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族長提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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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盈聽呂成亮出語不遜,不由大感不忿,問道:“我家二哥隻用一個月便學下了三、百、千。不知呂相公發蒙時學這三篇用了多久?”
呂成亮眼中閃過一道異色,道:“當真麽?”又看了月盈一眼,“原來是個丫頭。”
楊錚道:“當不當真,我自己知道便好,又與你何幹?我且問你,你可知道我所言造福鄉裏之事為何事?”
呂成亮當即便要搖頭,轉念間卻想,我若說不知,豈不正應了“無知”二字?說道:“你年少識淺,安敢妄言。你眼中的大事,未必就是大事。”
楊錚搖了搖頭,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呂相公,無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知卻不自省,你以為然否?”
呂成亮不禁臉上微紅,打了個哈哈道:“你已開始學《論語》了嗎?”
楊錚道:“那倒不曾。隻是道聽途說幾句,記下了而已。此即不知也。”
呂成亮拱手道:“好好好,我無知。敢問你所言能造福鄉裏的,是什麽事?”
楊錚見呂成亮被搶白幾句竟不生氣,比他那位當裏老的大父似乎強了很多,其好奇心之重,在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當中也是少有。指著騾車上的一堆鐵家夥道:“呂相公可能看出其功用?”
呂成亮奇道:“就是這些鐵筒子麽?”走到車旁細看,想了半天卻不得要領,還因想得出神險些跌了一跤,幸好被古成冶一把扶住了。
呂成亮向古成冶道了聲謝,又問楊錚:“這東西是叫‘楊古井’嗎?難道能汲水不成?”
車上的五個壓井主體已經組裝好,外筒上沿鐫刻有“楊古井”的字樣,以及“秦州古記出品”幾個小字,均為楊錚的主意。呂成亮能由“井”聯想到汲水,倒還有幾分眼力。
楊錚道:“正是用來汲水灌田的。”
呂成亮道:“這小小一個筒子,又能打出多少水?”
楊錚道:“呂相公若想知功效如何,跟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呂成亮道:“正要一看究竟。”
由呂家崖至楊家坪,不過二裏多路,不多時便到了。村人皆在田中忙碌,楊錚未在河邊地裏見到父母,料想是在坡地上,便讓月盈去尋,自帶著古成冶、呂成亮等人先回家中。
不一會楊大力夫婦與月盈回來了,楊錚便為眾人引見。呂成亮倒也不倨傲,起身拱手為禮,反倒是楊大力夫婦有些不自在,連稱使不得。有功名的秀才,鄉人心中總是帶著些敬意。
楊錚將推行“楊古井”之事與父母說了。楊大力萬沒想到楊錚去了趟城裏,竟然做了件大事,連知州老爺都驚動了,頓時沒了主意,道:“呂相公,你看接下來該咋辦?”
楊錚不禁有些鬱悶,放著他這個事件發起者不問,卻去問一個來湊熱鬧的家夥,這就是年紀小的劣勢?
實則楊大力並不清楚呂成亮為何來此,還當是被請來出主意的。人家可是見過世麵的秀才公,於情於理總得先問一下。
呂成亮道:“令郎早有主見,聽他的便好。”他也是到這會才了解到楊錚欲行之事,未曾想連知州都頗為關注。方才他還笑楊錚年少識淺,此時想來不免有幾分羞愧。
楊錚道:“這事還要太叔公出麵,才好分派張羅。”他所說的太叔公,便是族長楊正山,其輩份比他爺爺還高一輩。
楊大力道:“那我這就去找叔公來。”
楊錚道:“我們去打穀場旁邊的那口井,先架起一個‘楊古井’來,父親將太叔公請到那裏即可。”
楊大力道:“好!”
當下楊大力去尋楊正山。楊錚帶著古成冶等人,取了一個“楊古井”及其安裝配件,前往村中打穀場。月盈則陪張氏在家中整理車上帶來的東西。
這一次帶來的五個“楊古井”,均由古記鐵鋪單獨打造。在知州尚未看過表露態度之前,此事還不宜聲張,因而分包製作一事暫未推行。每一個“楊古井”製成後,古成冶都作過測試,以確保能用,對此物的安裝之法也純熟了許多。
打穀場中鋪放了許多晾曬的高粱穗子,曬上一兩日後便可脫殼了。此處的井位於打穀場西南角,四周倒沒有晾曬的高粱。
不多時“楊古井”便架好了,古成冶往裏麵倒了些水,上下扳動把手,很快就汲出水來。見使用正常,便即停手。
呂成亮卻已看直了眼,問道:“這一個‘楊古井’作價幾何?”
楊錚並不作答。古成冶看了楊錚一眼,道:“暫定價九錢銀子。”
呂成亮眼中閃過一道異彩,挽起袖子走上前道:“讓我來試試!”學著古成冶的樣子,先往裏麵倒了些水,然後上下扳動把手,眼見著水從筒中湧出,又由出水管流到外麵。
楊錚心道:“這呂相公倒不是死讀書之人,還知道由成本推定其用,這大概與他的家境有關吧。”
呂成亮不停扳動把手,汲出的井水很快就裝滿了一桶,又從桶中溢出,在地上匯成一道溪流,一直流到旁邊的水溝中。他感覺並不怎麽吃力,心想,若是讓一個莊稼漢來做這事,左右手交替,怕是扳上一兩個時辰也不會累。
井水嘩嘩流淌,呂成亮正扳得起勁,驀地聽到一聲怒喝:“呂家小子,怎能這般浪費水!”不由嚇了一跳,抬頭見楊正山已至近前,臉上滿是怒容,手中的拐杖提起作勢欲打。他忙放了把手,向旁閃了一步,拱手賠笑道:“楊老太公莫怒,小子隻是試一下此物功效。”
楊正山放下拐杖,仍是怒氣不減,道:“我走過來這半天,你手就沒有停,白白流淌了那麽些水,你還要怎麽試啊?”
呂成亮道:“這井水又不會枯竭,少這點水也不礙事啊。”
楊正山道:“你懂什麽?回去問問你爺爺,赤峪裏幾十年來遭過多少回旱災,那時節井裏可還有水?平日不惜水,是要遭報應的!”
呂成亮作揖道:“老太公教訓的是,小子知錯了。”
對這個老頭,呂成亮可真是一點都不敢擺譜托大。楊正山雖然也是個泥腿子,但身為一族之主,其身份自然不同。楊、呂兩族雖無姻親之類的關係,但若一輩一輩的交情排開,楊正山比呂伯升還要長一輩,隻不過到了這個年紀身份就各論各的了,若見麵也隻稱兄道弟。
楊正山見呂成亮認錯,便不再拉著臉。楊大力為楊正山介紹了古成冶三人,見過禮後,楊正山又上前細看那“楊古井”,緩緩點了點頭。方才他已聽楊大力說了事情原委,又眼見著呂成亮不怎麽費力便汲水成溪,其功效已無須再試了。
楊正山道:“大力,你招呼一下幾位客人。”楊大力道:“是。”楊正山又道:“錚娃,來,和太叔公說說話。”
楊大力帶著古成冶等人返回家中,楊錚則陪著楊正山到打穀場中的亭子坐了下來。
楊正山道:“你爹剛才和我說得不很清楚,還是由你來說吧。”
楊錚便將前後情由說了一遍。起先自是有感於山腳坡地澆灌不便,為讓父母輕省而動念。至於壓井的原理,也很好解釋。此時已有將竹子中間打通,內置一連著木柄的活塞,用以汲水噴水的物件,小的是兒童的玩具,大的可用作救火。
楊正山含笑聽完,說道:“你想把‘楊古井’傳揚開,造福鄉裏自然是好事。但請動知州,可是還有別的用意?”
老族長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活了一大把歲數,腦子一點都不糊塗。楊錚便直言道:“知州若能因此嘉獎楊家坪,總會給我們些好處。另外曾孫有心讀書取功名,因此想在知州那先留下個印象。”
楊正山道:“你當真有心讀書?”
楊錚道:“是!”
楊正山見楊錚話語堅定,緩緩點了下頭,道:“咱們楊家族人在這裏紮根,都快兩百年了,可從沒出過一個讀書人。一個是窮,再一個是沒有讀書的料子。你弄出這個‘楊古井’,隻要知州看了滿意,名聲就有了,古家那邊給你賺些學資也是不難。但你始終是楊家族人,讀書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曉得這個道理嗎?”
楊錚如何不明白老族長的提點之意,道:“曾孫曉得。咱們楊家族人隻論輩份,不計親疏,經過近兩百年無數風雨而有今日,全靠著全族一心。我已經與我大姐夫說過,‘楊古井’之事若成,與古家合作不管是入份子還是分紅,切不可超過三成。”
楊正山欣慰道:“好,好,好!你這樣我就放心了。”
楊錚從一開始就不願意因學資的事情受製於人,因而連二姐夫周逢春的資助都不願意要。與古常勇的合作,他讓胡喜子隻收三成利,為的就是將主動權操於己手。
但當此之世,宗族與族人之間,事情就不會這麽簡單了。
一個讀書人中了進士當了官之後,他的族人打著他的幌子牟利,或許這人心中是非常抵觸的,但很多時候卻不得不認下來。因為這已成了一種普世準則,隻要這人還在士人中打混,光顧著自己發達而不管族人的利益,便會成為道德上極大的汙點。這於政敵就是把柄,隨時可能會被一本參倒。
大宗族人口多,族人品行自然有好有壞,再加上宗族的整體利益,因此被裹脅拖累的大明官員不在少數。就這一點而言,小門小戶族中人丁不旺,有時未必就是壞事。
同樣的,一個讀書人在未發跡之前,若家境困難族人卻不施以援手,也會被世人所不齒。隻不過若非宗族對其人太過分,最後往往內部和解而不張揚,畢竟個人與宗族無法割裂,宗族蒙羞,對個人也沒什麽好處。(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