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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闔宮夜宴。
偌大的怡心殿內,燈火通明,鶯歌燕舞,美不勝收。
嫣紅的燈籠自宮門口一路掛到慈安宮,將莊重深沉的皇城也襯的幾分喜色。
任氏出殯不過幾日,宮中便以這樣紅燭搖曳,慶賀除夕之樂。
皇帝雖有言在先,除夕歲至一切從簡,悼念敬賢皇後,可麵對貴妃娘娘這樣的安排,竟也是展露笑顏,大加讚賞。
貴妃也是個極其會揣摩帝心之人,此次夜宴,即周全了皇室的麵子,又不至於太過奢華,宮中雖燈籠高掛,卻安逸舒適,並不半分張揚之感。
皇帝自然歡喜,對待貴妃更是愛護有佳。
今日,除卻重病臥床的太後未出席,宮中凡事有品級的女子皆是到場,便是一直閉門靜養的皇後亦是盛裝出席,隻可惜,皇後雖也容色亮麗,細心描繪,卻也難抵貴妃如今自然而然散發而出的貴氣與風華。
這宮中,單論容貌,除卻淩貴人能與幾分比較,其餘人,均是要在貴妃麵前汗顏,何況如今,貴妃得勢又得寵,誕下長子,風頭已經蓋過了皇後。
思及此,皇後便覺得好笑,曾幾何時,那個在自己身前委曲求全的貴妃,如今竟是這般春風得意,便是她親手扶植起來的淩氏,自任氏歿後,榮寵一時,誕下皇子,如今,也不過如此。
這宮中竟是又出現了一個她無法掌控的女子,可如今,對付貴妃,他沒有半點勝算。
從前對付任氏,她可以仗著鎮國公的權勢,皇後的權利,穩穩地壓製她,可如今,不知不覺間,她所擁有的一切,已經虛幻的不真實了。
而貴妃金氏,毓至名門,金家為四大家族之首,底蘊深厚,雖在朝中勢力不比張氏一脈,可是皇帝若有心想要扶持,不過隻需幾年的功夫,畢竟,皇長子的母族自然不能太過寒酸。
想到這,皇後再不敢瞧身側談笑風生的一對壁人,即便此刻她顯得有些多餘,可畢竟位主中宮多年,這些年的曆練,早已經讓她練就了一番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
隻是將目光自皇帝與貴妃身上收回,自大殿之內尋找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皇帝穩坐高台,攜著皇後貴妃接受百官與眾嬪妃的朝拜,落座之後,歌舞起,百官自顧自的飲酒作樂,倒是逍遙快活。
皇帝微微將酒杯舉起,朝著殿下一處望去,眼中閃著莫名的神采。
皇後與貴妃分坐皇帝左右,順著皇帝的目光,也一同望向殿下。
那裏,一個女子白衣長衫,素麵朝天,長發倌起,眉目如畫,雖未施妝,卻有一股平淡如水的淡雅清新,借乎雌雄之間的美引人注目。
她低頭,安安靜靜地吃菜飲酒,不疾不徐,仿若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走不進她的心。
見其如此,皇後將目光收回,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自顧自的飲酒,連日來的陰霾,竟一下子豁然開朗。
貴妃眼中變幻莫測,最後萬千情緒畫作婉轉的輕笑。
故作驚訝道:“皇上你也太偏心了,閡宮皆知皇上賜下華裳給臣妾等人,惠郡主也是有份,可臣妾與皇後姐姐的都是這般奢華,怎的惠妹妹這般寒酸?”
聽得此言,皇後微微冷笑,看來,將流嫣視為勁敵的,何止她一個?
如今,她也是要坐山觀虎鬥了。
皇帝麵上並無半絲情緒波動,舉起杯盞,一飲而盡,餘光掃了一眼下首落座的白衣麗人,輕聲開口:“熏兒不喜奢華,朕賜下的華裳她並沒有穿。”
一句“熏兒”讓貴妃臉上血色盡失,除夕夜宴,皇帝賜衣,這是萬分榮寵之事,不僅是她,便是皇後,亦是盛裝出席,而流嫣,這般素雅,一身白衫,滿滿的都是對皇帝好意的拒絕,可即便在百官麵前後宮妃嬪麵前,這般駁了皇帝的麵子,可皇帝卻這般雲淡風輕,沒有絲毫怪罪之意。
越是細想,貴妃越是心驚,最後,似是下了決定,朝著簾布後麵等待多時的貼身侍女使了個眼色。
一個人影緩緩的消失在黑暗裏,貴妃緩緩吐了口氣,整個人竟是沒由來的輕鬆。
是的,她決定送流嫣出宮,必須出宮。
若是先前她還心有猶疑,還對流嫣存有殺心,可此刻,流嫣表麵了她的心意,皇帝也同樣表明了心思。
她若不動手,便再沒有機會了。
可她不知道,她的侍女才離開怡心殿前去安排流嫣出宮事宜,她的身後,兩個小太監悄然跟了上去。
酒過三巡,皇帝有些微醺,許久都沒有這般無所顧忌的飲酒,頭腦雖十分清醒,心卻有些醉意。
抬眼,目光再次投向殿下那抹白衣身影,這才發現,此刻,她已經起身,白衫之上,染上一抹酒漬,她神態略有些慌亂,起身跟身側之人說了些話,便起身先行離開。
皇帝收回目光,看來,流嫣是要回去換衣裳了。
可是,不知為何,這一刻,皇帝心中竟是慌亂起來,急忙抬頭,想要留住流嫣,可那麽俏麗的背影已經消失在拐角,心一下子空了下來,他竟覺得,這一刻,他徹底的失去她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皇帝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告訴自己,這裏是皇宮,他的皇宮,沒有任何人能將她帶離他的身邊。
而他,隻需等待著日後,她心甘情願的成為他的女人,它甚至可以許她後位,可是...
不敢在想下去,皇帝再次飲了口酒,讓自己冷靜,這才發現,大殿不知何時,竟是變得安靜下來,殿中央的舞女已經退了下去,樂聲也停了下來,隻餘一個一身戎裝,渾身浴血的男子。
眉目清朗,俊逸非凡,隻是那眉眼太過淩厲,煞氣逼人,讓人膽戰。
“柔將軍。”
也不知是何人一聲低呼,打破沉默。
接著歡呼之聲,此起彼伏。
“柔將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柔將軍打了勝仗,看大燕如何囂張!”
“......”
對於這些稱讚之聲,柔剛宇沒有理會,隻是定定的看著上首的帝王。
而皇帝也同樣在看著他,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前線勝利早在他的預料,可是按照路程,柔剛宇最快也要四日後才會回京,即便他回京,裘正也該是早一日回到他身邊,不至於讓他這般悄無聲息的回來,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大殿之上。
而裘正,自六日前,便沒有了消息。
皇帝將目光自柔剛宇的臉上轉到他的腰間,那裏,一柄彎刀,泛著寒光。
攜劍入殿,即便曾經柔剛宇在禦前任禁軍統領,可也沒有這樣的先例。
皇帝強行壓製心中的不安,故作輕鬆的問道:“愛卿回來了。”
“是。”柔剛宇回得簡單,沒有行禮,沒有跪拜,語氣又是這般生硬。
大殿之上的眾人終於是發現了不對的地方,可此刻,竟是被柔剛宇一身的嗜血煞氣嚇得膽寒,無人敢隨意開口,大殿之上,安靜的駭人。
“張福海,賜座。”皇帝眉頭輕蹙,卻沒有當堂翻臉,耐著性子,壓製住內心深處的不安與憤怒,朝著張福海使了個眼色。
張福海會意,自發現柔剛宇出現在大殿之上時,他便已經派人去通知禁軍前來,以防萬一。
可今日是除夕之夜,除卻在宮中當值的二百禁軍,其餘駐守均是在宮外,隨時待命。
此刻若是出宮怕是來不及,隻盼這二百禁軍能頂得住一時半刻的,抑或是他們太緊張了,太多疑了。
張福海走下殿,侍從搬來椅子,張福海笑意盈盈的招呼柔剛宇道:“柔將軍勞苦功高,還請落座,先用膳。”
柔剛宇將目光移到張福海的身上,臉色一如既往的冷咧,“不必了,將這個拿給皇上,微臣敬獻皇上的禮物。”
聽得此話,張福海雖有些詫異,卻仍舊低聲應下:“好。”
柔剛宇身側,不知何時又出現一個身著盔甲,腰間佩劍的將士,手中端著一個黑色的木盒,遞給張福海。
張福海順手接過,入手有些沉甸甸的,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的目光,也全部集中在那個黑色的木盒上。
最後,木盒放在皇帝的桌案前,皇帝看了看一臉煞氣的柔剛宇,以及他身後麵目表情的帶刀將士,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打開。”
“是。”張福海應下,隨即將木盒緩緩打開,下一刻,皇帝猛的將桌案掀起,臉上帶著驚恐,憤怒,以及不敢置信。
桌案掀飛,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軲轆在地上,眼睛睜的大大的,帶著萬分的不甘。
“裘..裘正!”殿下,一個人忍不住的驚呼。
百官將目光對準發生之地,開口的竟是刑部尚書,吳罡。
除他之外,這朝中,無人識得裘正,而此刻,他的人頭作為禮物,敬獻給了皇帝。
旁人或許不明所以,可吳罡卻是一瞬間明了,柔剛宇,這是要反了。
半響,皇帝漸漸平靜下來,除卻臉色陰沉的駭人,旁的,到與平日一般無二。
“誰殺的他?”看得出,裘正臨死前萬分驚恐與不甘,殺他的人,應該是極其出乎他意料之外。
柔剛宇嗎?
他雖武功高強,精於權謀,但絕對不是裘正的對手,便是一百禁軍,裘正若想逃,也能安然無恙。
這也是裘正能成為皇帝心腹的直接原因,在大雍,裘正的功夫,無人能抗衡,可如今,他竟這般悄無聲息的被斬掉了頭顱。
是誰?
下一刻,一個溫潤清和的身影躍入眼簾,一身戎裝著身,手提長劍,英姿颯爽,麵容清俊,卻帶著一絲凜冽之氣,與平日白衣翩翩如玉的模樣大相徑庭。
他的身側跟著一個年幼的少年,雖是年少,卻軍容肅整,麵上帶著堅毅之色以及一絲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
憲王,元天稚。
靖遠侯,百裏瑾。
“是你。”皇帝的聲音極其暗啞,帶著一絲懊惱,憤恨與不解。
到底,他還是小瞧了這位侯爺,沒有想到,他溫潤的背後,竟也會這般淩厲,刀斬裘正,看來,這大雍第一高手,必然是他了。
竟隱藏的這樣深,布置這麽多,竟還是失敗了。
那個孩子沒有死在邊境,柔剛宇帶著他,與二十萬將士這般回來了。
看來,這江山。
要易主了。
大殿之上,百官震驚無比,百裏瑾在朝中,一直都是個極其超然的存在,但隻因他不理政事,所以對他,隻有敬畏,並沒有多少害怕。
直到這一刻,一身戎裝,手提長劍的男子,卻實實在在的讓他們感到膽寒,大殿之上,鴉雀無聲,安靜的,連百官躁動不安的心跳聲,也一清二楚。
不論是吳罡,還是皇帝新培植的勢力,無人開口,隻低垂著頭,不敢與殿上幾人抗衡。
明明隻有四個人,卻勝過千軍萬馬。
“你們好大的膽子!攜劍上殿,目無君主,當誅。”皇後自鳳椅之上起身,抬手指著百裏瑾,氣勢洶洶的瞪著百官。
她是大雍的皇後,即便如今百官無人敢出聲,但貴為,國母,他不能不維護皇族的威嚴。
即便她已經知曉,她做的,也不過是困獸之鬥。
直到這一刻,皇帝才將目光緩緩移到皇後身上,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國母,這般威嚴氣勢倒是比尋常女子強上百倍。
可惜了。
皇帝上前一步,立於大殿之上,臉上意氣風發,一如五年前登基之時那般春風得意。
“你們這是要反了?是嗎?”
聲音冷漠異常,環視殿內垂首的百官,眼中寒芒恨不得化為刀劍,將這些懦夫淩遲。
最後,目光與殿下的百裏瑾對視,眼中帶著一絲挑釁。
“昏君無道,濫殺忠良,殘害無辜,理當討伐。”百裏瑾一字一頓的道出皇帝的罪名,眼中同樣帶著嗜血的寒芒。
“哦?朕即位五年,大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如何無道了?朕禮賢下士,尊師重道,如何濫殺忠良殘害無辜?”
聽得此話,百官心中亦是泛起了嘀咕,皇帝即位,的確有功,五年來,大雍實力雄厚,穩居三國之首,皇帝功不可沒,朝政之上,亦是一片清明,除卻皇帝喜怒無常,打壓三朝元老,威懾世家讓不少氏族寒心,旁的,倒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好皇帝。
百裏瑾沒有再開口,而是輕輕拍了拍手,大殿之上,又緩緩走上一人,麵部扭曲可怖,身型卻高大健碩,與柔剛宇並排站在一起,單論身姿氣勢,竟有幾分相像。
“你是何人?”皇帝語氣不善,怡心殿內這般隨意出入無人敢攔,看來,如今這皇城亦是旁人做主了。
隻不過,他不想承認罷了,妄圖拖延時間,等待城外駐守的兩萬親兵救援。
“皇上不認得我了?”來人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溫度,可一開口,便讓柔剛宇渾身顫抖起來,眼中閃著淚光,看著皇帝,眼中帶著不加掩飾的恨意與殺意。
“你!!”皇帝後退了一步,眼中震驚無比。
“我就是六年前憲王副將,五年前被追殺至京城北街,被大火焚燒,被瘟疫肆虐,苟延殘喘至今的柔千和。”
“柔千和?憲王副將,柔家大公子!”
百官震驚無比,將目光對準矛木,在對準柔剛宇,最後看向皇帝。
憲王副將被追殺六年,看來,當年憲王之死當真是有人故意為之,而此人便是當今天子。
“你果然沒死。”皇帝臉色蒼白,遍看百官或質疑或驚訝或憤怒的神色,他知道,今日,他是徹底敗了。
“今日,斬你,可有怨言?”開口的,是一直沉默的元天稚,此刻,抬起雙眼,血絲密布,明明是一個少年,竟是有種滄桑之感。
這麽些日子的奔波勞碌,早已經讓他疲憊不堪,可是想到此刻能手刃殺父仇人,一切便都值得了。
大殿之上,殺氣沸騰的將士湧上大殿,為首的,是憲王軍那些殘兵,各個手握長刀,立於元天稚身後。
“殺。”
一聲令下,元天稚,柔剛宇,柔千和帶著軍隊齊齊上殿,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
百官無人敢吭聲,皆被這些嗜血的軍人嚇得癱軟在地。
“殺我胞妹嫁禍靖遠侯,卑鄙無恥。殺。”
皇後與皇帝並肩而立,立於原地,強撐著不動分毫,而貴妃早已經嚇得昏倒,張福海被一劍封喉,血濺大殿之上。
下一劍下去。
大雍便改朝換代了。
....
終於手刃仇人的稚兒直接昏倒,柔千和柔剛宇兩兄弟帶著稚兒先行離開,百裏瑾負責善後。
而此刻,百裏瑾則遍尋大殿之上,也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心中一瞬間慌亂了起來。
“流...流嫣...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