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請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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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秋、深夜。

    江陵城中的四裏小街上還亮著燈火。

    街道雖然不長也不寬,卻也有七八戶店家,七八戶店家雖然不多,但也有喝酒的地方。

    況且,這裏不隻有喝酒的地方。

    這裏還有賭。

    還有隨時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

    但這地方既不是酒場、也不是賭場、更不是妓院。因為這裏酒不是酒、賭不是賭、女人不是女人,這裏是個奇怪的地方。

    通常奇怪的地方就有一個奇怪的名字。

    但這個名字卻一點也不奇怪。

    這裏是天上街。

    既是天上街,那便是仙人來的地方,仙人喝的自然不是酒,賭的自然也不是錢,玩的女人自然也不是胭脂俗粉。

    像這樣的四裏小街,世上還有許多;但這天上街,世上卻隻有一條。

    葉蓮就在這條街上。

    小街的兩端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就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

    他走得很慢,卻走得很穩,一步比一步穩,一步比一步快,待到就要跑起來了的時候,他便停了下來,又走得慢了。

    步伐急促的人,講求效率;步伐平緩的人,講求穩重。

    像葉蓮這樣的人,絕對是你從未見過的人。

    他像一片落葉,無根無蒂,風吹他到哪,他就飄到哪;他是一朵蓮花,淤泥不染,從塵世中來,到塵世中去。

    此時,夜更深了。

    街道兩旁的燈火依舊亮著,涼風習習,搖曳的火苗就要熄滅,卻總能意外地挺過來。

    這燈就這樣一直燃著,晚上燃著,白天也燃著。

    一盞燈前一座樓,燈燃了多久,燈前的樓便存在了多久,燈還能燃多久,燈前的樓便還能存在多久。

    葉蓮走到一盞燃得最久最旺的燈前,搖著頭,仿佛在嘲笑這盞燈。

    “長明燈啊,長明燈,世人都想擁有你這樣的生命,你為什麽要燃這麽久?”

    說完,他又向著燈哈了一口氣。

    “燃得這麽久,豈不是一種痛苦?”

    火苗迎著氣流,開始晃動,但始終不滅。

    然後他就笑了,裝怒道。

    “我就知道,你還想多活一會,舍不得你這悠長的生命。”

    這盞燈叫長明燈,燈前的樓叫天上樓,這樓一共有三層,每層都亮著長明燈。

    這裏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一個人,也從來不會挽留任何一個人。

    所以,天上樓沒有門。

    沒有門,自然也不會有關門這一說法,無論什麽時候來,這裏的燈永遠是亮著的,無論什麽人來,這裏的門永遠是敞開的。

    同時,這裏還是最熱鬧的。

    熱鬧的地方總是有人喜歡去,葉蓮也不例外。

    越熱鬧的地方,人越多。人一多,有趣的事情就不會少,有價值的消息就不會少。

    抬腳,起步,葉蓮走了進去。

    這裏果然是最熱鬧的,大廳裏擺滿了九九八十一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坐著人,坐著各式各樣的人。

    但葉蓮還是一眼就發現了他們。

    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一個將死之人,一個已死之人。

    葉蓮從男人看到女人,再從女人看到男人,男人明明活著卻像卻一副死去的模樣,女人明明已經死了卻還像活著。

    葉蓮覺得很有趣,奇怪的人通常都很有趣。

    他的嘴角又有笑意,大步地朝著男人走了過去,坐在了他的對麵。

    眾人投來不解的眼神,大廳裏還有那麽多空位,為什麽非要和個死人坐一起吃飯。

    桌子上擺著飯菜,但隻有一雙筷子,三個人一雙筷子,這雙筷子就擺在葉蓮的麵前。

    他看著他,忽然笑道:“你不吃?”

    他也看著他,冷道:“不吃。”

    葉蓮轉頭又問:“你也不吃?”

    這話問得很奇怪,沒有邏輯,一個死人既不會回答問題,也不會吃飯,但這話卻問得很快,沒有猶豫。

    就算是所有人認為她死了,但也有個人認為她還活著。

    現在是兩個了。

    葉蓮靜靜等著回答,男人的眼神一下子就柔和了起來,他拉起她的手,輕輕地撫摸,兩人好像再以葉蓮看不見的方式進行著靈魂交流。

    他放下她的手,輕聲答道:“她不吃。”

    葉蓮又笑了,再問道:“我能吃不?”

    男人終於搖了搖頭,緩緩道:“你不能吃。”

    葉蓮歎了一口氣,望著這桌子酒菜,道:“你不吃,我不吃,她也不吃,豈不是浪費這桌子酒菜。”

    男人答道:“不會浪費,這酒菜等會就有人來吃。”

    葉蓮道:“什麽人?”

    男人冷道:“一個死人!”

    忽然間,一聲鷹唳從門外傳了進來。

    滿堂騷動,所有人的視線都豁然轉移,門外走進來個黑發的青年,他的眼睛如老鷹般銳利,雙手如女人般白皙。

    眾人一見他,便是傳來驚呼聲。

    “那是蒼鷹子殷翔?”

    “據說此人是個奇才,修道二十載,便能扶搖直上九千裏,他師傅天鷹道人在他這個年紀,也不過飛八千裏而已。”

    “年輕一輩,恐怕找不出幾個人有這樣的成就。”

    殷翔昂著頭,挺著胸,目光四麵一閃,便是落在了葉蓮身上,然後再從葉蓮看到男子。

    他就笑了,笑得像個兀鷲發現了屍體。

    葉蓮沒有抬頭,一個死人是不值得注意,男子卻抬起頭來,看得也不是殷翔。

    “你該走了,這個座位不適合你,這桌子的飯菜也配不上你。”

    葉蓮目光中又露出笑意,起身換了個座位,從男子的對麵坐到了他的旁邊。

    他看了葉蓮一臉,便不在說話。

    殷翔走了過來,坐在方才葉蓮的位置,笑道:“少恭兄,別來無恙。”他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氣喝了下去,望著麵前的筷子道:“這是給我的?”

    葉蓮沒有說話,鳳少恭也沒有說話。

    他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也不問別人為何不吃,好似這一切都理所當然。

    但這世上除了愛恨之外,沒有任何東西是理所當然。

    酒過三巡。

    見著他吃得七分飽足,鳳少恭便問道:“我要的東西?”

    殷翔從懷裏拿出一個胭脂盒,放在桌子上用手按住,說道:“少恭兄是明白人,我要的東西?”

    鳳少恭不再說話,同樣拿出一個玉瓶放在桌子上。

    兩人交換著物品,葉蓮也在一旁看著他們交換著物品,他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要發生什麽。

    鳳少恭放回胭脂盒,道:“這不是我要的東西。”

    殷翔把玉瓶揣進自己懷裏,笑道:“但這是我要的東西。”

    他說話和他做事一樣,仿佛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笑了。

    這次是鳳少恭笑了。

    葉蓮本以為這人是根木頭,沒想到他卻笑了起來,不管是何種笑容,也足夠證明這人有血有肉,不是一塊冷冰冰的木頭。

    他臉上的笑容很不好看,簡直可以用醜陋來形容。

    但這笑容本不是露給人看的。

    葉蓮記得這種笑容,每年年初,城西的殺豬匠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他自己覺得開心了,豬可就不這樣覺得。

    然而,現在不是年初。

    鳳少恭也不是城西的殺豬匠。

    能飛九千裏的蒼鷹子自然也不是一頭豬。

    但現在,鳳少恭的臉上就出現這種笑容,他覺得很開心,可同樣殷翔就不這樣覺得。

    雖然說不上不開心,但也談不上害怕。

    他就坐在鳳少恭的對麵,冷冷地望著他,不言不語,慢慢地吃著菜喝著酒。

    葉蓮忽然就大聲笑了起來道:“吃別人的飯,喝別人的酒,還要拿別人的東西,你這樣的人現在可少見了。”

    殷翔放下筷子,道:“若我還要玩他的女人呢?”

    葉蓮道:“那可不隻是少見,簡直難得一見!”

    殷翔又問道:“像我這樣的人,算不算是大惡人?”

    葉蓮道:“普天之下,一等一的大惡人!”

    殷翔笑了,盯著葉蓮,緩緩地道:“若一個人從小到大,吃別人的飯、喝別人的酒,還拿別人的東西。到頭來卻殺了給自己飯吃、酒喝的養父母和義兄,還奸淫了自己的嫂嫂,這算什麽?”

    葉蓮笑道:“你起碼還算是個人,這樣的已經不算是人。”

    殷翔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揚起脖子又一口將其飲盡。

    鳳少恭靜靜地坐著,臉上已經沒了笑容,整個人看起來又像一根木頭。

    葉蓮就靜靜等著他將酒喝完。

    隻聽見殷翔又說道:“若這人就在這裏,你豈不是要衝上去殺了他?”

    葉蓮正色道:“殺了他豈不是有些太便宜?”

    殷翔問道:“那怎樣才算不便宜?”

    葉蓮道:“自然是要吃他的東西,喝他的酒,還要拿走他的一切,最後再玩他的女人。”

    殷翔忽然縱聲狂笑道:“這樣說來,你豈非成了自己口中的大惡人?”他又驟然頓住笑聲,眼神一閃,便是直直地盯著鳳少恭,大聲喝道:“那他現在就在這裏,你還不快去!”

    葉蓮沒有動,甚至連眼神都沒閃一下。

    但大廳裏已經有人開始動了,他們好像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就像狼群般衝了上來。

    但桌上的飯已經被殷翔吃光,酒也被他喝完,死人也提不起他們的xing欲,他們隻想從鳳少恭身上拿點東西。

    拿點先前殷翔拿走的東西。

    群狼來臨之際,大廳內忽然湧起風來,風裏又燃起了火。

    女子沒有動,她沒辦法動。

    殷翔沒有動,他不需要動。

    葉蓮沒有動,他沒必要動。

    鳳少恭更沒有動,想要動他的人都已經死了。

    風停了,火滅了,人也死了,八十一張桌子上還坐在的人少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倒在了地上。

    大廳裏再也沒有人敢動了。

    現在,殷翔動了,他的臉在輕輕地抽動,不僅是臉,還有他的喉嚨。

    葉蓮望著他,微笑道:“現在你還敢拿他的東西了嘛?”

    殷翔雖然驚懼,卻也依舊傲然道:“有什麽不敢?”

    話還沒有說完,大廳內便響起一聲鷹唳,大廳接著飄下一根羽毛,沒人知道這根羽毛從哪裏來。

    羽毛本是輕盈之物,但這根羽毛卻像泰山一樣,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

    那大廳裏剩下來的一半人,此時也是快快說道:“蒼鷹子,還請收了你這法術。”

    殷翔盯著葉蓮,道:“我這一招怎麽樣?”

    葉蓮麵無表情,道:“輕若鴻毛,重如泰山,倒也算上乘的法術。”

    殷翔獰笑道:“但這隻能在我十六般法術中排末流。”

    葉蓮道:“看來你敢拿他的東西,還是有些本事。”說完,他又歎了口氣,緩緩道:“但如果我是你,現在一定放下他的東西。”

    殷翔道:“可惜你不是我!”

    這話裏還有另一層意思,像他這樣年紀的人有很多,像他這樣優秀的人也有很多,但在他這樣的年紀,又像他這樣優秀的人可就找不出幾個。

    所以他說話做事,自然覺得理所應當。

    葉蓮又笑了,淡淡說道:“幸好我不是你。”

    殷翔道:“為什麽?”

    葉蓮道:“因為你馬上就是個死人了!”

    殷翔格格笑道:“誰能殺我?你嘛?”

    鳳少恭道:“是我!”

    這‘我’字說出口,大廳內的溫度便驟然升高,便又多了一具屍體。

    還沒有見識到殷翔剩下的十五種法術,他便已經死了,和之前的人一樣,筆直地倒在了地上,臉上還掛著先前的格格冷笑。

    很顯然,這隻能飛九千裏的蒼鷹沒能預見到自己的死亡。

    周圍的人更是沒有看清他是怎麽死的,但他們隻知道,這下子麻煩了,這兩個青年有大麻煩了,蒼鷹雖死,但是他的師父天鷹還在。

    鳳少恭對著殷翔的屍體曲掌,破風聲響起,先前被他揣進懷裏的玉瓶重新落入原主人手中。

    他盯著葉蓮的臉,將手中的玉瓶推向他,道:“這東西給你。”

    葉蓮看著這瓶子好半響,淡然一笑道:“我不要!”

    鳳少恭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

    葉蓮道:“不知道。”

    鳳少恭又問:“那你為何不問?”

    葉蓮又道:“不想知道。”

    鳳少恭忽然就頓住,因為他覺得葉蓮很奇怪,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別人爭先恐後都想要的東西,他卻一點也不感興趣,說的話也很認真,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他又開始輕輕撫摸旁邊女子的手掌。

    忽然間,他沉聲問道:“你怕不怕麻煩?”

    葉蓮盯了一眼殷翔的屍體,道:“我這人最討厭麻煩,但總是會給自己找些麻煩。”

    鳳少恭指著玉瓶,道:“這東西就是麻煩。”

    葉蓮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一樣。

    他覺得很有趣,實在是有趣極了,就是像是孩子找到了新玩具一樣,臉上開出了花來。

    “就算是這東西是麻煩,但我從來不拿別人的東西。”

    鳳少恭也笑了,笑得和葉蓮一樣,重複道:“我也從來不拿別人的東西。”

    葉蓮臉上笑意更盛了,道:“我更不會玩別人的女人。”

    鳳少恭也跟著輕笑,道:“我也不玩別人的女人。”

    葉蓮頓住,將這笑意藏進自己的眼睛裏,然後繼續說道:“但我會讓別人請我吃飯,順便請我喝酒。”

    鳳少恭止住笑聲,盯著葉蓮,隻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請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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