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燕子磯頭月(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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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黑影越靠越近。

    在這緊急關頭,沈兮遲思緒紛亂,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大越的鎮國長公主沈熙,死時年方三十。她在這世上活了三十餘年,從後宮中最不起眼的公主摸爬滾打到權傾朝野的位置上,朋友沒交幾個,敵人卻樹了不少。

    短短人生的前十幾年,沈熙的敵人,從來都隻有一個人。

    ——孫貴妃。

    孫貴妃是東閣大學士孫正毅的嫡女,從小便長得花容月貌,才藝雙絕,名滿燕都。

    昔年開平侯家的女兒被指為太子妃,嫁入東宮三月後,孫正毅之女孫玲兒緊隨其後,也嫁入東宮,成了太子側妃。

    孫玲兒初入東宮,隨即成了太子最寵愛的女人。她鋒芒畢露,風頭一時無兩,連當時太子妃都要對她比讓三分。

    ——若不是有皇後鎮著,恐怕她第二年就會生下太子長子,成為東宮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後來太子成了先帝,順理成章地,孫玲兒入主西宮,成了皇後之下、萬人之上的貴妃。

    等太後薨逝後,她再無顧忌。沒過多久,孫玲兒先於皇後之前,為先帝生下了第一個兒子。

    沈熙出生時,孫貴妃的兒子不過幾個月大。

    因他是個皇子,母妃又寵冠六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禦膳房裏流水似得往東宮供著山珍海味、滋養補品,皇上也天天往孫貴妃的宮裏跑。

    反觀皇後東宮,隻能開著小灶,燉些開平侯夫人偷偷捎進宮來的燕窩、海參、阿膠。宮裏慣常踩低捧高慣了,沈熙從未得到過應有的尊重。

    小小的公主就在這樣的環境裏,慢慢長大了。

    自懂事起,她就不喜歡孫貴妃的兒子,盡量都避著他。有時在禦花園裏見著了,她十次有九次會被他奚落嘲弄,哭著跑回東宮。

    那時候母後總是摸著她的腦袋,哄她:“好孩子,便當他不存在罷。驕縱恣意,目中無人,日後必惹大難。阿熙別和他計較。”

    ——母後不喜歡孫貴妃,便也對她的名字厭惡極了。她從來不叫自己和皇弟“熙兒”、“棣兒”,卻叫“阿熙”、“阿棣”,在整個後宮裏都是獨一份兒。阿棣嫌這稱謂太過粗鄙,沈熙卻一向很喜歡。因為這讓她覺得自己很特別。

    那時候,沈熙聽不懂母後說的“驕縱恣意,目中無人,日後必惹大難”是什麽意思,但她向來聽話,擦擦眼淚,很快便能把這事拋到九霄雲外。

    ……

    一直到後來,阿棣出生了。

    阿棣出生的時候是冬天,氣溫乍降,燕都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母後生產整整花費了一天一夜。年幼的沈熙整晚都趴在外殿外的窗戶上,看著院子裏落雪無聲,一點一點將牆角那一株點染梅色的花樹淹沒。

    她等得昏昏沉沉,殿裏殿外的宮人們忙忙碌碌,搬了一盆又一盆的溫水進房,無人顧得上她。等天邊露出第一縷熹微晨光,投映玉影於大殿之內,她迷迷糊糊,聽見產房裏的嬤嬤喊了一句。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個小皇子!”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她一個激靈,興奮地一個鯉魚打挺,猛地站了起來。

    ——她沈熙也有弟弟了!

    那日,父皇一直到下了早朝才來看他的第一個嫡子。他喜怒一向不形於色,沈熙也看不出他到底高不高興。

    他看見沈熙,聽她叫自己“父皇”,隻是威嚴地“嗯”了一聲,便徑直進了後殿,去到母後床前。

    也不知兩人聊了什麽,足足談了一個時辰。等父皇走後,母後將她叫到床前,眼睛紅紅的,對她說。

    “阿熙,以後你一定要保護好弟弟啊。”

    那是自然。沈熙忙不迭地應了一聲,便去小床邊都弄弟弟去了。

    也怪她當時年紀太小——母後的這句話,她一直等到很多年後,才品出幾層意思出來。

    阿棣和她性子相似,說得好聽些是溫和,說得準確些是懦弱。每每遇見孫貴妃的兒子,阿棣總是會被他欺負,無論受到的是身體或是言語上的傷害,回到東宮,他必定撒潑大哭一場。

    也就是在那幾年裏,沈熙開始慢慢學著,變成了一個外強色厲的公主。

    從前宮人們踩低捧高,她不置一詞,能忍則忍,至多不過說一兩句抱怨的話。

    可現在不同了,阿棣還那麽小,那麽脆弱。長姐如母,她又怎麽忍心讓他再經受一遍自己受過的委屈,這樣憋屈的童年呢?

    沈熙開始學會震懾,學會反擊,學會以利相誘、以權壓人。

    有次她去禦花園閑逛,無意竟又看見孫貴妃的兒子在欺負阿棣。她想都沒想,隨手便抓起一塊石頭,衝上前便往那小子的頭上砸去。

    他額頭上瞬時破了一個大窟窿,鮮血不止地往外流。

    沈熙不等他反應過來,拉起阿棣就跑。後來父皇知道此事大怒,罰她於烈日下長跪禦書房前三個時辰,又給她禁足大半年。

    母後陪她跪在地上,哭著求父皇放過自己的女兒。父皇充耳不聞,隻派自己身邊的大太監出來傳話,說皇後若再於禦書房外喧鬧,影響皇上處理公務,一並作罰。

    自己可以撐得下三個時辰,但母後在生完阿棣之後,身體差了很多,讓她跪三個時辰怎麽能行?

    一人做事一人當。沈熙強硬命令母後身邊的秋月姑姑將母後扶了回去,隻留她自己一個人,在禦書房外的烈日下跪了整整三個時辰。

    期間,她終是撐不住,暈過去數次。可一旁有人看著,隻要見她一暈過去,便拿冰水上來澆,直到生生將她凍醒。

    這樣的烈火寒冰,地獄兩重——那漫長的三個時辰,竟就這樣生生被她捱過去了。

    那次之後,沈熙的身體受到重創,落下病根。每每來葵水之際,更是腰疼難耐,痛不欲生。

    她尚如此,那孫妃之子更不必說。

    聽說那傷口極深,留下一道猙獰傷疤,就算太醫院的聖手也無能為力。往後他似乎還落下了頭痛的頑疾,一到天冷時,宮中的各色補品便會全往西宮湧去,幾乎供不應求。

    那時候沈熙自己悟出了一個道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世上,若你要治一個敵人,讓他得到慘重的下場,那你必然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古人雲“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固然兩敗俱傷,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她來做抉擇,必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那次之後,母後總是看著她歎息。沈熙有時笑嘻嘻地問母後歎什麽氣,母後回答:“傻孩子,其實隻要等等,就好了。”

    等等就好了?

    沈熙不懂。

    她隻知道孫貴妃勢大,娘家風頭極盛,乃朝中後起之秀,遠非一向不溫不火的開國勳貴開平侯府可比。

    孫貴妃又一向得寵,西宮極討皇上歡心,榮寵長盛不衰——如果要等,那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麽?

    沈熙是到後來才明白母後的意思。

    淳宣十六年,孫家因郭啟潮案,一朝跌落泥塵。全家上下幾百口人發配的發配,問斬的問斬,九族株連,孫貴妃也被打入冷宮,不久後便悄聲無息地香消玉殞。

    這一場變故,不過發生在幾個月之內。

    曾經權傾朝野的孫家,一夜之間從燕都消失。老樹拔起還連著深根呢,孫家卻被連根拔起,連一個人都沒能留下。

    ——就連父皇曾經最寵愛的兒子,也沒能活過這場變故。

    得知消息的那天也是冬天,前兩天還是大好晴日,那天卻平白無故地下了一場雪。母後差秋月姑姑在窗前溫著小火爐,騰騰蒸氣裏滿是肉骨湯的香味,她看著院裏白雪似柳絮,喃喃道。

    “阿熙,你看……終於還是等到了。”

    多年之後,沈熙手握利刃,雷厲風行,為阿棣掃平天下。江山穩固,海晏河清,她俯瞰這萬裏山河,回望來時的路,終於深刻地理解了母後的意思。

    ——麵對敵人,須得不驕不躁,不疾不徐。你要等,等他放鬆警惕,等他得意忘形,等他露出破綻。

    然後你才能亮出手中利劍,將他一舉擊潰。

    沈熙一直不知道,當年開平侯府到底有沒有參與郭啟潮案的謀劃。但她可以確定的是,母後一定是知情者,開平侯府在孫家走上亡族之路的時候,一定推了一把。

    “等待、忍耐,然後將敵人一舉擊潰”——這就是母後這一生,教給沈熙最大的人生智慧。

    ……

    沈熙嘴唇微抿,麵色平靜。她轉臉看向迎麵而來的母魎,眼中已是暗潮洶湧,狠戾乍現,充盈著擋也擋不住的騰騰殺氣!

    自己可是大越的鎮國長公主沈熙,身上背著千萬條人命的冷血毒婦,古往今來史無前例的第一人——

    她倒是不信了,這母魎再厲害,再陰邪,身上難道會沒有一絲破綻?

    她站起身來,拍了拍破裂裙擺上的塵土,扭了扭僵直的脖子,將手腕上緊緊纏著的鬼結繩解開,在手中拉直,蓄勢待發,唇畔帶了一絲冷笑,淡淡出聲。

    “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晚上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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