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莫欺少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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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錚一出窄巷,便取出袖中汗巾,將傷口纏裹了一下,不然托著傷臂行走太過惹眼。見街對麵不遠處有一家食肆,便帶著黑娃與栓子走了進去。
此時店內已沒有了食客,隻一個店夥計在擦著桌凳。見楊錚三人進來,那店夥計無精打采地道:“廚房歇火了,要吃東西等申時再來吧。”
楊錚道:“我們稍坐一下,有碗熱水就行。”
忽兒櫃台後麵站起一人,是個大約四十多歲的男子,麵帶微熏之色。他打量了楊錚三人一眼,含笑點了下頭,然後對店夥計道:“寧娃,招呼客人。”
那夥計應道:“是,掌櫃的。”再對楊錚道:“隨便坐吧。”
楊錚對櫃台後那人道:“多謝掌櫃。”隨後在臨街靠窗的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黑娃與栓子坐在楊錚兩側。黑娃道:“錚叔,你這傷怎麽辦?”
楊錚道:“不礙事。你們要不要緊?”他自割的一刀,下手自然會有分寸,傷口並不深,這會血已基本凝住。倒是腦後被顧老三招呼的那一下有些重,取下四方巾隔著頭發輕觸了幾下,發覺已然腫起一塊鼓包。
黑娃與栓子搖了搖頭,都道:“沒事,沒事。”
他二人身上吃了不少拳腳,頭上還挨了捕快的幾刀鞘,好在皮糙肉厚,又未被打中要害,此時已不如何疼痛。
楊錚道:“你們怎麽會來尋我?”
黑娃道:“你走了些時候,九姑不太放心,就讓我們去衙門口等你。剛進中城走了沒多遠,就見你被強人擄進了巷子。”
栓子道:“我們緊趕慢趕,還是來得晚了。”
兩人臉上都顯出愧疚之色。老族長讓他們跟著楊錚,自是有著保護之意。可這回楊錚不僅挨了打,還失了銀子,這讓他們覺得十分難過。
楊錚笑道:“這又怪不得你們,你們來得已很及時了。”
他這已是第三次到秦州城了,前兩次都平安無事,這一回不想卻遭了劫。但若細究起來,又好似並不稀奇。
市井中本就是魚龍混雜之地,即便是太平盛世,也難保沒有歹人。之前未出事情,一者身邊有人相伴,再者身上並無令人覬覦之物。而這一次孤身一人,袖中放著幾個大銀錠,走路時難免會發出些響動,又或許那些慣偷單看衣袖的擺動及形狀也能判斷一二。十歲兒童帶著許多銀兩獨自行走於鬧市,讓歹人見了又如何能不生出歹念。
老族長讓這兩個大族侄跟隨左右,可見還是很有道理的。若一開始便帶著這二人,歹人欲行搶奪之事前總得多掂量一下,至少不會被輕易抓到無人的窄巷當中。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顧老三那夥人縱然再凶狠,怕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便動手搶奪。
說到底,還是楊錚自己太過大意了。不過在來之前,他又哪知道會領這許多撫恤銀。
黑娃道:“錚叔,下來怎麽辦?”
楊錚道:“不著急,且先坐一會,咱們慢慢計較。”
黑娃與栓子見楊錚很是淡定,也就都安下心來。
三人說話間,店夥計在桌上擺了三個碗,提著壺向碗中注入淡白湯水,原來是下麵的麵湯。
楊錚喝了兩口溫熱的麵湯,將之前發生的事情在心中細細捋了一遍,越發覺得周司吏與薛捕頭出現的時機有些蹊蹺。他從州衙出來後,隻與吳二牛說了兩句話,隨即便往西關行去。即便因想事情走得慢一些,可走到中城也用不了多少時候。而那周司吏說受知州吩咐來看顧他,怎麽想怎麽覺得可疑。若真如此,他們便不應該刁難黑娃與栓子。
回想最早露麵的那兩個劫匪的話,楊錚有些懷疑,他們是得到了什麽信兒,提早就知道他身上有銀子。甚至在他領到撫恤銀之前,便有人透露了這個消息。大城中衙門眾多,混子們平常不會在那裏打逛。若不是得了消息,提早就等著,他又怎麽會一進中城便被人下了黑手。
當然,這些僅僅是猜測。他那會想事情走神,無法確定是什麽時候被盯上的。但若這件事繼續照常理發展下去,最終能撈到好處的,當是薛捕頭和周司吏。從這一角度考量,猜測便立得住腳了。這二人雖不會向顧老三的人通風報信,卻不排除是幕後主使。
栓子喝完了一碗麵湯,正猶豫要不要再喝一碗時,見對麵窄巷中有了動靜,便說道:“錚叔,那些人被押走了。”
楊錚點了點頭。他雖想著事情,卻一直留意著對麵的情況。隻見眾捕快押著顧老三一夥四人朝大城方向走去,當是要去州衙。另有一人並沒有被拘拿,朝城南方向走了。又過了些時候,薛捕頭與周司吏也從那巷中出來。薛捕頭手中提了一樣物事,能約略看出內裏有把短刀的樣子。
看到這些情形,楊錚暗暗鬆了口氣。其實他心中並非如麵上那般淡定,便是到了這會也仍有些懸著。
像薛捕頭、周司吏這等州衙胥吏頭目,說是身份低賤,實則能量很大。一介平民若得罪了他們,無異於攤上了一個很大的麻煩。這等人若毫無底線地尋機報複,那可比街頭混子還難以讓人招架。
之前商議推行“楊古井”時,楊錚便力主盡量減少與衙門中人直接接觸,為的便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可誰又能想到,五十兩的撫恤銀,便讓胥吏主動找上了他。
可事到臨頭,若再退縮避讓,隻會讓胥吏更加猖獗。故而楊錚選擇正麵對抗,免得被人當成了軟柿子,以後有事沒事都來捏上一下。他自割一刀,並非一時頭腦發熱,而是以此表明態度和決心。否則薛捕頭和周司吏多半仍隻把他當成一個頑童,根本不會重視此事。
而這麽做,其實也是有風險的。若薛捕頭和周司吏橫下心來非要辦他,且不論事後如何,眼前虧是吃定了。要是再黑心一些,把他弄個獄中瘐死,就算身後昭雪得報大仇,可也什麽屁用都不頂了。
楊錚最大的憑借,便是能在知州跟前說得上話,這樣薛捕頭和周司吏便會有所忌憚。而黑娃與栓子的出現,也使他們下黑手的成本更高,從而有所收斂。
從事情的發展來看,那二人顯然並未生出太多歹念。能夠從容脫身,第一步棋便算是走成了。隨後顧老三等人被押走,短刀、銀錠等物被薛捕頭收為證物,當是在朝好的一麵發展。至於放走了一個家夥,倒不是什麽問題,隻要走脫的那人不是顧老三便好。
以薛捕頭和周司吏的身份立場,必然不願意這件事捅到分司衙門去。其實楊錚同樣如此。他之所以那麽說,隻是警告二人不要妄圖一手遮天,非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到分司衙門去告狀的。若那樣做了,非把吳知州得罪死不行,之前的許多工夫可就白費了。就算不被穿小鞋,恐怕在吳知州任上,他的功名是不用想了。
估摸著薛捕頭等人應當走遠了,楊錚起身到了櫃台前,準備結賬離開。他袖中還有兩封紅包,裏麵各封了一錢銀子,是為今日進衙門而備下的,卻沒有用上。這時便拆開一封,取出銀子結賬。
店掌櫃道:“幾碗麵湯又不值什麽錢,我也沒法給你找,算啦算啦。”說著端起酒碗,嗞溜喝了一口。
楊錚這才留意到,店掌櫃喝的酒酒味極濃,絕非尋常的米酒之類,便問道:“掌櫃的,請問你喝的是什麽酒?”
店掌櫃道:“這是我自製的酒露。前些天有兩壇酒酸了,扔了怪可惜的,便蒸了這麽一些來。”
楊錚喜道:“能不能賣我一些?”
店掌櫃笑道:“你這小後生也愛喝酒?這酒可烈得很,你怕是喝不住啊!”
楊錚道:“我隻要一點,另有它用,隻小半碗便好。”
店掌櫃便取了個酒碗放在櫃台上,往裏麵倒了一些。碗中酒液很是清亮,不似尋常米酒、高粱酒等有些渾濁。隔著幾尺遠,便能聞到濃鬱的酒氣。
這所謂的酒露,便是經過蒸餾的酒。據說前朝蒙元時很是盛行,本朝酒肆中卻不太常見。這店中掌櫃也隻是因酒酸了,才製了些出來。
楊錚道謝取過,複又到桌旁坐下來。他輕啜一口,頓感口中有些灼熱,知道這酒度數已然不低。隨即將口中酒液吐掉,挽起左臂衣袖,將傷處纏著的汗巾取下,從上麵撕下一條,沾著酒露擦拭傷口。
雖然在下手之前,他確認過顧老三那把刀上並無鏽跡、血跡,但能用高度酒露清洗一下,總能讓人放心不少。原本已經凝結的血口,擦拭之下便化了開來,傷處又冒出些血。酒液滲入傷口,一陣陣抽痛,他咬牙忍著不作聲,額頭上不覺凝出幾滴汗珠。
待傷口擦拭完畢,血也凝止之後,楊錚重又將傷處包裹起來。倒了碗中剩下不多的一點殘酒,再次尋掌櫃的結賬,那掌櫃仍是不收,說道:“我這店並不賣酒,收你銀子可不妥當。”楊錚便又道謝,帶著黑娃與栓子離了這家食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