自己之後,張了張口,僵硬著為自己辯駁:“那晚我母親得了急病,是以我提前從霍大人的致仕宴上離開……”
“哦?你母親得的是什麽急病?請得是哪個大夫看的?”沈兮遲目光灼灼,步步緊逼,“既然母親重病,為何不在家看護盡孝,卻跑到晚晴樓來尋歡?”
話雖不多,但卻針針見血。
事發突然,馮夢玉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準備。更何況少女前半句犀利,後半句更是狠絕,竟然直接給他扣上了“不孝子”的帽子。
他勉強定了定心神,反駁道:“姑娘,我馮家私事,也不便於在光天化日之下坦明吧。若你心中有慮,大可……”他的目光移到了顧眉生的身上,“大可幫這怪物去擊鼓鳴冤,我們對簿公堂便是了!”
也難為他了,沈兮遲逼得這樣緊,他還能圓出一套說辭。
若是一般人,大概也會被他這樣糊弄過去。可沈兮遲是什麽人?她可是曾經踏著鮮血把皇上扶持上位的鎮國長公主、大越第一位親政的女子。
她平日裏見多了手下臣子的小聰明,清楚地明白這些綏靖手段,也知道若是今天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說清楚,這事便一世也說不清了。
這一刻,沈兮遲恨不得自己還是那個長公主,在京城中呼風喚雨,擁有無上權力,便可立馬前往馮府,把這事調查清楚。
她皺了皺眉,腦子裏飛快想著對策。眼看馮夢玉就要把此事糊弄過去,顧眉生身上的戾氣也越積越足,那張小小符紙就快要鎮不住她的怨氣——
晚晴樓下的天井中,突然走進來一個男人。
男人頭戴綾羅彩繡帽,帽珠為玉,緋紅長袍,腰係一根金飾玉腰帶,顯得氣宇軒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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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骨極高,在眼窩裏投下深深的陰影,辨不清神色,但鼻挺唇薄,眼角微挑帶笑,袍角草枝纏紋上,一隻仙鶴飄然欲翅,不見一絲輕浮,竟是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人群見到他,驚呼一聲,均紛紛散開,讓出一條上樓的路。
沈兮遲俯身下看,麵上不露聲色,杏目卻微微眯了眯,好整以暇地等著他上樓。
皆因為,這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鎮國長公主沈熙平生最大的政敵。
寇淮。
*
說到鎮國長公主沈熙的敵友陣營,那真可謂是涇渭分明。
時下大越分了兩京:金陵為南,燕都為北。太祖皇帝定都金陵,其後北方遊牧民族時有冒犯,後代皇帝便北遷燕都,但在金陵,朝廷仍保留了一套完整的行政體係。
是以,京城有內閣,金陵同樣也有內閣。
對於沈熙來說,京城內閣首輔、太子三孤杜景時便是她的盟友,而遠在金陵的這個南方內閣的首輔寇淮,就是她最大的敵人。
傳聞裏,寇淮其人陰毒,一向口蜜腹劍、心狠手辣。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這人樣貌風流,麵上總是一副笑眯眯的吊兒郎當樣,人畜無害,實則笑裏藏刀,野心勃勃。
奈何,就算寇淮的野心擺到了明麵兒上,沈熙也從未抓到過他的把柄,所以從未有機會扳倒他。
這人一向滴水不漏、心思縝密。最是危險。
皇上登基五年,江山漸穩,以燕都為中心的北方地區已完全在皇室掌控之中。
相比燕都,金陵城到底天高皇帝遠,寇淮羽翼豐滿,黨羽眾多,是以寇黨一直是沈熙最大的心病。
她甚至懷疑,除夕夜皇上遇刺,幕後黑手正是這位寇首輔。
然而,一朝重生,她成了平民沈兮遲,根本沒有任何機會找到證據,印證自己的猜測。
眼下,沈兮遲見他一步一步地上了樓來,突然意識到。
也許……她的機會來了。
*
這邊沈兮遲在心裏盤算對策,那廂,劉炳信先認出寇淮,連忙拱手作禮:“寇大人。”
寇淮似乎才見到他,撫掌一笑道:“劉尚書,我剛才見這裏這麽熱鬧,便上來瞧個新鮮,沒想到你也在這裏啊。”
劉炳信本來都想好了對策,如何幫馮夢玉脫身,如何又說服那老頭收了這厲鬼。誰知道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麽不趕巧,簡直就是他娘的邪門極了——
寇淮怎麽會在這兒?!
要說公堂之上,他從不屬於寇黨,和這位寇首輔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態。
一是因為寇淮的底細從沒人摸透過,對方路數又多,自己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再者,他可是被埋在金陵的一顆棋子,隻敢韜光養晦,從不自露鋒芒,又何必去寇淮麵前惹一身腥?
今日寇淮突然出現,劉炳信心下吃了一驚,險些以為自己已經暴露。
然而,他思來想去,自己並沒露出什麽破綻,強自安心,朝寇淮一拂手道:“寇大人,今日元宵,下官隨同手下人在晚晴樓賞歌飲酒,哪知這樓中竟突然出現一隻厲鬼……”
他欲言又止,自覺把馮夢玉那事按下不表。
寇淮笑得如沐春風,走近了幾步,道:“哦?我在下麵聽說秦淮十坊最有名的沈阿公就在這裏捉鬼?怎麽,這鬼段數太高,連他都收不了了?”
沈兮遲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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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下一秒,沈阿公就不服氣地嚷嚷開了:“這位公……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這偌大的金陵城中,就沒有我沈阿公捉不住的鬼!厲鬼雖難收,但也不是不行!要不是因為那位小郎君——”
他憤然一指馮夢玉,又指向化為厲鬼的顧眉生,“——惹得這鬼心中怨氣衝天,我也不至於拖到現在還沒將她收進我的妖鬼奩!”
沈阿公捉鬼幾十年,生平最恨別人質疑他的捉鬼能力。一旦有人懷疑,他的開場白便是“這偌大的金陵城……”,劈裏啪啦就丟過來一長段話,義憤填膺,生怕別人小看了他。
重生半月,沈兮遲算是已經很清楚他的這個性格了。
隻是沒想到,寇淮第一次見沈阿公,還沒幾句話呢,竟然就踩了他的這個禁忌,還引他說出了馮夢玉的事。
……有意思。
沈兮遲微眯著眼睛看向寇淮,見他果然順著沈阿公的話問了下去:“哦?因為那位小郎君?”
“是的啊!”沈阿公一指顧眉生,隻求她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你和這位大人說說看?我是不是差點就收了你?你是不是也敵不過我?但你要報血海深仇,我心一軟,就讓你還在這裏和那個什麽馮郎對峙!?”
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他還隱瞞了“鬼橋”的事。隻說自己心軟,卻隻字不提顧眉生的威脅。
顧眉生倒不和他計較,隻“嗯”了兩聲,又對著寇淮,把剛才指控馮夢玉的話泣訴了一遍。
——這回,有寇淮在場。馮夢玉知道,劉炳信若想棄車保帥,自己就徹底完蛋了。
寇淮聽完顧眉生的話,麵上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揚了揚上挑的眉眼,衝馮夢玉一掃,“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我……我……”馮夢玉冷汗涔涔。
他定了定神,正想把剛才敷衍沈兮遲的那套說辭拿出來,卻聽見寇淮道:“這位姑娘說的沒錯。除夕子夜你去了哪裏,令母又患了何病?或者……”
他頓了頓,看向馮夢玉,笑意更濃,“我們直接去集慶門外的秦淮河中撈一撈,不就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殺了眉生姑娘了麽?嗯?”
寇淮笑容完美,神態卻疏離,眉眼中自有股流動的風韻。
樓外是花燈萬盞,樓內是紅塵百丈。男子豐神俊朗,慵懶散漫中卻是不為人知的殺氣。
……像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這一瞬間,馮夢玉心中的那根弦卻徹底斷了。
“不是我!”他大吼一聲,一下子跌倒在地,“不是我!是劉……是劉尚書!”
“劉尚書?”
“那晚我提前離開……都是因為他!”
“為什麽?”寇淮眸色漸沉。
“因為那晚他叫我——”
話音戛然而止。
窗外花燈萬盞,似月懸星落,香風十裏度。河上有悠風拂來,和著對岸高閣上的上元宴戲,緩緩湧進晚晴樓大開的窗內,卷來一絲涼意。
甚至沒有人能看清,那把刀是怎樣飛進來的。
刀身薄如蟬翼,在暗夜之中如同鬼魅,疾馳翻旋入內,正中馮夢玉的後背脊骨之間。
馮夢玉後半句話未及說得出口,便全然隱沒,雙目失焦圓睜,“轟”地一聲,倒在地上。
唇畔流出一絲鮮血,蜿蜿蜒蜒,滲入晚晴樓的木質地板縫中。
馮夢玉,就在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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