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小妖女(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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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今生嗎……”

    梵音寺禪房內檀香幽幽,白眉長須的濟慈方丈盤坐在蒲團上慈悲地撚著佛珠,笑道:“寧施主是想與老衲論佛?”

    “不不不,您誤會了。”寧寧連連擺手,她最多看過幾個佛教小故事,哪敢跟人家大師論佛?

    “隻是有個小小的疑問想請教一下主持方丈。”她笑盈盈地看了一眼濟慈的臉色,見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語氣就更加誠懇了,“我想講一個故事給大師聽。”

    她琢磨了一下故事的順序,“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俊俏的小和尚,有一天,山下找來一名女子,說兒啊,我是你親娘……”寧寧將玄空前世的遭遇編成故事,隱去姓名和地名,向濟慈方丈複述了一遍。

    濟慈聽完,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大師,如果您是那個小和尚,明明最是無辜向善,前途遠大,偏因身世淒苦,被至親之人利用折磨,被天下人指責唾罵,以致走火入魔大開殺戒!您說,活成這樣……是不是早點死了比較好?”寧寧拖住下巴,漫不經心地用手指纏繞著紅綢。

    濟慈緩緩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

    寧寧沉默兩秒,黑線道:“大師,你能說明白點嗎?小女沒研究過佛經,聽不懂你說的話。”為什麽這些高人都喜歡高來高去說些讓人雲裏霧裏的話?說直白點不行嗎?

    濟慈頓了頓,從善如流地換了種她能聽懂的說法:“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寧寧若有所思道:“您指的是故事裏那個小和尚,還是其他逼迫小和尚的人?”

    濟慈微微一笑:“眾生平等。”

    佛家講求的是因果業報,對於寧寧這樣有仇當場就報的人來說是截然相反的,她雖不支持,但不可否認的是,以如今玄空一隻腳踏進邪道的情況來看,唯有他自小研讀的佛經還能勸他一二了。

    “若是小和尚有機會回到一切還沒發生的時候……”寧寧眼眸沉了沉,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濟慈的表情,“您說,他該不該先下手為強,殺了那些將來會陷他於不義的人?”

    “寧施主問這樣的問題有何意義?”濟慈沒有立刻回答,反問低聲詢問,“莫非,你身邊發生了類似的事情?”

    寧寧怔愣了一瞬,嘴角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弧度,“怎麽會?隻是突然想到此事有感而發而已,大師不要想多了。”

    濟慈越發肯定是寧寧身邊的真實事件,以她淩月教小教主的身份,經常會和一些打打殺殺的事情打交道,會問這類的問題並不奇怪。於是不再追問,將她講述的故事再度在腦海裏回憶了一遍,隱約覺得她所說的小和尚有些熟悉,但也沒想太多。

    “天下之大,並非隻有佛門才是歸宿。”濟慈方丈一向心胸豁達,十多年前,他就與霜淩雪是私交好友,如今好友的徒弟請他解惑,濟慈自然會滿足她的要求,“魔道正道,殊途同歸,隻有心向光明,未來才會豁然開朗。”

    他的意思很明顯了,殺與不殺,選擇權都在故事裏的小和尚手中,最重要的是他本人問心無愧,如此才不至於走向自我覆滅的結局。

    寧寧眼裏染上了幾分笑意,學著他雙手合十:“大師高明。”

    確定了濟慈的態度,寧寧更加肯定這樣一個人不會在玄空遭難後對他不聞不問,心神放鬆下來,轉而調侃似的提起另一個話題:“大師,如果你門下有弟子想要還俗,你會懲罰他嗎?”

    “不會。”濟慈果斷道。

    寧寧再接再厲:“那如果是玄空佛子呢?”

    濟慈愣了一下:“玄空不會還俗的。”他不是普通的和尚,身為梵音寺佛子,他背負著梵音寺下一代傳承的責任,決不能輕易離開。

    “那可不一定。”寧寧意味深長地笑了,“畢竟玄空佛子塵緣未了呢。”

    有苑秀兒那個女人在,她是不會讓玄空好過的。殺了她,玄空隻會重蹈覆轍,進而連累梵音寺;留著她,她還是會想盡辦法逼得玄空一身汙名,就像是前世那樣。左右梵音寺都討不了好,還不如讓玄空趁早還俗,與寺廟斷開關係。

    這一點,生性聰慧的玄空必然想得明白。

    想來他這次之所以回來梵音寺,十有八九是為了提前應對苑秀兒做好準備吧。

    但濟慈在看了眼寧寧若有所指的笑容後,驚疑不定道:“難道你故事中說的小和尚是指玄空?”

    “……”

    寧寧差點被濟慈跳躍性的思維給跪了,就她那故事任誰聽了都會以為是胡編亂造的吧,濟慈大師是怎麽聯想到玄空的?

    寧寧動了動嘴唇,想要糾正濟慈方丈這樣精準一步到位的腦補,可她轉念想了想,卻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可行的措施,若有梵音寺主動做那束縛玄空黑化的韁繩,那麽她對於拿下玄空又多了幾分把握。

    抱著這樣的念頭,寧寧展顏一笑:“大師想知道啊……你猜?”

    濟慈:“……”

    猜個阿彌陀佛啊!

    “多謝大師指教,小女子先行告退。”

    寧寧無視了濟慈抽搐的嘴角,彎腰施了一禮,轉身就往外走。心情舒朗地離開禪房,沒走幾步,就迎麵瞧見了玄空和他身邊的中年婦人,頓時就覺得堪堪好轉的心情變得陰鬱起來。這苑秀兒還真是陰魂不散啊,玄空不過是來找濟慈詢問他身世的證物,苑秀兒也要跟來在濟慈麵前表演一番。

    前世濟慈對苑秀兒此人就有些懷疑,隻不過在梵音寺上下對她的一致好評中打消了部分疑慮,如今苑秀兒沒有足夠的時間刷好感度,等到晚上寧寧在用入夢之術讓濟慈方丈體驗一番,相信方丈大師必然會對苑秀兒心生警惕。

    寧寧突然間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並且在臉上流露出十足十妖女的神態,言笑晏晏地對玄空道:“玄空大師這是做什麽去啊?”

    玄空臉色平淡,輕聲道:“有事去找師父。”

    寧寧點了點頭:“那可巧了,我剛從濟慈方丈哪兒出來,他老人家正閑著呢,趕緊去吧。”

    玄空沒說什麽。

    苑秀兒也沒有插嘴,就朝寧寧微微頷首,快步跟在玄空身後朝方丈禪房方向走去,隻是在他們路過拐角,看不到寧寧身影的時候,苑秀兒冷不丁開了口:“謙兒,剛才那小姑娘是什麽人?梵音寺裏也有女客?你跟她很熟嗎?”

    玄空偏過頭來,好似聽不懂她的意有所指,笑得溫文道:“那位是淩月教的少教主,正宗魔道之人,女施主無事莫要招惹她。她是隨貧僧一道回到梵音寺,專程來找我寺方丈的,並非寺中女客,與貧僧相識不過兩月。”

    苑秀兒:“……哦。”

    她在玄空轉頭之後陰冷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又轉頭眯起眼瞧了瞧寧寧離開的方向,垂眸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算計。

    這邊阿三繼續實時監控認親現場,寧寧則叫來梵音寺的侍僧表示要沐浴,洗完澡,一路趕來的疲乏散去了許多。休息了一整天,日落西山的時候,香客才走了大半,寺中逐漸恢複寧和。

    寧寧放出了灰色夢貘,看著它消失在方丈禪房,收回視線時,不期然瞥見玄空坐在池塘邊上,望著水中的彎月神色怔然。

    寧寧剛想轉身,玄空移開目光看向她:“寧施主怎地還不休息?”

    “我睡了一下午了,正想出來找些吃的,和尚你怎麽不睡覺?”寧寧道。

    “不睡。”玄空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目光平靜地看著她緩緩道:“沒有……我睡不著。”

    沒有什麽?寧寧眨了眨眼,沒有追問下去,猶豫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玄空看著她不吱聲。

    知道玄空此刻鐵定心情不佳,寧寧也沒有故意招惹他的意思,方才要不是他叫住她,她已經悄悄溜走了。

    剛醒來的時候,侍僧端給她的素齋已經涼了,她勉強嚐了一口,寡淡無味還隱隱帶著些苦澀,跟玄空的手藝相比差遠了,便立刻扔下了筷子。此刻一見到玄空,寧寧當即回憶起他色香味俱全的齋飯,忍不住咽了咽唾沫,道:“那個,你要是睡不著的話,不如給我做一頓齋飯啊?”

    寧寧說出這話,就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了,畢竟哪有人家心情不好還叫人做飯的?她也就是仗著玄空脾氣好,不想玄空沉思片刻,緩緩道:“好。”

    “不行也沒關係,我自己去找,你……你說啥?”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其實同意了,寧寧睜大了眼,神色詫異道:“你不是心情不好睡不著嗎?”

    “沒事,你想吃什麽?”

    玄空看了眼天色,想到這麽晚了廚房裏恐怕沒有多少食材,但也好過路上的條件。寧寧雖然好吃,但基本不挑食材,他有把握做出她愛吃的菜。

    “都行,我不挑!”寧寧高興了起來,她本來都想著下山到夜市裏買些食物了,畢竟以她的廚藝就算找到食材也做不出像樣的食物,結果半路上逮到個免費廚子,這下晚上的宵夜有指望了!

    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邊,抱怨著梵音寺的素齋。

    “和尚,你們寺廟的廚子做的飯太難吃了!跟你做的完全沒法比!”

    玄空看著寧寧生動的表情,沉悶的心情輕鬆了幾分,一般寺廟的素齋少有注重口感的,梵音寺的夥食已經算是不錯的了。

    之所以他能練得一手好廚藝,多半還是因他師父濟慈方丈。年幼時,師父有好陣子胃口不好,天天跑到山下買吃食,玄空發現了以後苦練廚藝,師父終於不用再偷溜下山。等師父的厭食症好了,他的廚藝也保留了下來。

    兩人到了廚房,從菜筐裏找到了新鮮蔬菜,玄空挽起袖子做了兩碗素麵,湯色素淡,配上一碟爽口小菜,照樣有滋有味。

    吃了一口麵,玄空忽然歎了一口氣:“寧施主,若是我說我要還俗,你感覺如何?”

    寧寧一怔,結合今天苑秀兒的到來,加之她早有猜測,很快就意識到他已經做了決定,隻是心中難免煩悶,她便做出一副呆愣的模樣:“咦,那我豈不是不能再叫你和尚了?”

    玄空嘴唇抿緊,目光落在麵碗裏發怔,輕聲道:“我是梵音寺佛子,身負重任,你不覺得我太過自私嗎?”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是不是和尚跟我有什麽關係?”她仿佛想到了什麽,挾麵條的手動作一頓,“對了,你不做和尚,那素齋還做不做了?”

    玄空苦笑道:“恐怕到時候你未必想吃。”

    “你真是……做什麽哭喪個臉?”寧寧目光打量過來,皺了皺眉,“親娘找到你是好事,我以為你會高興,看你的表情似乎並非如此。”

    她頓了頓,悠悠道:“還是說,你懷疑她另有所圖?”

    寧寧本來隻是見不得他死氣沉沉的模樣故意刺激他,誰知對麵的佛子竟然安靜了片刻,淺淡的眸子望進寧寧的眼,道:“你知道的不少。”

    寧寧卻挑了挑眉:“那當然,你也不看看我是誰。放心吧,我嘴邊很緊的,不該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兩人一度沉默,繼續埋頭吃麵,過了一會兒,玄空突然開口:“還俗之後,我會跟著苑秀兒去靈明禪院,找一個人。”他猶豫了片刻,輕聲道:“那個人,和此次嗜血案的真凶有關。”

    看來是已經下定決心了,寧寧掏出手帕擦了擦嘴,看了玄空一眼:“你想跟在苑秀兒身邊,更方便尋找真相?如果是為了這個目的,我勸你還是想別的辦法。”

    玄空微微皺眉:“為什麽?”

    寧寧道:“有道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距離太近,往往會在不經意間遺漏許多事情,倒不如拉開一些距離,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

    玄空略有些遲疑:“……你的意思是?”

    寧寧勾起唇角:“放心,不就是監視那個姓苑的女人嘛,交給我吧。”

    第二日,玄空甩開苑秀兒肚子去找濟慈方丈,又過了幾日,寧寧等在山腳下,看見玄空背著行囊從寺內走出來,臉色有點白,看著像是大病一場般毫無血色。

    寧寧敏銳的嗅到空氣中隱約的血氣,想到她在寺中僧人打聽到,私自還俗必須受到懲戒,她不由抿了抿唇,低聲說了一句,“你還好嗎?”見和尚搖了搖頭,她歎息一聲,“走吧,先到鎮上給你檢查一下身體,苑秀兒那邊你不必擔心,我已經處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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