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番外—琢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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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月俱淡,萬物無聲,永宜坊的夜巷傳來了四更的梆子。
    秋魚園是一方古園,數年前被一位離鄉多年的富紳買下做了歸老之所,據說富紳家資巨萬,異常豪闊,府內有無數珍品。夜深時,高牆外拋進了幾塊香肉,護院的惡犬追至,興奮的啃咬,一種特殊的麻藥隨之被吞入,表麵看惡犬依然奔跑如常,實則已變得嗅覺麻痹,反應遲鈍。
    一個影子靜悄悄潛入了園內,沿著踩好的路徑避過巡哨,直奔後院一幢不起眼的石屋。屋外有八名守衛,打著嗬欠在閑聊,完全沒發現石屋側牆的高窗旁附了一個影子。
    高窗不大,鑲有數重鐵枝,十分堅牢,不知用了什麽手法,半柱香後鐵枝無聲的斷了,影子輕煙般化入了屋內。
    石屋不大,內置一些不起眼的雜物,穿夜行衣的胡姬摸出一顆夜明珠,借著微光打開一枚方盒一吹,無數細小的粉末飛散,附在地上顯出了痕跡,前人留下的腳印和手印清晰可辨,讓胡姬尋到了一塊石板,掀開正是一方暗道。
    她順著暗道潛下去,行了十餘丈又一道鐵門,上有數重鐵鎖緊封。胡姬小心的逐一解開,剪斷鎖後勾連的銅絲,避過所有引發警訊的機關,終於踏入了藏寶的秘室。
    然而翻過所有擱架與錦盒,她仍然尋不到目標,心底不免急起來,她捺住心焦重新細察,直至扭動壁上一盞銅燈,石壁機關牽動,赫然現出了一方壁函,內裏的物件被明珠一映,現出寶光,正是她尋索而不得的紫金玉脂瓶。
    寶物已現,卻不可輕得,壁函被精鋼柵嚴封,扣著一把無匙鎖。這種鎖少見而奇特,鎖身並無鎖孔,必須以拇指、食指、中指的運力相適方能開啟,極是玄妙。
    時辰一分分流逝,胡姬額上滲出了汗,穩住情緒拔弄了許久,指下終於傳來一震,秘鎖彈開的同時,外間一聲輕響,幾乎凍住了她的骨髓。
    她一把抓住玉脂瓶揣入懷中,飛快的向外衝去。
    鐵門已經在閉合,僅餘拳頭寬的餘縫,她全力撞上去,門後的人猝不及防,被勁力震退,給她衝出通道,正碰上石室內的數名守衛,亮晃晃的刀迎麵砍來。
    石室狹小,刀光橫砍直斫,夾著怒罵令人心驚,她的竊行已經暴露,更不知外麵是何等情形,心慌意亂之下,拚著左臂受創,尋得隙縫奪身衝出,一出屋外就受到了更多圍攻。
    秋魚園的護衛武功出人意料的強勁,一人當頭劈出兩掌.另一名滾身飛斬下盤,同時後背也有人襲來,胡姬失空一跌,以毫厘之差避過了攻勢,她的短匕即將劃過一人頸脈,卻遲疑了一瞬,冷不防給背後的敵人撲近,一拳擊在肩頭,生出裂骨般的劇痛。
    她強忍著疼踢開來襲的鋼刀,短匕閃電般翻削,逼出空隙飛身而逃,一口氣提到極至,甩得後方追兵落了數丈,眼看要縱出園外,突然一張大網兜頭而來,將她裹在了網內。她拚命掙紮,然而粗繩絞著鐵絲,短匕根本斬不開,數個護衛圍上來,一腳窩心踹來,她痛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帶著絞網摔落下去。
    她以為自己會被遞送官府,綁上刑場當眾淩遲,然而秋魚園的人沒有這樣做,而是動用了私刑。
    蛇一般的皮鞭,濕巾覆臉的水刑,錯骨分筋的劇痛,人們用各種嚴刑逼問她的來處,等昏過去又用冰水澆淋,威脅要用鐵鋸磨掉她的手腳,用烙鐵燙盡她身上的皮肉,嘲笑她的笨拙和狼狽。
    她恐懼得發抖,死死咬著嘴,被尖銳的痛楚淩虐得幾度昏厥。
    可怕的折磨仿佛是上天在懲誡她的大意,她千萬次的後悔,千萬次的恨自己犯錯,害怕下一刻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更怕牽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不可以死,她要照顧師父,世上隻有她知道的秘密,絕不可以讓任何人知曉的存在。
    極度苦痛的時候,她的意識變得模糊,恍惚看到師父在微笑,溫和的喚著阿落,她踉蹌撲上去,想抱住師父的腿,留住世上唯一會對她笑的人——
    師父、師父、師父——
    一聲聲默念似乎能給她帶來勇氣,支撐著她艱難的苦熬,三天比三年更漫長,她又餓又冷,氣息奄奄,用刑的人終於累了,室中隻剩她一個人。
    她聚起最後的力氣,顫抖的手指嚐試解開枷鎖,或許是師父的護佑,她成功了,門口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護衛剛踏進來,被她疾撲過去,用鐵鏈圈住來人的咽喉,扼得對方昏死過去,甚至沒能發出一聲呼號。
    這人後方隔了十餘步還有幾名守衛,沒想到前頭已經生變,被刑拷了幾日的囚徒脫逃而出,她一撞一頂,像一隻發狠的小狼掀翻了兩個,餘下的人猝不及防沒能攔住,被她衝出了地牢。
    亮晃晃的光刺入胡姬的雙瞳,宛如絕地逢見了希望,身後響起了尖哨,前方的守衛抄堵上來,不得不換了方向逃躥。
    她受了數日折磨,氣力已將不繼,身法也慢了許多,背後追襲者的掌風急起,她半空一翻,借力一躥,勉強躲了過去,前方兩人來襲,她右掌穿出,架住一擊滾身避過,剛躍起又逢疾風貫耳,她勉強避過,已經被敵人近了身,一名大漢抓住她的後頸,毫不留情的摜在地上,砸得她腦袋嗡的一響,意識險些飄起來。
    一隻腳提起來,就要向胡姬背心睬下,忽然一聲響起。
    “夠了。”
    謝離倚在軟椅上,看著幾近昏厥的少女。
    胡姬衣衫破碎,濕淋淋的發披在臉上,臂腿上傷痕累累,身上滾滿了泥塵,一雙瞳眸虛無的張著,嘴唇顫動,仿佛在無聲的喚著誰。
    謝離在石屋外等了三天,以為會聽到慘叫或哭聲,卻什麽也沒有。
    幾種刑法是他選的,鞭子挑過,加上拷問的老手,不會造成猙獰的外傷,然而絕對能讓人痛不欲生,留下足夠鮮明的教訓。沒想到捱過三日的刑求和饑餓,她竟然還能衝出來。
    謝離吩咐仆人將椅子抬近,聲音少有的嚴肅。
    “為什麽沒收手,看見無匙鎖的一刻你就該放棄。”
    胡姬被人拖起來,她像是已經麻木了,呆呆的看著他。
    謝離冷冷道,“因為你覺得能打開,結果浪費了太久,投注了太多心神,足夠別人將你鎖死在秘室裏。”
    她稚嫩的臉頰上還有石子擦破的血口,謝離選擇視而不見,冷苛得毫無寬容,“我已經提醒過你,為什麽還要執著於寶物。”
    她的神情恍惚,依然沒有回答。
    “因為我要求你必須完成。”謝離又替她答了,濃黑的眉梢帶著不屑,“可你忘了命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死了,我大可以再換一個人。”
    她晃了一下,不可控製的顫抖起來。
    “這是我教你最重要的一點,永遠不要忘記。”謝離盯著她,一字比一字沉,“你的命,必須握在自己手中,永遠不要為急於求成而冒險,你沒有失敗的資格!”
    從秋魚園回來,她休養了兩天,再度站在了謝離麵前。
    本來就小的臉又瘦了一圈,隻餘一雙黑沉沉的眼眸,所有浮在水麵的情緒都被深浪卷下去,如今的她成了一方石頭,看不出任何隙縫。
    謝離還是老樣子,懶散的指派了兩件活,自己曬太陽去了。
    他沒有多看,也不必再看,這塊頑石的心竅已經開了,學會用自己的頭腦思索,而不是被動的依從指令,任對方將自己連血帶肉盤剝幹淨。將來她要與狐狼共事,少不了碰上各種算計與背叛,沒人能提醒她,不如讓她提前感受。
    不過鑿器的滋味並不怎麽好受,畢竟是個才十四五的小丫頭,暖洋洋的太陽烘得謝離身上發熱,心頭不知怎的有點梗,漸漸的呼吸順不過來,他的麵色越來越紫,激烈的嗆咳起來,脫力的肢體帶翻了杯盞,碎裂聲驚動仆役,院子裏驟然亂起來。
    謝離在天牢裏捱了數年,身骨早就毀了,此番發作不算意外,請來名醫號脈,也道大限已至,隻能施針暫時止了嗆咳,連藥方都不必再開。
    文思淵也不再費神關注,將院內的仆人都撤了,隻餘胡姬還守在謝離身邊。
    謝離吐了半盆血痰,終於緩過了氣,啞著嗓子道,“——你怎麽還在這兒——”
    胡姬沒說話,替他按捏穴位,輸些真氣,讓他稍稍好過一些。
    謝離看起來像已經睡過去了,隔了半晌忽道,“你拚了命想救的人,是你師父?”
    胡姬的手明顯僵了一下。
    謝離歎了一口氣,“老子都要死了,還怕我泄露什麽,不外是教了一場,不想你個蠢丫頭被小狐狸玩死,趁著還沒斷氣,看能不能幫你出點主意。”
    屋子一片安靜,胡姬的眼睛裏沒有光,她的細指摳住邊榻,仿佛幾句話耗盡了全身力氣,“我師父,是天下最厲害的英雄,他受人陷害,中了毒,神醫說要救他,必須要幾種最珍稀的靈藥。”
    “狗屁的英雄……”謝離翻了個白眼,含糊的低噥了一句,道了正題,“什麽毒,你確定方子沒問題?既然是個人物,一定親友不少,還需要你個沒長開的丫頭替他奔走?”
    “那個毒,讓師父發瘋,傷了很多人,人人都想師父死。”胡姬說得很澀,斷斷續續道,“師父掉進了湖裏,我偷偷救起來,大夫診不出原因,隻有一個脾氣很壞的神醫,說師父中了西域異毒,解毒的藥很難找,再過一陣,師父的武功就要恢複,我——不知道怎麽辦——”
    隨著她的話語,謝離的眼睛越瞪越大,待要開口卻嗆在喉間,撕心裂肺的咳了一陣才緩過來,“你師父——叫什麽?那毒叫什麽?”
    胡姬遲疑了一刻,伏在榻邊湊近他的耳,幾個字如風掠過。
    謝離定了許久,久到她幾乎以為沒了氣息,方聽到一聲低喃,“我的——天——”
    屋內的燭火亮了通夜,第二日謝離去了,沒人意外,也沒人知道他最後與胡姬說了什麽。
    七日後,文思淵的書案上多了一個盒子。
    他看了一眼案前的胡姬,啟開木盒,瞥見一枚核桃般大小的玉珠。珠生七孔,光華往返折複,璀燦無窮,如一枚小小的日魄,他驚異的立起,脫口而出。“如意玉?哪來的?”
    胡姬像換了一個人,話語少有的流暢清晰,“巨富孫家的秘庫,我隻取了一枚,算是答謝你的相救與栽養。謝離教的我都會了,如果你肯,今後我來竊寶,你出消息和銷貨,所得五五分成。”
    文思淵大出意外。
    胡姬是他偶然所遇,救人是因有利可圖,本打算□□得當後送給王侯親貴,誰知她竟有了自己的主張。文思淵一邊思索,一邊顯出蔑視之色,“跟他學了幾個月就想談條件?也不掂一掂自己有幾分能耐。”
    胡姬迎視著他,“掮客很多,你不肯,我去尋別人。”
    文思淵眼皮一跳,明明是個單純好擺弄的丫頭,此刻卻一句比一句緊,他故作冷笑道,“你是不是給謝離教傻了,以為竊賊是好當的,沒見他是什麽下場?一旦失手,不僅弄不到金子,還要受淩遲的酷刑,就算你不知死活,我也不想替一個生手擔風險。”
    胡姬的情緒毫無波動,隻問了兩個字,“不肯?”
    文思淵一肚子說辭還未道出,她抬腳就走,人已經到了門口,生生迫得文思淵半路改口,“站住!”
    胡姬步子停了,言語更硬,“我不做侍姬、暗間,大不了把臉毀了。”
    此話一出,文思淵頓時一驚,他知道胡姬極拗,要是發起傻來把臉劃兩刀,用途就少了許多,當機立斷的緩了口氣,“我是一番好心,你要執意如此,將來受了重刑,可別怨我沒提醒。”
    胡姬的小臉木無表情,一點頭又走了,直到出了院子,才悄悄在袖子裏拭去了滿手的汗。
    謝離老賊死了還要作妖,唆得棋子任性的移了一格,文思淵當然不快,不過望著指間的如意玉,被亮麗的華光吸引,他把玩良久,終是拿定了主意。
    才學幾個月就能竊得重寶,看來確實有了幾分能耐。
    也罷,左右都是控在自己掌中,隻要有足夠的利益,這點細微的變化——暫時隨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