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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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人選,是謝相定下。劉藻一怒,率先想到的便是謝漪。但她究竟早熟,並不莽撞,縱然心內怒火中燒,也認真聽完了這日之課,待歸溫室殿,方遣人宣召謝漪。
半月前,劉藻嫌承明殿太遠,下令將寢殿移至溫室殿,溫室殿緊挨著宣室,倒為她節省出許多奔波路途。
她高踞禦座,身前案上平攤著竹簡,簡上正刻了《詩經》第二篇。小皇帝怒到極致,但她麵上卻似在認真溫習課業,竟看不出有半點不悅。
春和日日跟隨劉藻,竟也無法自她形容中看出她是喜是怒,隻是他知小皇帝心有溝壑,勤勉奮發,而桓師所教卻盡是些無用之物,這兩下一聯係,縱然劉藻未顯露在麵上,也知陛下必是惱怒得很。
謝漪並未令她久等,不過半個時辰,謝漪隨宣召的宦官匆匆而來,一入殿,照舊彎身行禮。
春和侍立在階下,餘光一掃,驚訝地發現,方才還淡然閱書簡的小皇帝,薄唇緊抿,神色低沉,竟將怒意顯露了出來。
“謝相免禮。”皇帝的嗓音猶帶一絲稚氣。
謝漪直起身,淡然問道:“不知陛下宣召,所為何事?”
劉藻的眼中沉晦下來,盯著謝漪看了許久,謝漪麵不改色,泰然自若。劉藻的怒氣也消退大半,示意殿中諸人皆退下。帝師是謝相擇定,她心懷不滿,不知會否予人口實,使得謝漪為難。她身邊的宮人中有長樂宮的耳報神,她還不知是何人,便將人皆屏退了。
待隻餘下她與謝漪二人,方道:“朕欲更易一師。”
謝漪道:“陛下為何欲易師?可是桓師才學淺薄,不堪為帝師?”
桓匡的才學自是差不了,劉藻雖覺他所授之物,全然無用,也不得不讚一句,桓師學識淵博,每有拓展,都講得深邃而精湛。
謝漪反問,倒像是當真不知桓匡每日在教她什麽。劉藻卻是不信,她看著謝漪淡然的容色,不知怎麽便有些委屈起來。
她起身,走到謝漪麵前,問道:“你當真不知麽?”
她已至身前,殿中也無旁人,謝漪的防備也不由卸下少許,看著劉藻,答道:“桓匡當年教授先帝,也是自詩經始。《關雎》三日,《葛覃》三日,所授內容,與今大同小異。他對陛下,並無偏見。”
這話便是糊弄人了,劉藻呆一些也許就信了,但她偏偏很聰明:“昭帝時從桓師時方八歲,吾今十四。”
小皇帝不好哄,謝漪也有些苦惱。劉藻還在看著她,等著她回答。謝漪心生怪異,她記得初接陛下入宮那會兒,陛下顯然有些怕她,乃至不敢與她對視,眼下不過二三月,竟就不怕了。
劉藻認真道:“昭帝十二迎娶皇後,十四親政,我縱來得遲,學得晚,也不至於至今仍學詩經。桓匡是謝相所選,謝相有何居心……”她說著說著,發覺竟將這兩日思忖的內容說了出來,連忙抿唇,不再往下說。
謝漪卻是淡淡一笑:“陛下以為,臣有何居心?”
劉藻搖頭,她若能看出謝相是何居心,又何至於為桓匡而惱怒。
謝漪笑了笑,眼角微微上翹。劉藻不由想起一月多前,將謝相召入寢殿的事,她想起那日謝相待她格外溫和,看著她的目光都是溫暖的。
她不禁有些懷念,或許唯有她病痛時,謝相方會待她和軟。
“朕不知。”她說道,“但桓師不合朕意,勞煩謝相換一人來。”
這話說得有些像耍賴,謝漪險些笑出來,隻是見對上她那雙倔強的雙眸,微微歎了口氣,認真道:“天下間若有一人可為帝師,必是桓師。”
她隻言桓匡之重,卻沒說為何唯有他方能為帝師。劉藻正憤懣,聞言,也認真道:“與其桓匡為帝師,朕寧可拜謝相為師,至少謝相容貌姣好,觀之可親。”
她現在不僅生氣桓匡不肯教她些有用之物,還嫌棄人家年邁衰老,長得不好看。謝漪觀劉藻神色,她竟是當真這般以為。謝漪真是懷念起登基前的小劉藻,雖也心思深沉,但至少寡言靦腆,有心事也隻藏在心間。
“陛下慎言。”謝漪勸了一句。
之後任劉藻再如何詢問,她都不肯再開口。
劉藻對她毫無辦法,原先因謝漪而消退的怒火,愈加熊熊燃燒。謝漪一走,她便開始思索,為何帝師非得是桓匡,桓匡身上究竟有何過人之處,又或是諸言皆不過推辭,謝相不過是不願她親政,好獨握大權。
但凡是人,皆有私心,所謂私心,總逃不脫錢權二字。劉藻縱然困於深宮,也知曉些端倪。太後待她,越來越親和,每隔三五日,總會來一回。平日更是常遣宮人來見,贈她珍稀寶物,諄諄叮囑,不可過於勞累。
她登基前,居長樂宮那月餘,太後不僅不見她,甚至甚少管她。有此轉變,必是太後與謝漪周旋落於下風,需她這皇帝相助。
劉藻所知不多,但她很有見微知著的天賦,能夠窺一斑而知全豹。
當初謝漪與太後結盟,將她推上帝位。但這同盟並不牢固,她一即位,便告破裂。之後,大將軍因擁立昌邑王失敗,恐入罪,依附謝漪。謝漪本就不弱,得大將軍依附,更強於太後。
太後不甘示弱,自得再尋同盟,便欲將她拉攏。
劉藻微微垂眸,將視線落在竹簡上,她抬手,指腹貼著微微泛黃的竹片來回摩挲。太後屢屢示好,她一直未有理會。相較而言,她更信謝相。但若謝相為拿捏她,特不使人教她朝政,將她困於深宮,她是否該與太後結盟,好脫出目下之困。
一想到要與太後一同對付謝相,劉藻便在心中歎了口氣,心想,暫且等等,她實在不忍令謝相受挫。
少年心軟,謝相在她腹疼欲死之時,為她揉過小腹,劉藻始終記得,她不願愧對關心過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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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轉瞬,她便很生氣,既氣自己心軟,又氣謝漪心思不明,讓她猜不透。
氣完,隔日小皇帝還得去聽講。今日講的是《詩經》中的《卷耳》一篇。《卷耳》所述,乃是思念征夫的婦人,與在外思歸,路途辛勞的征夫。
劉藻帶著怒意,心中厭煩,但麵上卻是篤思好學之態,半點不顯露真實心思。
桓匡見此,很是滿意,以為天子仁善賢明。他講起課來也愈加用心,先說完一篇釋義,再將詩篇拓展開講。劉藻原以為他又會不厭其煩地強調女子之德,不想桓匡話音一轉,說起戰事之苦來。
“以我強漢傾國之力,換來衛大將軍七戰七捷,如此看來,也算不得什麽功勳。”桓匡語氣淡淡,帶著股自矜。
劉藻精神一振,但並非因他貶責戰事,而是聽他的論調,頗為耳目一新。劉藻讀了不少諸子百家的典籍,猜測桓匡當是一名儒生。
果然,桓匡以儒家的目光談起了武帝強征匈奴之弊。劉藻往日所聽,俱是讚揚,但到桓匡口中卻是貶斥。隻是他的貶斥說得很委婉,不直指武帝,而是說起始皇帝,始皇帝一統六國後,並未停下征戰,而是北擊匈奴,南征百越,修築長城,修築靈渠。
劉藻聽得津津有味,她聽過武帝不少事跡,卻甚少聞知始皇帝。乍然一聽,秦始皇竟與武帝頗為相似,同樣好武力,善征伐。她並不認為桓匡所言便是對的,但卻對這種論調很感興趣。
“如桓師所言,窮兵黷武,亡國之征,為何武帝傾一國之力,攔匈奴於國門外,我大漢至今,仍強盛不衰,國祚綿長?”劉藻問道。
桓匡搭了搭眼角,淡淡道:“管子曰‘取民有度,用之有止,國雖小必安。’武帝好武,卻並非如始皇帝那般一味索民,不予百姓喘息的餘地。至昭帝,昭帝年少,卻知愛民,施行德治,使民以時,方使大漢,又複強盛。”
他提到昭帝,容色和緩,對這曾經的弟子,顯然甚為喜愛。
劉藻聽罷,還欲再問,桓匡忽然意識到自己扯遠了,忙又回到詩上,沉迷其中地吟誦,喋喋不休地說起“後妃懷文王”。
劉藻失望,隻得閉口不言。桓匡滔滔不絕,講得口幹,抿一口溫湯,繼續說個不停。
此後幾日,桓匡授課再未脫離過《詩經》。
孔子雲:“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其中的詩,便是詩經。詩經有三百多篇,假設每二日授一篇,也得近兩年方能授完。劉藻不免有些心急。
但她又知心急無用,竟也不表現出來,除那日召見謝漪,每日皆往柏梁台聽課,聽完回宣室殿讀一讀旁的經典,竟是不急不躁,使人驚歎。
桓匡是昭帝的老師,他的授課風格,朝中不少大臣皆知。教八歲童子這般教法,正是合宜,教十四歲的新君這般教法,便有些不大相宜了。
何況這位新天子,大臣們雖見得不多,幾回下來,也略有了個大概印象,是一訥言沉穩之人。這樣的人,必是不甘受人擺布,自有一番誌向。桓匡那般授課,必會使陛下不滿。
誰知一連半月,皇帝毫無不滿,踏踏實實地上課,事桓匡甚恭,毫無天子之驕橫。
大臣們麵上不說,私底下也不免感歎一番,初覺陛下沉穩,必是剛直之人,不想竟看走了眼,陛下和緩,是柔和的性子。
唯有謝漪,聽聞這些傳言,笑著搖了搖頭,那日小陛下可是屏退了宮人,當她的麵氣呼呼地說,“與其桓匡為帝師,朕寧可拜謝相為師,至少謝相容貌姣好,觀之可親。”
說這話的小皇帝,可沒有眾口交讚中的不驕不躁,倒像是急紅了眼欲咬人的兔子。
十月立冬,進入冬季。
於百姓而言,冬季是一閑暇時節。冬日不必耕種,不必收獲,百姓祭祖、卜歲,親朋間走門串戶,飲宴聚會,加深彼此間的情誼。
但對朝廷,卻漸忙碌起來。立冬當日,天子率百官迎接冬氣,祭拜天地,祈求先人保護生靈,拜請上蒼,賜予來歲豐年。
劉藻祭天之時,穿著厚重的冠冕,禮拜上蒼,格外虔誠,皇帝正肅的容色感染了群臣,大臣們也跟著肅容祝禱。
香煙繚繞,禮樂陣陣,格外莊嚴。
祭天之後,朝中大臣們開始議年號。今年用的是昭帝的年號,是為元鳳三年,待到來年,便要換一新年號。
劉藻隻在大朝時聽了一耳朵,又知悉一些大事,之後仍是在柏梁台上聽桓匡授課,接觸不到政務,甚至連郡國呈上的奏表都不會送到她的手中。
她的心越來越焦躁,對謝漪的信任也不住地動搖。太後頻頻派遣宮人往來於長樂宮與未央宮間,她自己也時常過來,問候冷暖。
劉藻漸漸地冷靜下來,甚至覺得太後更為可信,至少她要的,就擺在明麵上,不像謝相,躲在迷霧之後,使她看不分明。
冬至那日,劉藻一早就派遣一名禮官出宮,拜見外祖母。
她原想等她這邊定下,再見外祖母,甚至連外祖母的居處都選好了,可惜一連三月,宮中毫無進展,她仍是一個隻能聽帝師喋喋不休地講授《詩經》的傀儡。
如此一來,便不好再拖了。
武帝之前,冬至乃是歲首,百姓過冬至,便是過年,家家戶戶,都甚熱鬧。武帝用夏曆後,將正旦與冬至分開。但在那日,君子安身靜體,百官絕事,不聽政,軍隊待命,邊塞閉關,其要緊程度,不下正旦。
這樣一個日子,劉藻自然要拜見外祖母。可惜她不能親至,也不好將外祖母接入宮來,便派了禮官前去,代她問候外祖母安好。
劉藻有些小小的緊張,自她六月中入宮,至今近半年,不知家中可好,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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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午時,太後來了。
劉藻微微訝然,待太後道:“今日冬至,當一家團聚。”她才意識到,她與太後,是“一家”。
太後一踏入殿中,劉藻便將焦躁收了起來,讓出禦座,自坐於下首,甚是恭謹。
“今歲還是陛下即位後的第一個冬至,不知陛下往年是如何過的?”太後微微側身,麵對著劉藻,語氣慢悠悠的,與她閑話家常。
歲寒,宣室殿門窗緊閉,焚著暖爐,劉藻畏寒,身子稍稍傾向暖爐,春和見此,立即令宮人將暖爐挪到劉藻近旁去。
“家中僅朕與外祖母二人,冬至也與平日無差,並不喧嚷。”劉藻說道。
她是外祖母撫養大的,此事並非秘密。劉藻舅家人丁單薄,外祖母有一子一女,武帝朝時,女兒被選為家人子,入太子.宮侍奉,兒子不久因病早逝。外祖母便孤苦一人。再後來有了劉藻,撫養稚子雖辛苦,卻也與她無限安慰,日子也不那麽孤獨了。
劉藻與外祖母感情很深,此事幾乎是人盡皆知。
太後笑道:“可惜不能將老夫人接入宮來。陛下來年春日,可下詔加封老夫人。”
加封一老人家,必不會受朝臣阻撓。劉藻點頭道:“太後所言有理。”
皇帝話少,太後也無不悅,她似有說不盡的話語,偏生又不吵鬧,隻會使人倍覺親切。
“我入宮之初,也覺宮中規矩束縛。昭帝是遵禮之人,事事遵禮而行。古禮繁複,做起來雖能彰顯皇家氣派,但多了便使人厭煩。眼下倒好,鬆快不少。”劉藻性情穩重,但並不喜歡一板一眼地行事,除必行之禮,餘者俱甚隨和,隻要不粗魯即可。
太後話中有讚同之意。劉藻微微一笑,隻道:“朕不及先帝多矣。”
旁的也不多言。
太後卻有些微微的失神,不知她想起什麽,容色恍惚,眼中似有懷念之意。劉藻察覺,略微好奇,她們方才在說昭帝,太後可是懷念昭帝?
昭帝是她的丈夫,去年的冬至,他們還是一起過的。她雖在口上抱怨昭帝太過遵禮,但這未必不是一種懷念。
劉藻忽然想起,四月中,她與昭帝先後染恙,她痊愈了,昭帝卻在三日間重病駕崩。
“昭帝是否身體不太健朗?”劉藻問道。
太後回過神來,語氣倏然淡了下來,不複方才親和:“昭帝體格健壯,驟病而崩,我與群臣皆意外。”
她突然冷了下來,劉藻唔了一聲,也不好再說什麽。
倒是春和,見氛圍冷然,笑著插了一句:“臣聞昭帝五六歲時,武帝便因他體健聰慧而多加寵愛。”
劉藻驚訝,望向春和:“哦?”年少體壯,可見底子打得不錯。
春和小心地覷了太後一眼,繼續道:“正是,臣位卑,陛下即位前,居中黃門之位。卻甚少聽聞昭帝染恙。”
這便奇怪了,一體健之人,急病而去,聽來似乎怪異。劉藻凝神思忖。
“先帝病時,我日日侍奉榻前,本以為不過小恙,三兩日必好,誰能想到……”太後說著,眼眶微紅,眼淚泫然欲下。
劉藻頓覺愧疚。昭帝駕崩不足一年,太後與他少年夫妻,自是想念,她卻當她麵頻頻問起昭帝之死,未免太過傷人。
劉藻頓了頓,歉然道:“太後節哀。”
太後彎了彎唇,淚水卻順著眼角滑落,淒然而美豔,低聲道:“多謝陛下寬慰。”
劉藻心懷不忍,轉開眼去。
幸而這隻小小插曲,太後未沉浸悲痛,拭淚之後,照常言笑。劉藻卻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說得不多,之後便更是少言。
近午時,前往外祖母家中的禮官匆匆回宮。
劉藻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忍住心急,待禮官行禮之後,方淡然問道:“外祖母可好?”
禮官直起身來,顯出為難之色,抬眸望了眼劉藻,方恭敬回道:“老夫人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劉藻大驚,外祖母無親無朋,甚少外出,怎會在年節時離家,她直起身,急問:“去了何處?”
禮官看了看劉藻,又看了看上首的太後,小聲回道:“臣自老夫人家中仆婦口中打聽得,老夫人差不多半年前,便被謝相接去府中,之後再未歸家。”
劉藻跌坐回榻上,滿麵不敢置信。
太後眼睛還紅著,嘴角卻朝上揚了揚,隻是瞬息,她便顯出擔憂之色,問禮官道:“可查明了,當真是在謝相府中?”
禮官答:“臣還問了鄰裏,的的確確被謝相接走了。”
太後看了眼劉藻,擺了下手,示意禮官退下。禮官見此,忙消無聲息地退出殿外。
小皇帝起先震驚,而後憤怒,緊接著便是頹喪,好似教什麽人背叛了一般。
太後眼中閃過一抹得意。她今日早早地來,在宣室待了許久,不正是為了看這一幕。那老嫗在皇帝心中有多重,誰人不知。誰得了她,便可使小皇帝俯首帖耳。但是話又說回來,控製起老嫗固然可使小皇帝言聽計從,也同時將她推開,使她生恨。
謝漪先她一步,將老嫗接入府中,她不及謝漪高瞻遠矚,可一步未必就是她敗了。
太後歎了口氣,狀似關切:“此事陛下竟不知麽?”
劉藻恍惚道:“不、不知。”
太後自以為得計,說道:“謝相接老夫人入府,多半是好意。她為陛下擇桓匡為師,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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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轉目過來,她知桓匡是先帝之師,卻不知他還有許多弟子在朝為官。
“謝相當年是帝黨。昭帝衝齡踐祚,大權落入梁集與大將軍之手,他要奪權,少不得與這二人周旋。可惜昭帝年少,哪裏能鬥得過兩位老臣。”梁集是她的父親,她此時提起,竟是與提及大將軍一般口吻。
劉藻重新坐直了身子,專注地望著太後。
太後也不停頓,徑直往下說:“幸而有謝相輔佐。陛下恐怕不知,謝相宦途頗為不易。她是衛皇後撫養大的,本該安逸富貴,可惜巫蠱之禍,將衛氏一門都掃了進去,衛皇後與衛太子先後自盡。她在宮中,不知怎麽保全了下來,武帝悔悟後,不免對衛氏有所補償。”
太後說的是十三四年前的舊事,那時謝漪也隻十四五歲。
“可惜衛氏自大將軍過世,便無成器之人,全部加起來,還不及謝漪一人。謝相的母親衛少兒是衛皇後幼妹,她嫁入謝氏,是第二嫁。謝相雖不姓衛,卻與衛皇後最為親近。武帝便將補償都落在她身上,先讓她出仕,後將她安排到昭帝身旁。”
“謝相輔佐昭帝,得了昭帝全部信任,昭帝十四五歲,謝相頻頻用計,使他組起帝黨,能與梁集、大將軍抗衡。至十七八歲,帝黨勢力壯大,竟有壓過兩位老臣之勢。昭帝掌握大權,順勢拜謝漪為相。自此,謝相後半生本該順了,誰知昭帝卻因病駕崩。帝黨分崩離析,她收攬十之七八,餘下二三或入梁集之手,或入大將軍之手。”
劉藻聽到此處,立即明白過來。
為何桓匡迂腐,昭帝卻忍了他六年之久,因他弟子眾多,是最好的媒介。帝黨中必然有許多是桓匡弟子。謝相收攏十之七八,但未必就穩了,大將軍雖歸附她,也未必多真心,她用桓匡為帝師,是為安撫帝黨之心。桓匡弟子因此受益,餘下之人也會念及先帝舊恩。
難怪她說,“天下間若有一人可為帝師,必是桓師。”
劉藻氣得要命,攏在衣袖下的手不住發抖。
用桓匡為帝師,多好啊。既可使她滿耳朵《詩經》,不通朝政,還能籠絡人心,鞏固大權。這還不止,她還將外祖母拿捏在手。哪怕為了外祖母安危,她也隻能聽命行事。
劉藻的心冷透了。她閉上眼,雙唇緊抿。
太後在旁,看得興致盎然,小皇帝生氣而克製的模樣真是可愛。她也不再說下去,點到為止。正想著等陛下稍稍平靜些,再提一提一同對付謝相之事,不想隻過了數息,劉藻便睜開眼睛。
她的眼中很冷靜,冷靜得多了頭,轉目望過來,太後一怔,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說起旁的事來。
劉藻照舊聽著,起先她的神色還有些僵硬,說上幾句話後,又平淡起來。太後暗示了幾回,可與她聯手,壓製謝漪,小皇帝都像沒有聽懂,不肯接茬。
太後不由怒從心起,不知謝漪給小皇帝灌了什麽迷魂湯,分明已是怒火中燒,竟仍不肯與她結盟。
一日下來,又不歡而散。
太後一走,劉藻便喚了一名宦官近前。宦官不知陛下因何傳喚,跪在殿中,恭敬等候吩咐。
劉藻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去上林苑做馬監吧。”
此言一出,宦官大驚,連春和都是訝然。
劉藻笑了笑,點點頭,道:“去吧。”
宦官抬頭,對上皇帝的目光,驟然明白了什麽,俯身頓首,退下了。
劉藻看著他退出殿外,臉上陰沉下來。
春和仔細串聯今晨之事,方想通其中緣由。
陛下遣人往外祖家,並無多少人知曉,她並未直接見禮官。晨起不久,她召了這宦官單獨入殿,說了兩句,之後那宦官就不見了蹤影。眼下看來,他是去向那禮官傳令去了。
太後今日忽然到來,又待得這樣久,本就反常。陛下中間一串聯就想明白了,那宦官向太後報了訊,他是太後的人。
隻是不知陛下如何斷定告密的是宦官,而不是那禮官。
春和不知,劉藻自然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選那禮官,是因那名禮官是謝相的人。謝相與太後正勢如水火,哪會向太後傳訊。
她趕走了宦官,想了想,又令胡敖來補了他的位。朝中她做不得主,未央宮卻是她說了算。
處置完了此事,便餘下謝漪之事。劉藻光是想一想都氣得咬牙切齒,她這般信她,縱然不知她有何私心,縱然有所懷疑,也願再等一等,等情形明朗些,而非與太後聯手對付她。
她甚至讓謝漪為她揉揉小腹,一點也不防備!
可她就這樣對她!!
全是利用!全是蒙蔽!
劉藻按捺下怒意,隔日照常往柏梁台。她要待下學後,再召謝漪來,問個明白。劉藻一路走一路想,不過謝漪此人心機深沉,她就算當麵問了,她也未必搭理,或是避而不答,或是不加理會,必不會坦言相告。
劉藻又想,或可與太後聯手。隻是她再怒,也未喪失理智,與太後聯手,不過是去一狐狸,又來一豺狼,未必就好。
但再不好,也好過比眼下困於《詩經》,不能脫身。她心緒起伏,已傾向於太後。
待至柏梁台,她已平靜下來,容色沉靜。
天寒,四麵門窗緊閉,閣中點了燈燭。劉藻推門而入,正要與往日那般,免了桓匡行禮,卻驚訝發現,今日在此的並非桓匡,而是謝漪。
作者有話要說: 我粗長起來,自己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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