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工藝工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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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成冶道:“若被人學了去,你今日所創的盤旋卷筒之法便是依仗。此法省時省力,我們便可比別人做得更多、更好。”
楊錚又問道:“若是連這個也被人學去了呢?”
古成冶不禁給問住了。盤旋卷筒法之所以好,便是因為簡單便捷。雖然卷好的筒子經過在生鐵液中浸泡,再加以打磨,可使接縫不易看出。但這根本防不住有心之人,若被人參透這一點,立即便能用於打製當中。
古常勇沉吟道:“小兄弟,莫非你剛才說的分部傳遞打製法,可防他人偷學?”
楊錚道:“完全防止自是不可能。若有人買了一個‘楊古井’去,將其拆了,甚至是砸了,那有什麽秘密也都瞞不住。可至少在打製過程中,能最大限度保有工藝之密。”
他這番話說得比較隱晦。所謂最大限度保有工藝之密,重點已經不是“楊古井”的結構原理,而是打製過程中的工藝。保密的對象,也不單是外人,還包括這鐵鋪中的夥計。
“楊古井”所能帶來的利潤,至少也有數百兩之多,這已足以使人生出覬覦之心了。若有人出錢從古記鐵鋪挖走兩個得了打製之法的夥計,甚至這裏的夥計出去另起爐灶單幹,都是有可能的。
對於這一點,其實大家心知肚明。隻是楊錚不能直接說出來,否則就太得罪人了。古常勇也不會平白去猜度店中的夥計,隻能平時注意防範並加以籠絡。
而楊錚拿“楊古井”說事,其實隻是舉了個例子。鐵鋪若有別的類似這樣的生意,同樣可能發生類似的情況。
若說古記鐵鋪最有價值的東西,無疑是古常勇的手藝和經驗。如何保證藝不外傳,確立在同行內的優勢,也是匠人時時考慮的問題。
古常勇細細琢磨了一下,覺得楊錚所說之法確有許多可取之處。
如果按照傳統方法打製,任何一個參與的人,都能見到整個打製過程,自然難有秘密可言。而按楊錚的辦法來做,每個人隻參與一個部分,他們甚至不必知曉所做的物件要安於何處、起何作用。
可是這方法施行起來,確是存在許多困難。若是太費周折,隻怕還不如老辦法做得快。
沉吟片刻後,古常勇道:“小兄弟,這尺寸偏差的問題,你可有辦法解決?”
楊錚道:“我確是有些想法,但合不合用,還要大家一起參詳。古大哥,請將店中量尺取來。嗯,如果有寶鈔的話,也請取一些來,最好是沒有破損的。”
古成冶道了聲好,起身出去了。
古常勇道:“你這是要以鈔驗尺麽?”
楊錚道:“正是。”
此時的寶鈔,說一文不值稍有些過,但一貫鈔換不來兩文錢卻是事實。不過由於製錢濫雜,難以分辨,有時大家也拿寶鈔當製錢用。像是買個饒餅、吃碗豆花什麽的小錢,多數時候還是能用出去的,至少比那些爛鐵錢更受歡迎一些。
除此之外,寶鈔還有一個很實用的功能,便是能夠當尺子用。
不多時古成冶取了三把量尺及一卷寶鈔回來。
楊錚接過那卷寶鈔,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大明的紙幣,不禁有些感歎其大。當糊牆紙用肯定沒有問題,要是用來擦屁股倒有些嫌硬。
自太祖起,連續數任皇帝都大印寶鈔,但其上都隻印“洪武”年號。其紙色微微泛青,據說是因為用了寫過字的廢紙作紙漿的緣故。
楊錚選了十張看著最新的寶鈔,將其在桌上攤平,長邊並在一起細作比較,見相差甚小。再將黑線墨邊的外框對齊比較,同樣相差不多。看來這東西雖已嚴重貶值,但其印製工藝還是相當考究的,故而才能成為尺長標準的參照物。
按當下通用的定尺之法,以寶鈔長邊的紙邊長度為鈔尺,此即裁衣尺;以寶鈔上所印圖案的墨邊長邊外框長度為曲尺,此即營造尺。
楊錚指著相差部分說道:“這麽一點差異,不管裁衣還是造房,問題都不大。但若是度量精細之物,這樣的誤差就有些大了。”
說完又將三把量尺放上麵比較。這三把尺皆是營造尺,與墨邊的長邊同樣有些許差異,甚至這三把尺都不完全等長。
此際常見的鐵器,無非是農具和刀具,所要求精度都不高。便是衛所要求打製的兵器,也不是什麽精細之物。故而鐵匠在人們的印象中,是屬於幹粗重活的。
從這三把尺子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其中兩把尺子,僅有“寸”的刻度,隻一把尺在寸之下又標了“分”的刻度。
楊錚道:“要解決尺寸偏差,首先我們得定一把標準尺。不妨以這十張寶鈔為參照,取其墨邊之平均長度,用鬆木、檀木之類不易伸縮變形的木頭製尺一把,可命名為‘古記標準尺’。”
在大明私製量器乃是重罪,殺頭抄家都有可能。不過那針對的是“升”、“鬥”這等與糧賦相關的量器,工匠用的尺子並不受影響。
古成冶道:“楊兄弟的意思是,以後店內所有的尺都要以此為標準?”
楊錚道:“不光如此。其餘鐵鋪要和我們一同打製‘楊古井’,在分給他們活做之前,第一件事便是驗尺,誤差超過一厘即為不合格。”
古成冶駭然道:“這也太精細了吧?”
一尺為十寸,一寸為十分,一分為十厘。一厘之長若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出來。他們平日打製的物品,無論如何也精細不到這個程度。
(PS:換算成今製,明代營造尺的一厘長約為0.32毫米)
楊錚道:“有道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尺差一厘,物必差分。尺若差分,物必差寸。如果量具的精度尚不能保證,在其量度下的器物精度又何以能夠保證。再者所立標準越是精細,別的工匠就越會有高山仰止之感,對內裏核心工藝便會望而卻步,而甘心去做那些輔助零件了。”
古常勇點頭道:“小兄弟說得在理,這尺度確是要嚴加把控。”
古成冶道:“是,我知道了。可要將物件的尺寸做到如此精確,實在大為不易。”
楊錚道:“倒也不是處處要求精確,隻要所差在一個合理範圍之內,便不會影響拚裝。比如這外筒,內徑七寸,但若大上一點卻是不妨,估且稱之為允許上差。”
他一邊說,一邊拾起炭筆,在草紙上畫了個外筒,標注內徑尺寸為“七寸”,在這之後畫了個括號,內裏寫上“上差,三至六厘”。隨即又畫了個內筒,標注其外徑為“七寸”,後麵也畫了個括號,注明“下差,三至六厘”。
“內筒要嵌入外筒中,外徑須小於外筒內徑,且名為允許下差。這樣兩筒之間的縫隙最大為一分二厘,最小為六厘,這樣便能保證能夠拚裝且不影響使用。”
說完又在紙上畫了個封堵上水口的活頁,道:“這個活頁比上水口大上一分便可足用。可實際上在使用時,它難免會有些左右晃動,故而需做得再大一些。其實就是大上一兩寸,也不影響功用,隻是會比較費料,我們就把它的偏差,定為‘上差,三分至六分’。”
楊錚這樣一解釋,古家父子很快就明白了。他們已經打製出十數個“楊古井”,無論是對其各部件的結構還是功用,都已經十分熟悉。不覺就在腦中將其餘部件都按此法標注了一下,何處該是上差,何處該是下差,誤差又允許在多大之間,頗感有些興味。
古成冶道:“照這樣來做,確是能解決很多偏差問題。可打製之時,鐵器總是難免會有伸縮變形,這卻不好掌控。”
楊錚知他說的是熱脹冷縮的問題。小部件倒還罷了,允許誤差本就比較大,些許變形並不影響功用。問題最大的當在外筒。尤其是改為螺旋管的形式後,再以熱融的生鐵液浸泡,形變會比較大。
楊錚道:“鐵器伸縮總有規律可循。古大哥不妨做些記錄,將不同的火候下發生的形變之量作精確測量後記下,隻要找到那規律,掌控就不難了。”
古成冶點頭道:“好,這個我可以試試。”
此際匠人處理生產工藝中的種種問題時,大體上是憑經驗,這是在長期實踐中積累出來的。很少有人會去做目的性明確的實驗,更缺乏以數據分析為基礎的規律總結。長久以來,華夏的許多工藝技術在世界上一直處於領先地位,然而多數卻未能形成係統的學科,這也是其一大症結之所在。
楊錚道:“古大叔,古大哥,我所說的辦法,一開始做起來定然比你們所用的辦法繁瑣得多,店內的夥計們和別的鐵鋪恐怕會很不習慣,可一旦做順了,好處卻是很多。借這次打製‘楊古井’的機會,抓大、放小、立體統,慢慢向其餘的鐵鋪施加影響,或許用不了多久,古記鐵鋪便能成為秦州鐵業之執牛耳者。再假以時日,影響力必不限於秦州一隅。”
古常勇笑道:“小兄弟,你這可是給我謀劃了好大一盤棋啊!”
楊錚笑了笑,說道:“唯願早日看到實現。”心想,這目標大麽?也隻是剛開個頭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