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引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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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了書院,來到樹蔭小道上。
秦煙先開了口,“今天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蘇青微笑道:“快別這樣,你是你,伯母是伯母,我不至於這點心胸都沒有,遷怒於你。”
秦煙輕歎一聲,“到底是受了我牽連。”她停在一株木芙蓉旁,順手摘了一朵芙蓉花,“我娘做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了。從小到大,我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我娘就如臨大敵,把所有試圖接近我的人都趕走,這樣我的世界就隻剩下她一個人,才能相濡以沫,才能對她言聽計從。”
蘇青歎道:“委屈你了。”
秦煙並不很傷心,平淡道:“也是有原因的。當年我爹是個窮書生,因才華出眾,相貌也好,被恩師點了婿。後來考中進士,有嶽丈護航,在官場上一路亨通。又夫妻和睦,比案齊眉,不知羨煞多少旁人。可惜好景不長,我外祖一過世,我爹就改了一副麵孔,對我娘日益冷淡,還另納了新歡。”
蘇青咋舌,“這也太過了。”
秦煙平靜極了,像評價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你說的太客氣了,他就是個負恩寡義的小人。”
蘇青一時啞然,這評語確實中肯。但這話秦煙能說,蘇青就不好說了。
秦煙知道蘇青有所避諱,隻笑笑,並不強求,又道:“我娘很生氣,也很傷心。但她在後宅做主婦多年,所學早已忘光,人脈也早沒了,沒心誌重歸仕途,如何能與權勢在手的我爹抗衡?她不願和離,把正妻的位子讓給別人,又深恨我爹,不想見他。於是遠道回鄉,跟我爹兩地別居。”
蘇青不太讚同,“這麽耗著,又是何苦。”
秦煙也這麽想,附和道:“可不是嗎?我何嚐沒勸過她。這麽耗著,我爹是不能再娶,但她也一日日陷在這泥潭裏,不開心不說,還把自己也耽誤了。但她隻不肯聽。”
對這種人,蘇青隻能搖頭。
兩人散步到石亭,在欄邊坐下。
秦煙倚著靠欄,扯了兩瓣芙蓉花瓣,丟到池子裏逗金魚,“對於這段夫妻關係,我爹是一切任憑我娘做主。我娘說不和離,就不和離,說兩地分居,那就分居,就算我娘把我這唯一的女兒帶走,我爹也不曾動怒,一字不提休妻,這大概也是我娘以為我爹對她餘情尚存的原因。”
蘇青搖頭,“若還存有一分真情,當初就不會納新人,傷了發妻的心。”
秦煙道:“她是當局者迷。我爹不提休妻,無非是顧及名聲。文官想往上爬,除去個人能力、人脈關係,還有一樣重要的,就是清白無暇的名聲。納個新妾,讓發妻受點冷待,這一般人家也有,小節而已。但休了發妻,尤其發妻還是恩師之女,那背信棄義的罵名可就一輩子都洗不掉了。”
蘇青心道,看這手段心機,秦母真不是秦大人的對手。前頭背情絕義的事都做盡了,隻沒有趕盡殺絕,留了一分餘地,就把秦母這條魚兒釣在鉤上,既不釣上來,也不讓魚兒走脫。
秦煙望了一會兒遠處的天空,良久道:“我娘一直鬱鬱寡歡,直到那邊新姨娘也生了女兒。我娘重新燃起鬥誌,卻不是自己要奮起,而是拿我跟那邊比。那邊學琴了,我也要學,那邊練劍了,我也要練,那邊寫詩了,我也要寫……而且樁樁件件,都要比那邊做得好。”
怎麽說呢?
被父母數落著哪家孩子比你多考幾分的童年,想必很多人都經曆過。有時候處理好了,未嚐不能引起良性競爭。但秦煙這種兩邊大人關係複雜,導致勝負也別有含義的競爭,隻怕就不是良性的了。
蘇青小心問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秦煙看著池中搶食的金魚,淡淡道:“做不到也沒什麽,她不打我,也不罵我,隻抱著我幽咽地哭。我那時候還小,娘都哭了,我隻會跟著哭,自責沒有做到更好,讓唯一疼我的娘如此傷心。”
蘇青張了張嘴,也很高明啊。
這種不打不罵,比一般人打了罵了,還要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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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隻是皮肉之苦,說到底爹娘教育孩子,再狠又能下得去多重的手。前者就不一樣了,說起來是慈母,心慈手軟,可實際上,情感操控這種心理虐待,不是更殺人不見血嗎?
當你無心做下錯事,就借題發揮,暗示你,貶低你,讓你降低對自我價值的認知,內疚的同時,生出配不上對方期待的自卑感,然後再原諒你,包容你,讓你心生感動,對對方言聽計從。
久而久之,變得沒有主見,失去獨立人格。
蘇青不由感歎,“你能脫出這份桎梏,可不容易啊。”
秦煙停下摧花的手,思量道:“我一直很好奇,在她心裏,我到底是有多蠢。”
蘇青不解,“這話怎麽講?”
秦煙攤了攤手,“她既要我專心讀書、科舉取士,又不要我明白書中事理,隻聽憑她道理,可不是要我蠢到剛剛好?我如果一字不識,隻當個田舍翁,或許一輩子都會奉母之言為圭臬,言聽計從。可這樣的話,我又為她爭不了氣,壓不了那邊一頭,她哪裏咽得下那口氣。”
蘇青失笑,“這麽一說,她跟那邊鬥這個氣,倒是你的幸運了。”
秦煙也笑了,“可不是這個道理?”
兩人坐了會兒,蘇青又擔心道:“你拿離開本地,投靠伯父跟伯母博弈,伯父那邊會拆台嗎?”
不是蘇青一味把人心往壞處想,離間人家骨肉親情。實在是這位既屈得下膝,順應得了情勢,也狠得下心,拋棄得了發妻長女的秦大人,對多年未曾蒙麵的女兒,能有幾分慈父之心?
秦煙明白蘇青的擔心,安撫道:“你放心,我之前提過的,我爹每年確實都會派人接我回京。雖然可能隻是作態,未必出自真心,但確係真事,並非我虛言恫嚇,威脅我娘。”
蘇青將信將疑,“是嗎?”
秦煙笑了笑,又揪了兩片花瓣,才道:“其實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娘就分開了。所以總的來說,我跟我爹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不過在我僅存的印象中,他是個很會權衡利弊的人。”
蘇青不由沉吟起來,“這樣嗎?”
秦煙出了會兒神,才又道:“我作為嫡長,沒被我爹帶在身邊教養,已經頗受人詬病了。不過有個回鄉守學的名頭,好歹能遮掩一二。如果我真的投奔京城,不管他內心是否覺得我的到來打破了兩邊的平衡,擾亂了他的平靜生活,明麵上,他對我這個長女都隻有雙手歡迎的。”
這樣不論感情,單講利益,倒也是個辦法。隻父女間這麽論,難免有些悲涼。
蘇青遂不再提,“對了,你是怎麽知道伯母找我,來得那麽及時?”
秦煙丟掉揪光了的花蒂,“是楊之煥告訴我的。他認出叫你的小丫鬟是我家下人,卻隻找你,而沒找我這個正主。他好奇心重,一見我從先生那兒回來,就找我旁敲側擊。”
蘇青倒沒想到,不由一笑,“難得他有這份細心。”
秦煙抖了抖裙擺,粉白花瓣飄了一地,也笑道:“是啊,回頭還得謝他呢。”
午休時候差不多了,兩人回去上課。
接下來的日子平平穩穩,秦母那邊安分下來,沒再出現在蘇青的生活中,秦煙也不提離開的話。
而蘇青也在事後第一時間,去那家店取回之前訂做的陶瓷扳指,射箭時無須再向秦煙借了,也省得再惹事端。雖然她於心無愧,並沒有占秦煙便宜的想法,但畢竟失之以柄,才能讓秦母借題發揮。
蘇青心道,日後言語行事,更要多幾分謹慎了。
如今身在書院,一時行差踏錯,頂多被老師約談,或者被同學家長找上門刺兩句。等日後進京趕考了,一句話衝撞了權貴怎麽辦?就算有幸考上進士,進官場了,一不小心因言獲罪又怎麽辦?
這個年頭的上位者,一個不開心,是真的可以取掉人小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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