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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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後來發生了很多始料未及的事,徐雲風也永遠記得第一次發現少女真實身份時的畫麵。
或許是因為堅持練拳的緣故,她比同齡的女孩子要高且挺拔,肩薄頸長,手臂勻稱而有力,中衣濕透,顯出裹胸的布條,但遮不住隱約的隆起。男孩子絕不會有那樣纖細的腰肢,濕漉漉的長發或落在身上,或貼在臉頰,卻並不顯得狼狽可憐。
芙蓉初出水,桃李忽無言。
徐雲風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笨。
他與小少女四目相對,對方眼神清亮,不躲不閃,一如既往。他呆呆愣在原地,心跳如鼓,魂遊天外,卻見那雙眼睛忽然射出凶狠的光,長眸微垂,分外淩厲。眼睛的主人突然打了一個呼哨,倏地借力從水中跳上岸,直撲徐雲風身後。
“啊!”柳曉棠被柳輕風壓著借力,輕聲呼痛。
與此同時,她聽見自己的母親大聲下令:“來人,把……唔唔唔!”後麵的話被柳輕風死死堵住,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jian婢,竟然敢!柳夫人生氣地瞪著這個膽敢忤逆她的冒牌貨,真想冷笑一聲,告誡這個冒牌貨不要以為搭上徐家少爺這條寶船,就可以捅破天!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姿色!
給我跪下!
她伸手欲取出寬袖中的鞭子,狠狠教訓一頓這個不聽話的奴婢。誰知對方早有預料,手腳麻利地將她捆綁起來,口子塞住布條,動作嫻熟得像是演練了千百次。
——無論是誰被這樣對待過無數次,都能學會的。
徐雲風目瞪口呆,隻見少女的速度飛快,她解決完柳夫人,轉過身來又將傻掉的柳曉棠一掌劈暈。拖她上岸,如法炮製,用柳曉棠浸濕的外袍代替繩索,嫻熟地綁住柳曉棠的手腳。
徐雲風終於反應過來,他邁步上前,攔在柳曉棠麵前:“輕風兄!”
“你以為我是她的親生子嗎!”
柳輕風一句話如平地驚雷,無情撕開柳府展現給徐雲風的那層溫情脈脈的麵紗。
她直視他,麵無表情,忽然轉身,以一掌劈暈身後正在掙紮中的柳夫人。柳夫人暈倒前最後一眼充滿驚愕,她大概沒有想到,自己親手tiao教出來的奴婢會有這麽好的“手藝”。
少年如夢方醒,這才發覺,透過她濕漉漉的中衣,能看見滿背凸起的……傷痕。
如同一條條重疊交錯的爬蟲,又如同一幅阡陌縱橫、密密麻麻的輿圖。
觸目驚心。
腳步聲起,柳輕風聽見倒吸涼氣的聲音,那是柳夫人守候在外的兩個婆子和四個婢女。
她們發現了!
糟,來不及!她又吹響一記呼哨。
“汪。”短促尖銳的叫聲終於響起,一隻灰撲撲的東西突然從空中滑來,繞著幾個婢子的眼前打轉,幾人慌亂互相推搡。耳鼠的尾巴掃過她們的眼睛,驚起陣陣尖叫。
柳輕風立即如猛獸一樣撲將過去。可是她畢竟隻有一人,兩隻手,沒有辦法一口氣將六人全部製住。
柳府有多少護衛?
徐雲風如此思考的時候,已經出手了。
滿目狼藉。
距離柳夫人那句“來人”隻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過了很短的時間,但是望著地麵上歪七扭八的數個女人,徐雲風覺得如同過了一萬年那樣漫長。
他的世界在這一刹那被顛覆。
“少爺!”有人蹬蹬蹬跑來叩響潤細院門。
兩人彼此對望。
都有一種難言的尷尬。
她先開口:“你去堵住他們,應付一下,我換身衣服便來。”
無須拜托或是請求這樣的字眼,徐雲風願意出手,本身就表明了他的立場。
柳輕風越過柳夫人昏迷在地的身體,進屋。
徐雲風一邊應著外麵的聲音一邊走。中途忍不住擔心地回頭看了屋內一眼,卻瞥見屏風後一個褪衣的纖細背影,立即如同被針紮了眼睛一樣飛快扭頭,快步往外走。
耳鼠拍拍翅膀,無聲落在他的肩頭。
“我們正在玩這小東西,鬧出了點動靜。”他輕撫一把右肩的小妖寵,耳鼠“汪汪”狂叫兩聲,氣勢十足。
也不知道它怎麽從柳夫人的籠子裏跑出來的。
“各位有事?”柳輕風換了一身衣服出來,冷淡的視線掃過院外站著的七八個護衛。
她和徐雲風打不過這麽多人。
但是氣勢一定要足。
他們無非是聽到聲響跑過來看看而已,柳夫人沒有帶護衛來潤細院,這幾個人也根本不知道柳輕風的真實身份。看見少爺頭發潮濕,臉色難看,幾人迅速腦補出各種奇怪畫麵,想到自己的不識相,心中一凜,連忙口稱不是,急急退下。
護衛一走,柳輕風幾乎是立即掩上院門往外走。她一把攥住徐雲風的手腕,拖著他快步穿過幾條園中小路,直奔後門而去。她出來匆忙,連身上的水漬也沒來得及擦幹,冰涼的手帶著水汽,徐雲風直覺被她攥住的地方像被火燒過一樣,火辣辣的,一直熱到心裏。
他知道她要逃。
想起少女纖細的背上一條條重疊起來如同爬蟲一般的傷痕,他明白她如果不逃,待柳夫人醒來之後,下場無需多說。
垂柳樹的柳條輕拂過兩人的衣襟,陽光灑下的斑點在兩人的臉上、身上快速變幻,她走得飛快,而徐雲風的心咚咚狂跳:“輕風,你一定要隨我去洛水城!”
我必會護佑你。正如你今日在柳夫人麵前護住我一般。
撞見真相的自己,會被柳夫人叫人抓起來軟禁,還是被她以看見水中柳曉棠為由,強令娶親呢?
徐雲風不愛以最惡的心思揣摩人心,但是以徐家之大,後宅陰私計謀,他不會全然不知。
柳輕風沒有回答,她忽然頓住腳步,皺眉瞪著那個在牆腳抖抖索索站著的人。那人傻愣愣地看著柳輕風,忽然就哭了:“少、少爺……”別丟下我啊!
書棋不是個聰明的侍讀,可是他跟著柳輕風的時間足夠久,所以他以小動物般的本能敏銳發覺了少爺的異常,更何況他還聽見了徐雲風的那句話。
少女站定,轉身,仰頭,低低對徐雲風說:“你等我一盞茶的時間,最多。”沒有了刻意壓低的少年音,她本來的聲音讓徐雲風覺得不太適應,但又格外好聽。
她忽地鬆開他的手,徐雲風感覺手中一空,心中隨之一空。他沒有多想,立即反過來猛地攥住她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手腕:“我同你去!”
不許拒絕!
柳輕風經過書棋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去後門等。書棋忐忑不安,不知道少爺要去做什麽,隻是巴著腦袋看二人行走的方向,是柳夫人所在主院。
半盞茶後,柳夫人的院子升起濃煙。
著火了?
他呆愣地伸長脖子,著急地徒勞跺腳,如同熱鍋螞蟻。好在很快看見兩個快步跑來的身影,他的少爺遞給他一個雕著百花圖的木盒子,盒蓋上了鎖。
這是什麽?
“賣身契。”少爺言簡意賅,又從身上不知道摸出什麽東西,哢嚓一下打開後門的銅鎖。書棋聽見遠遠傳來“走水了”的慌亂聲,而他已經被少爺揪著衣服,拖出了柳府。
他們不會再回來。
從柳府的門檻往外踏出的刹那,天旋地轉,仿佛世界完全不一樣了。
書棋恍恍惚惚跟著走,走到一半,卻突然被少爺一推,踉蹌倒在牆腳。
“別跟著我。”他聽見頭頂上少爺冷冷對自己說,書棋抱緊了裝滿賣身契的盒子,茫然無措。
少爺把腰間的玉佩解下扔給了自己,又說:“換些錢,自己走。”
去哪?
書棋哭喪著一張臉看著少爺。
“沒地方去,就去找老謝。”少爺丟下這一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書棋撿起玉佩,邁著小短腿想要跟過去,但是少爺拉著徐少主,步子飛快,在幾個小巷中七拐八拐,轉得書棋暈頭轉向,徹底跟丟了。
少、少爺?
書棋抱著盒子和玉佩,蹲在原地,放聲大哭。
“為何不帶他?”徐雲風問,反手包住她冰涼的手,將體溫傳遞過去。
柳輕風看了他一樣,沒有掙脫:“帶不了。”書棋的年紀比她還小幾歲,膽子小,沒有獨立生活能力,她保護不了他。
“老謝是誰?”
柳輕風言簡意賅:“一個乞丐。”
什麽?徐雲風以為自己聽錯:“你同此人有交情?”
“他欠我錢。”
他語氣更怪了:“緣由是?”
徐雲風的問題真多,柳輕風煩躁。她不知道柳夫人什麽時候會醒,更沒料到自己會趁亂逃跑,全盤計劃被打亂,現在隻怕被人抓住,於是全身的五感都被她調動起來,全神貫注之下,連多說一個字都嫌分心。
“阿輕?”他追問,不知什麽時候自顧自改了稱呼。
別問了!
她踮起腳揪住徐雲風的衣領,貼著他的鼻子惡狠狠警告:“現在別說話!”
暈乎乎地看著她微濕的長睫一閃一閃,少年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一抹暈紅悄咪咪爬上脖頸。
柳府的濃煙升上天去,令城中許多人家走出家門抬頭看熱鬧。柳輕風低頭繞過大路,沿坎水河邊僻靜小巷繞來繞去,終於遠遠瞥見了徐田的鐵匠鋪幡子。她心中緊張,停下腳步,不安地問:“可以出城嗎?”她指現在、立刻。
“放心。”他說到做到。扮成隨身侍女的柳輕風跟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著他坐上馬車出城,沒有惹來巡城差役的半點懷疑。柳府意外走水,但是城門沒有戒嚴,也沒有人趕去救火,大家一起看熱鬧,直到徐家馬車出城,守城士卒個個才站直身體,畢恭畢敬,甚至言語諂媚。
“所以柳府這件事,對你不會有影響吧?”她小心地問,正撞進徐雲風的眼睛,後者一臉慌亂地移開視線,結結巴巴:“不,不會。當然不會。”她不知道,柳夫人和徐家相比,就如同蚍蜉與大樹。
“哦,那便好。”她點頭,鬆口氣,徐雲風也跟著點頭,然後兩人再無話可說,一股尷尬的氣氛在車廂內迅速蔓延開來。她懷裏抱著那隻不知道怎麽跟上來的耳鼠,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除了小妖獸舒服的呼嚕呼嚕聲,車廂裏安靜得嚇人。
往常這種情況是絕不會出現在二人之間的,無論是關於鑄劍,或是湛京,還是域外的屬國,兩人都有說不完的話。
果然是因為這個吧。柳輕風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這身水藍色的侍女裙,這是剛剛從成衣鋪買來的,式樣大小都不怎麽合身。她歎了口氣:“雲風兄,麻煩前麵找個方便的地方,我換回男裝,如此一來騎馬趕路也方便。”
“其實不用著急如此,此去洛水城有千裏之遙,騎馬雖比馬車要快,但是……”但是女孩子騎馬很辛苦。徐雲風後麵的話沒敢說出來,更不敢說自己喜歡柳輕風的女子裝扮。
他雖然在洛水城很受女孩子的歡迎,可是從沒有和任何一個女子有過“稱兄道弟”的深/入交往。剛剛一路從柳府匆忙出逃時還不覺得有什麽,如今出了城,一切太平,直麵女版柳輕風,總覺得多說多錯。他坐在馬車裏,渾身像有千隻螞蟻在爬,屁股如同紮了千根針。
越不說話,就越尷尬。他腦子裏如走馬燈般閃過那些自己手把手教柳輕風鑄劍、練拳的片段,又羞又慚,恨不得剁了自己這雙賊手。
“咕嚕。”肚子一聲響亮的叫喚,令徐雲風下意識側頭,看見對麵少女窘迫低頭的神情,他手忙腳亂地去摸車廂內側小室放置的食盒,小心翼翼地推了過去:“你要吃點幹糧墊墊肚子嗎?”
馬車顛簸,他一鬆手,食盒自動滑到柳輕風的身邊,她立刻抱住。就算這舉止丟臉她也認了,沒辦法,她真的很餓,大幅度的運動之後餓得尤其快。
“謝謝。”她小聲對徐雲風說。
“不、不必客氣,你我兄……呃,你我朋友之間,不用如此生分……呃,徐某並無唐突之意,隻是、隻是……”
少年費勁巴拉地解釋,額頭居然緊張得冒汗,柳輕風默默啃著幹餅,轉眼解決兩塊。她注視著他自說自話又十分尷尬的樣子,覺得很有趣。
她本來以為徐雲風會因為被欺騙而感到十分憤怒,可是如今看來……倒是不自在的成分居多,至於原因……她換位一想便明白了。
“咚咚。”她輕輕敲了兩下馬車的木板,少年聞聲抬頭,便見她放下吃食,朝自己笑了笑,雙眼明亮有神:“路途遙遠,不若我同雲風兄說說柳府之事,以及我的身份來由?”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隱瞞。徐雲風品行純正,如果欺騙,倒會適得其反。
她心中思定,緩緩開口:“那就從我被賣到柳府的那天說起吧。”
賣?
徐雲風心中一緊,下意識挺直背脊,正襟危坐。
“那年我剛滿七歲,有個玩得極好的小姐妹,她叫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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