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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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生第一次踏入父親的院子。

    小道兩邊種植著鬆柏這樣的常青樹,不高,但是秀氣中帶著男主人特有的冷硬。風格在府中獨樹一幟。阿生突然有些醒悟到爺爺讓她到這裏來的原因了。曹嵩固然是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職責,但她和哥哥也沒有主動親近過這個父親。

    對於老三曹德的出生,爺爺並沒有嘴上說的那麽不在意。他也在怕曹嵩將來嫡庶不分,這才派了阿生來和父親改善關係。

    曹嵩這個父親啊,太平常了,沒有什麽突出的地方。除了政治眼光比較短、寵愛妾室這兩點之外,阿生再也找不出什麽生動具體的印象來了。然而這兩點,都不是什麽好印象。

    父親的書房比較亂。

    架子上和桌案上都是木板、刻刀、竹簡之類的東西,再加上采光沒有梅園那麽好,看上去就比較簡陋。香爐和燭台都是銅做的,偏偏還立著一個鑲金戴玉的多寶架,在角落裏閃閃發光。

    ……

    破壞整體風格了啊喂。

    曹嵩從案幾後麵抬頭,就看到一個三頭身的小豆丁站在門口好奇地往裏看。他僵了一下,然而麵對那張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臉又說不出半句重話。

    “如意,你怎麽來了?”

    阿生露齒一笑:“給父親送好吃的。”

    “……端進來吧。”

    於是阿生登堂入室。曹嵩隨手在桌上弄出一片空地,用來放銅質的餐具。一盤六個小包子,一碗白嫩嫩的豆腐腦,還有幾碟調料:醋、醬和糖漿。

    阿生笑嘻嘻地爬到父親腿上,指著調料說:“豆花,有人愛吃鹹口的,有人愛吃甜口的。我不知道父親的口味,所以醬和柘漿都帶了。醋汁是新出的,我改了下曲方,父親看是不是比原先的要清亮?沾包子吃最好了。”

    曹嵩的上半身都是僵硬的。他還沒有抱著孩子吃過飯,雖然他常見阿生坐曹騰腿上撒嬌,但見得再多都比不上實踐一次。他拿左手扶住自家老二的背,防止她摔,右手拿筷子夾了個小肉包,沾醋咬了一口。

    “不光清亮,還香。比鄧家的醋還好。”

    鄧家,大約是個有名的世家吧。

    曹嵩兩口將第一個包子吃完了,夾起第二個喂阿生。阿生連忙捂嘴:“我在祖父那裏吃過了。”

    曹嵩:“吃!你一向吃得少。你看看你,再看看你阿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看著差了兩歲不止。”

    阿生心說,我心理上是成年人,吃個八分飽就停了,哪像吉利小哥哥跟餓死鬼投胎似的不撐飽不停嘴。但她怎麽敵得過曹嵩的力氣,嘴裏已經被塞滿了麵,不得已,阿生隻好咬了一口。包子去了四分之一,帶油的肉汁從嘴角淌下來,急得她“嗚嗚嗚”叫。

    小女兒出醜,曹嵩反而放鬆了,找了個空碟子將剩下的大半個包子放下。“記著啊,這個是你的,等會兒要吃完。”任憑肉汁弄髒了阿生的衣襟也不管,拿糖漿拌了豆腐腦開始喝。

    阿生好不容易將嘴裏的肉和麵咽下去。“父親是甜黨啊,母親倒是鹹黨。”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曹嵩冷笑一聲:“她哪有什麽喜好,覺得柘漿昂貴奢靡罷了。吃餳就吃得歡暢了。”

    柘漿,就是糖漿,南方甘蔗榨汁煮沸後的產物,顏色質感都像半成品的紅糖。阿生在庫房發現甘蔗後就向祖父打聽,才知道糖漿這種東西在這個時代是頂級奢侈品,數量稀少有價無市,曹家的糖漿都是因為費亭侯這個爵位才能夠從貢品中分得一小部分。阿生到來之前,大家都直接糖漿泡水喝甜水,這兩個月才開始將糖漿作為一種調味料。

    自然是有人不適應的,比如丁氏,她覺得豆腐腦中加蔗糖比豆腐腦中撒金粉還要過分。甜的明明可以用蜂蜜替代啊,雖然蜂蜜也是奢侈品,但好歹大部分有錢人都吃得起。然而阿生堅定地製止了她,蜂蜜和豆製品同食容易拉肚子。

    曹嵩喝完了豆腐腦,一本滿足,繼續給阿生喂包子吃。阿生心裏則在給這個父親作新的評估:

    曹嵩每次出現在公共場合總是畢恭畢敬,循規蹈矩,看上去跟丁氏一樣拘謹,但其實私底下是一個喜歡享受不拘小節的人,也難怪和丁氏過不到一塊兒去。但他不是個心硬的人,從那天他怕傷到丁氏的肚子,即便盛怒也隻好讓丁氏死死抱著大腿的時候阿生就看出來了。說曹嵩鐵石心腸殘害嫡妻嫡子,或者陰謀詭計麵甜心苦,那都是扯淡。

    好,談不上;壞,也談不上。就是這樣一個人。

    點心吃完了,可以聊聊正事。阿生還是想聊聊正事的,她想知道父親這個未來的大家長對於女孩子過問朝政這件事的看法。

    “母親即將臨盆,卻坐立不安,我很擔心。”

    曹嵩皺眉,左手給阿生順背,右手提筆寫字。“她又怎麽了?”

    “府中有傳言,說阿兄得罪了梁公子活不成了,我又是個女孩,將來爵位家產要落在三弟頭上。所以母親就非想要生個阿弟出來。”

    曹嵩看上去也是快被丁氏弄得沒脾氣了:“原來她前幾天找巫醫就是為了求子啊,我差點以為家中要出巫蠱之禍,還罵了她一頓。”

    “誒?”阿生低頭琢磨,流言也好、跟曹嵩告狀巫蠱也好,這裏麵要是沒有張氏的手筆她是不信的。之前都平靜,生了個兒子小動作就多起來了。

    “如意,你回去跟你母親說,讓她別急,她還年輕,再生上兩個嫡子都綽綽有餘。”

    阿生眨眨眼:“父親為什麽不親自跟母親說呢?”

    曹嵩……曹嵩臉紅了。

    誒?

    “胡鬧。”阿生就看到她爹欲蓋彌彰地發怒,“我忙著公務,哪有時間去照顧這些後宅事。”

    “父親今日不是休沐嗎?而且青伯說今日也沒有人請父親去做客啊。”

    曹嵩:……媽蛋,小孩子太聰明了真的一點都不可愛。

    阿生捂著嘴笑得像隻偷吃到魚的小貓。其實,她爹媽之間的關係還是可以挽救一下的對不對?雖然後宅鬥爭比較掉價,但於情於理她都應該幫他們一把。父母關係穩定,她和哥哥的生存環境才會比較好。張氏太跳了,讓她看見希望沒準就會對嫡子下手。

    “父親。”阿生拉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拉父親的袖子,“阿兄真的會因為梁家而斷了前程嗎?”

    話題轉換,曹嵩放鬆下來。“這哪能說得準呢?等到你們長大,梁家還在不在朝堂上都不一定呢。”

    阿生呆住了。不對啊,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曹嵩拿毛筆筆杆輕敲她的腦門:“發什麽愣,不是你說的,梁氏必亡嗎?”

    阿生雙手捂住腦門:“那父親……別與他們站一起。”

    “我呀,”曹嵩歎氣,“我資質平平,像父親那般白手起家、提前站隊、亂中取利是做不到的。梁氏必亡,十年前就有人說要亡他,如今也說要亡他,那他到底什麽時候會倒呢?五年後?十年後?還是二十年後?

    “即便他五年後就要亡了,如今也是一手遮天的大將軍,難道我們要上趕著在他失勢前被他滅門嗎?”

    “唔……”

    “想要不得罪大將軍而從梁黨中脫身,何其難!梁冀把持朝政二十餘年,難道就是個傻的?我剛剛露出一些疏遠的苗頭,梁家就給你阿兄送醫送藥了!然後,”曹嵩深吸一口氣,“你父親我連升兩級。”

    “厲害了!梁冀!”阿生死死拽著父親,“那父親……”

    “按照你祖父的吩咐,官辭了,藥收下了。”

    這就是很明確的要保吉利的意思了。阿生仿佛看見了這個簡簡單單的升官辭官背後,梁冀和曹騰兩隻老狐狸的明爭暗鬥。梁冀隨手一拉,曹家就沒能跳車成功;曹騰再一推,關係也回不到從前了。

    跟這種政治鬥爭比起來,阿生自己太嫩了,不比父親好多少。“父親,父親消息靈通。依父親看來,梁冀何時會倒?”

    “短期內還看不見啊。梁皇後不得皇帝喜愛,但如今宮中最得寵的梁貴人……”

    “也是梁家的人?”

    “隻要梁貴人能生下皇子,保不定梁家又有一代太平。”

    阿生陷入沉思,她隻能抓住曆史的整體脈絡,對於細節卻所知甚少。她若是個曆史專業的,一口說出梁冀死亡的前因後果,那事情就好辦多了。但現在這樣……她自己也不確定了……

    “總之,父親不要跟著他們幹壞事。”

    “我省的。”曹嵩摸摸她的頭,“父親創業艱難,我總要把這個家平平安安地遞交到你們手上。”他又笑道:“你和吉利倒是像父親,有股冒險的衝勁。”

    曹嵩這個人,慫包牆頭草狗腿子。但是,慫包牆頭草狗腿子也有慫包牆頭草狗腿子的智慧。他人生最大的目標就是守成,人生最大的成就也是守成。這樣的人,占了人群裏的80%還要多。

    就是個,普通人。

    阿生仿佛沒有那麽討厭他了。但母親的焦慮還沒有解決,她總不能跟母親說梁氏會倒吧。母親嘴巴不嚴實,這話傳出去全家藥丸。於是,阿生隻能旁敲側擊地告訴丁氏,梁家送藥來說明他們不會和吉利一個小孩子計較,也不知道她聽沒聽進去。

    轉眼,六月。

    丁氏臨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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