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空穴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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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諺有雲:霜降不起蔥,越長越要空。九月初五霜降前後,農人們將田地中的菜蔬全部收了,該醃製的醃製,該窖藏的窖藏,為過冬做準備。於是田中除了小麥,便再難見到別的作物。

    麥田於此時仍需澆灌,隻是水量要控製得當,以防徒長拔節難以越冬。一般到冬至或小雪節氣前後,視寒氣來臨的早晚做一次冬灌,這一年的農活才算做完。

    不過霜降之後便算是進入農閑了,十年一度的大修黃冊之事也下到了鄉裏。

    於百姓而言,修黃冊不光要登記事產人口,排布此後十年的服役次序,定下稅糧之數,還意味著要交一筆錢。因為修黃冊的費用,官府是不會出的。

    通常一裏之民編為一冊,每冊一式四本,每本用厚實的熏黃紙三張,裁成一尺二寸見方大小裝訂起來。加上裁剪、裝訂、登記、轉運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按說有兩錢銀子便足夠了。但實際上每次攢造黃冊,一裏之民需為此繳納大約二兩銀子。

    赤峪裏一眾裏長、裏老、總甲、甲首們在社學裏計議了一番,定下均攤之議,核每戶應繳納黃冊編修銀二分。多出來的算是火耗及差人下來辦事的接待費,這也是以往的慣例。

    秦州地廣人稀,一裏常分數村,光靠戶房那幾個胥吏書辦跑死也顧不過來。故而其餘各房也會協辦此事,另外還有許多幫辦白役。若不打典一下這些人,就怕會為禍鄉裏。

    負責楊家坪登記造冊之人,是一個正經的戶房典吏,姓王名江,年二十餘歲,實是相當地年輕。不過於胥吏當中,此種情況倒不稀奇。有道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胥吏紮根本地,在衙中世代經營,老子退休兒子接班之事常有。

    王典吏帶了兩個白役幫辦,在總甲、甲首的陪同下挨家登記,同時還會核驗一下戶牌。

    赤峪裏總甲姓吳,年近五十,張吳莊人氏,同時還兼著保長一職。吳總甲平日很少來楊家坪,倒是往城裏跑得比較勤快。

    楊錚作為楊家坪唯一的讀書人,全程陪同了造冊登記工作,這是老族長專意要求的。若說識字的重要性,從這黃冊編造一事中便可體現出來。雖然大家繳納的銀錢中,有打典這些差人的部分,不至於將村中攪地雞飛狗跳,可若人家筆下使壞,村人又如何能識得。

    胥吏在黃冊中作手腳的事屢見不鮮,常有人名下莫名其妙地多出幾畝地來,又或家中多了幾丁,於是便要擔負本不應承擔的賦役。這些多承擔的部分,自然是便宜了那些給胥吏花了錢的人。

    以往楊家坪會從呂家崖請個秀才過來,在旁監督造冊登記之事。今年有了楊錚,當然就不用請人了。雖然他才讀書沒多久,尚未有功名,可本族人怎麽也比外姓人更可靠一些。

    那王典吏對楊錚倒還客氣,並未覺得他在旁邊盯著礙眼,間或還與楊錚交談幾句,頗有拉近關係之意。

    二十一戶人家的丁口、事產登記完畢,隻用了不到一個時辰,隨即眾人便去田中核驗田地,這又用了近兩個時辰。待諸事完結,王典吏等人在老族長家用了頓便飯,便即回城交差。

    臨走時,王典吏私語楊錚道:“衙中有人欲以‘楊古井’興事,還請小心一些。”

    楊錚聞言不由微怔,小聲問道:“王兄可否說得詳細一些?”

    王典吏道:“目下我隻聽到些風聲,待得了準信,定會前來告知。”

    楊錚道:“那就有勞王兄了。”

    送走一眾差人,楊錚回到家中,細思王典吏告知的情況,覺得並非沒有可能。

    吳知州將“楊古井”之事交與戶、工兩房同掌,本就是存了些心思的。雖不知刺史老爺心中有何章程,但此時農事已不甚忙,時機也該差不多了。而那些胥吏自然不會一無所覺,總會準備些應對之策,而他們的目標大概便是古記鐵鋪。王典吏未直接去找古常勇,卻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他,應是為了掩人耳目。

    不過也不排除王典吏此舉是在故布疑陣,要他們自亂陣腳,從而讓胥吏們有機可乘。甚至這家夥立於牆頭,兩麵討好也是可能的。

    對於一個從未打過交道的人,盡管麵似忠厚,楊錚也願意將其想得更壞一些。盲目信任他人,很多時候下場會很慘。

    “楊古井”的打製發售諸項事宜,楊錚與古家父子及姐夫胡喜子詳細討論過數次,各關節並不存在什麽問題,至少他們能想到的疏漏都補上了。王典吏的話又說得太過含糊,不管其意是好是壞,以不變應萬變才是道理。

    可這個事情,似乎還是應該與古家父子及大姐夫知會一聲。倘若那些家夥使些偏門手段,還是要提防一二才好。倒不如明天進趟城,順便也可以打聽一下那個王典吏的底細。

    月盈見楊錚一回到屋裏就坐下發呆,等她端了盆熱水進來,仍是坐著不動,便輕聲問道:“二哥,可是累了?”

    楊錚回過神來,說道:“還好。就是中午沒睡,有一點乏。”

    月盈道:“那你這就睡一會吧。”

    楊錚道:“都這會了還睡什麽,洗一把臉就好了。”

    月盈將浸好的麵巾擰了擰,楊錚接過擦了下臉,說道:“這回登了黃冊,你可放心了?”

    月盈抿嘴笑著點了點頭。正式落籍在楊錚家中,算是了卻了她的一個心病。雖然因出身過往之事,仍不同於良家子,但她並無太高要求,能在這個家中呆下來便好。

    楊錚道:“其實你的事早就結了,又何必在意這個。”

    月盈道:“總是不一樣的。”

    楊錚笑道:“好吧,你安心就好。”

    月盈的戶籍問題,周逢春早就幫著解決了,隻不過那時未登黃冊而已。雖說在官府眼中黃冊並無多大用處,依保甲之法附籍也是有效,可在大多百姓心目中,登了黃冊上了戶貼,才算是真正落了籍。

    月盈候楊錚洗完,將水端出去倒了。回來後聽楊錚說要明天進一趟城,便笑道:“二哥在家讀了半月書,就又要出門了?”

    楊錚屈指在她腦門上輕彈了一記,說道:“有事才出門,沒事何必亂跑。對了,你幫我做一樣東西。”

    月盈道:“二哥要做什麽?”

    楊錚道:“這個不難,就是搓幾根細棉線,明天有用。”

    ……

    ……

    次日一早,楊錚帶著月盈等人進了西關城,便讓他們先去胡家肉鋪。月盈卻不依,問道:“二哥,你又要一個人嗎?”

    楊錚不禁有些無奈,他自然不想再有第三回被人扯著脖子劫持,可也不至於每行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地吧?說道:“你們先過去,叫我姐夫過來。你在店裏陪著大姐。”

    月盈這下才應了,看著楊錚進了古記鐵鋪方與黑娃、栓子離開。

    鐵鋪前堂夥計見了楊錚,上前道了聲好,便請他自去後麵尋掌櫃的。楊錚現在已成了古記鐵鋪的“自己人”,也就省了許多講究。

    一路向內走去,見匠人們似乎仍在打製“楊古井”,楊錚不禁有些奇怪。原本按他們之前的計議,到這個時候“楊古井”的打製基本上應該結束了。粗算一下,至少也製出了三百四五十個,這數量當能讓吳知州滿意了,不想竟仍未停下來。

    進到最裏麵的院子,就見古成冶帶著幾個匠人在裝鼓風輪,整體形製與楊錚的設想基本吻合,就是看著粗笨一些。

    古常勇啃著張大餅從屋內踱出來,笑著問道:“小兄弟早起可吃過了?”

    楊錚道:“古大叔好,我吃過了。”上前寒暄了兩句,問起“楊古井”打製一事,古常勇道:“因仍有不少鄉人要買,知州也吩咐下來盡量多做,是以還停不得。”

    原來八月底吳知州巡視諸裏農事,親眼見到了“楊古井”的功效,對其相當滿意,期望也就變得更高了一些。因今年雨水偏少,有無“楊古井”澆灌的田地,麥苗的疏密、大小、顏色皆有差別,從遠處一看便可輕易分出,這已無須等夏收時再來驗證了。

    務地的農人自然更清楚其效用,未得到“楊古井”的村、族又哪能甘心,總要購上幾個回去才肯罷休。即便今年農事已近尾聲,拿到“楊古井”也已發揮不了太大作用,可來年春天麥苗返青之時,這東西便可派上用場了。照今年入秋後的天氣,誰都不敢保證明年開春後能有多少雨水,倘若此時不想辦法弄幾個“楊古井”,到時候再想買就遲了。

    楊錚聽了個中原委,問道:“衛所那邊的活計不受影響麽?”

    古常勇笑道:“正要與你說這事呢。衛所那邊的官爺們也看上了‘楊古井’,讓給他們也打製上幾百個,這個活計怕是要做到冬裏去了。”

    楊錚聽得怔了一下,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古常勇道:“就是前兩日。”

    楊錚點了點頭。衛所既戍邊又屯田,據聞官爺大多都是地主,弄些“楊古井”去澆地並不稀奇,就是不知道這與那王典吏所說的事情有沒有關係。(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