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知州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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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入秋後雨水一直不多。進入八月,一連數日都是大晴天,而且看上去似乎還將持續一段時間。這雖有利於秋收,卻不利於秋種,新種之麥若無雨水滋潤,又何以生根發芽。

    往年碰上這種天氣,楊家坪的農戶不免喜憂參半。但今年楊錚給大家弄出了“楊古井”,眾人便如吃了定心丸一般,隻要井水不落,便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一門心思投入繁重的農活當中。

    收高粱不光是把穗子割了就完事了,高粱杆也要打捆背走,這東西即可編些家用之物,也可鍘碎了喂牲口,還能曬幹了當柴燒,是絕不能浪費的。有些高粱杆很甜,大人都忍不住啃上幾口,孩童就更不用說了,嘴、舌頭被杆皮割破了都不長記心,仍是嚷著要吃。高粱的根茬也要處理,一般在翻耕後揀出來,堆在一起燒成灰再灑到田裏。

    村中有耕牛九頭,雖掛在各戶名下,卻是族中共有財產,要輪著使用。一頭牛一天至多可耕五至六畝地,若再多便會傷力,牛就不肯吃東西了,接連幾天都無法牽犁。為趕秋種,每戶十有三四的地都是人力翻耕的。

    秋收的喜悅,加上對來年豐收滿滿地期望,使農戶們都有些亢奮,起早貪黑地在地裏幹活也不覺得有多累。此際正午的日頭也不毒了,大家便把午休省了,有些人家甚至把飯做好帶到地裏,吃完後稍事休息便又開始勞作。

    眼見著大家都在忙,楊錚又哪在家坐得住,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決要到地裏參加勞動,並說道:“我名也改過了,劉半仙的話倘若當真,那便是不妨事。倘若他是瞎話,那就更不用聽了。”張氏無法辯駁,便隻好由他。

    楊錚身體雖已康複,終究隻是個十歲出頭的少年人,力氣比月盈也強不了多少。但今年多了他和月盈兩個幫手,還是能頂不少用。初三這天楊芝兒回了娘家,人手又多了一個,總算是搶在初六前將麥子都種上了。

    ……

    ……

    隆慶六年八月初七巳時許,秦州知州吳直駕臨赤峪裏楊家坪。

    吳知州乘了輛馬車,帶了十來個衙役,未用儀仗,可謂輕車簡從。與他同來的還有十幾位裏老、裏長,俱都騎騾或驢。

    呂伯升與本裏十個裏長,及楊家坪族長楊正山,作為地主在道旁相迎。呂成亮等三個秀才也在迎賓之列,他們身為士人階層,站在眾人之前,與呂伯升並齊,因屬晚輩,隻排位靠後。

    站在眾人之末的楊正山眯著雙眼,暗自想著,楊家坪真是該出一個讀書人了。

    吳知州下得車來,與迎接眾人簡禮相見,隨即兩處人匯合,向楊家坪山間田地走去。

    楊正山作為本村族長,這時才得以越眾而前引路。他將一眾人等引至山田旁一處較高的平地上,隨即吩咐村人開始汲水灌田。這一塊平地因朝東靠北,一日裏有大半天曬不到太陽,不適宜耕種,但在這裏觀望卻很合適,大片山田盡在眼底。

    吳知州因上了年紀,眼睛有些花,看遠處卻不妨事。就見由近及遠有五個井上分別立著一個細鐵筒子,各有一個農人上下搖動上麵的木柄,不一會就聽到潺潺水聲。汲出的井水沿著挖好的溝渠流淌,又流入一個個支渠,灌溉著一片片田地。

    流淌的水流反射著陽光,看著很是耀眼。吳知州臉上也泛起了紅光,撫須微笑,竟像陶醉了一般。昨日他派心腹來看過“楊古井”的演示,因而說不上意外,但親眼所見,仍不禁有點激動。

    隨同而來的一眾裏老、裏長,之前要麽半信半疑,要麽根本不當回事。此時見到山間田地也能這般灌溉,驚詫之後心思便活了起來,隻是礙於知州就在旁邊,不好出聲發問或議論。

    楊正山與呂伯升相視一笑,眼中均有得色。看知州老爺的神態,應是相當滿意,楊家坪這一次想來也能得些實惠。而數日前呂成亮便從楊錚及古成冶處討得五個“楊古井”的預售份額,很快便可送至呂家崖,一點都不耽誤秋種。

    吳知州又觀看了一會,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楊正山與呂件升叫到近前誇讚了幾句,又問:“聽聞想出此物的,是一個十歲孩童?”

    楊正山道:“是我族中曾孫,剛十一歲。”

    吳知州笑道:“難得,難得。他可在這麽?”

    楊正山道:“在。”隨即讓人去叫楊錚。

    楊錚本就在不遠處,聽到召喚便即過去,一邊走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知州老爺:但見他身著青色團領常服,頭戴圓翅烏紗帽,下巴上的胡子已有些花白,有些富態的臉上卻很紅潤,麵帶微笑精神極好,看來再當個十年八年的官也沒有問題。

    到了近前,上前與吳知州見禮道:“小子楊錚,見過刺史。”

    吳知州見楊錚雖衣著與尋常鄉中孩童無異,但相貌端正利落得體,已先有幾分好感;再見他行禮如儀落落大方,更難得的是會說官話,一下子便有些喜歡了。他來秦州已有兩年,可本地鄉音仍然大半聽不懂,之前與一眾裏老、裏長交談甚少,便是為此。

    他知道這“楊古井”是個孩童想出來的,既然來此,總要見上一見。本意勉勵兩句打發了便是,待見了楊錚,卻想多聊幾句,當即和顏悅色地問道:“你可是讀過書?”

    此際多以別稱稱呼官員,尤以稱古時官職最為時行,如稱知縣為“明府”或“大令”,稱知州為“刺史”,稱知府為“太守”,稱布政史為“方伯”等等。但這種講究多在士人階層,普通鄉人又哪懂那麽多,這孩童既口稱刺史,至少也是得讀書人指點過。

    楊錚道:“小子方始識字,算不得讀過書。近日向子明相公請教,才懂了些禮儀。”

    以他十歲出頭的年紀,自然不怕被人說成處心積慮。提前學些禮儀,更顯得對知州的尊重。

    呂成亮見吳知州看了過來,麵露詢問之意,上前一步拱手說道:“治生隻是約略說過一次,未曾想他都記下了。之前聽說他開蒙一月便學下了三、百、千,治生還有些不信,現在看來並非虛言。”

    他自然清楚,自家從未與楊錚說過稱謂禮儀之類的話。楊錚家那丫頭據說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知道這些並不奇怪。可沒想到楊錚會給他一個露臉的機會,既然如此,他也就投桃報李。至於等下知州考校,楊錚若答不上來,那可不關他的事。誰讓之前那丫頭吹牛呢?

    果然吳知州一聽便來了興致,出了幾個《三字經》、《千字文》的題目,無非是讓楊錚背上一段,再講出意思。這於楊錚而言實是小兒科,但他仍答得很認真。

    考過之後,吳知州問道:“你當真隻學了一個月?”

    楊錚道:“不敢欺瞞刺史,小子於上月初二開始識字,至今一月有餘。”

    吳知州撫須笑道:“你如此聰慧,今後須當努力讀書,三兩年內爭取進學。”

    楊錚一聽就明白了,見了“楊古井”的實效,知州老爺有了再進一步的念頭,這是想在任滿六年時謀得轉遷。吳知州來此任官已有兩年,若楊錚在三兩年內考中秀才,那便是知州老爺的政績,拖久了可就不行了。雖覺壓力有些大,卻隻能應下來,當即躬身道:“小子定當努力讀書,不負刺史厚望。”

    吳知州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你是怎麽想到要弄那灌田之井的?”

    一眾裏老、裏長在見到“楊古井”的灌溉之效後,便盤算起這東西能帶來的好處。眼見著一片片新種的麥田被井水澆灌,他們心中也變得急切起來。但知州與楊錚說話,誰又敢插話打斷,隻得耐著性子聽著。此刻終於等到知州說起今日正題,一個個頓時都打起了精神。

    這話楊錚已經答過數回了,不過每回側重點都有所不同。

    這一次回知州的話,他先說家中人丁單薄,父母務地很是辛苦,便想盡些力量幫助父母,這是起因。之後再說去城中修農具,見到古記鐵鋪的風箱,因而大受啟發,想出了壓井,這是關鍵,卻簡單地一句話帶過。然後便是請古常勇打製壓井,聲明了一下非古家技藝打製不出。最後製作成功,便想讓族人都受其利,進而讓秦州父老受利,表明心意隻是其一,重點在於強調此事非在知州的帶領下無以完成。

    吳知州聽得頻頻點頭,看楊錚越發地順眼。但覺這孩童雖隻學了幾篇蒙學文章,其心念卻深合修齊治平的大道。肅容說道:“夫孝,德之本也。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你這番心意,正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真義。”又環顧在場眾人說道:“此子年齒雖幼,卻堪為表率!我秦州有此神童,實乃諸位之幸,本官之幸!”

    呂成亮等三個秀才一齊躬身受教。一眾裏老、裏長也都頷首稱是。

    楊錚則一臉誠惶誠恐,連稱不敢當此誇讚。他是真沒想到知州老爺會把他捧得這麽高,萬一不慎摔將下來,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吳知州含笑勉勵楊錚幾句,又把楊正山誇獎一番。族中出了個孝道表率,老族長自然功勞很大。隨後知州老爺終於問了個在場眾人都很關心的問題:“此物作價幾何?”

    楊錚道:“此物雖隻古記鐵鋪能夠打製,可那古掌櫃言道,他雖是個匠人,造福鄉裏卻不甘人後,因而每個隻收九錢銀子的本錢。”

    他這時已回過味來,吳知州將他拔得那麽高,無非是想豎立個道德典範,這也是極好的政績。君不見一些地方官為求升遷,硬逼著寡婦守潔以求政績。既然如此,那不妨再拉古掌櫃一把。想必吳知州會很願意看到在他治下出了兩個道德典範,這可比貞潔牌坊效果好多了。若兩年後未能進學,知州老爺也就不會生氣了吧?

    果然,吳知州一聽便讚道:“那古掌櫃真有君子之風!”這於一個匠人而言,可謂極高的褒獎了。

    一眾裏老、裏長也都跟著誇讚。他們雖未近前細看到那“楊古井”的作工及用料,但就眼前所見之功效,九錢銀子一個當真是一點都不貴,甚至可以說是極便宜。若非吳知州在場,隻怕當下就要湧入秦州城尋古常勇訂購。

    楊錚又道:“因人力物力之限,古掌櫃急切間難以打製太多,一月間隻能製出百個左右,如何分派還請刺史示之。不過古掌櫃說,到了明年,定能讓有所需的諸裏都用上,讓闔府都知我‘秦州楊古井’之名。”

    吳知州點了下頭,眼中透出滿意之色,道:“如此甚好。”

    隨後吳知州步入田頭,細看那“楊古井”,還親手操作了幾下,又勉勵邊上的農人幾句,便準備打道回府。呂伯升言道,此時已然近午,請吳知州及一眾訪客至社學用頓鄉野便飯。

    吳知州本待拒絕,可架不住一眾裏老、裏長的懇求。他自是知道這些人打得什麽主意,無非是想先得些“楊古井”。再一想回到州城仍是要處理此事,便點頭準了。這些人陪他來此一趟,比那些沒來的多得些好處也是人情。

    楊錚雖得知州大力褒獎,卻還無資格參加那種筵席,也根本不想去湊那種熱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