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武衛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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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州地屬要衝,為西南聯結中原的要道,曾是劍南王的治地,叛亂受誅後改由武衛伯鎮守。
    比起邊城拓州,益州可謂錦繡之地,城中遍植芙蓉樹,牆頭屋角芙蓉花濃豔綺麗,加上當地人閑散安逸,玩樂的門道極多,外來人到此極易陶然沉醉,躑躅忘歸。
    左卿辭初次到此卻無心賞景,在益州最好的酒樓隻點了幾樣瓜果鮮食,隨即道,“一會還要與宴,阿落先墊一墊,宴席上的吃食未必合意。”
    才落腳就有宴請?蘇雲落訝然,“阿卿在此地有熟識之人?”
    左卿辭越近益州,話語越少,逢她問了才道,“按時程算,我父親應該已抵了益州,不知怎麽遲了,我打算去武衛伯府探一探,看有什麽消息。”
    蘇雲落明白過來,又疑惑道,“你被安華公主告了忤逆,不怕武衛伯拿你?”
    左卿辭早有預想,並不甚擔心,“一來益州遠離金陵,他未必知曉,二來此事可大可小,全看怎麽拿捏,如果不是存心與我父親為敵,他就不會揭破。”
    蘇雲落觀察他的神情,“假如見到靖安侯,你準備怎麽做?”
    左卿辭沉默了好一陣,良久才道,“我還未想好。”
    這對父子疏離已久,隔閡極深,蘇雲落也不知該怎麽勸,想了想道,“可要我變個樣子?胡姬恐怕不大合適。”
    胡姬一向為世人所輕,不過左卿辭從不讓她易容,也不在意旁人的議論,久了蘇雲落也慣了,隻是武衛伯府到底不同一般。
    她的眼瞳最深處藏著一抹墨藍,通透又溫馴,左卿辭淡淡一笑,撫了一下她的睫,“無妨,你就在我身邊,誰也不用避。”
    武衛伯時奕雖未封侯,在益州威權極盛,就如一方帝王。
    武衛伯府的深牆高逾數丈,綿延極遠,內裏雕甍淩空,描金畫拱,比金陵的王侯之宅還氣派,今日門外車馬喧雜,人聲如沸,全因時奕的嬌妾最近給他添了一子,正在大宴賓客。
    宴客華堂的軒窗極闊,絲簾半卷,庭院的春景一覽無餘,堂內賓朋滿坐,語笑不絕。
    時奕身形魁偉,既有武將的粗豪,亦有權臣的氣焰,紅光滿麵的踞坐於上首,看著下方觥籌交錯,賀客爭相捧讚,外廂依然不斷有來客唱名,突然一聲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喧嘩為之一歇。
    時奕停了飲宴,揚聲道,“方才說的是誰?”
    管事急步而上,“回老爺,來人自稱是靖安侯府的大公子。”
    依爵位而論,靖安侯當然在武衛伯之上,然而益州遠離王都,時奕一手遮天,此時麵色一沉,滿堂客人都安靜了。
    時奕的眉鋒棱起,倨傲的洪聲道,“靖安侯的兒子,不知是真是假,給我迎進來看看。”
    一時好奇心動,賓客均擱下了杯箸望向堂外,簾廊外有一人在管事的帶引下緩緩步來,不多時踏入了內堂。
    來人是一名儀容俊雅的公子,一看就是名門顯貴出身,身後隨著一名胡姬。他從容來到時奕身前,當著滿堂客人一揖,落落大方道,“晚輩左卿辭,貿然來賀,還望世伯見諒。”
    簡單的一揖一言,沒有一個人再懷疑他的身份,過人的風華已足以證實一切。
    時奕依然大馬金刀的坐著,半諷半笑道,“朝中道靖安侯近日要來西南督巡,我一直在等,沒想老子未至,兒子先來了。”
    這話很不客氣,左卿辭隻當未聞,“世伯說笑了,我也是聽聞家父將至才先行過來,恰逢府上有喜,小公子芝蘭新茁,聰捷敏慧,來日必如世伯一般勇武非凡,建一番功業。”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一口一個世伯,將時奕的冷語硬生生梗在喉間,隻能轉而斥喝管家,“都瞎了?還不快給左公子設席!”
    仆役迅速在時奕身邊鋪開一席,置上桌案,擺上佳肴美酒,左卿辭稍作謙謝便坐了下來。
    意外的變化帶來了片刻的冷場,待人坐定,漸漸恢複了熱鬧,隨著絲竹樂起,一群美人輕盈而來,在場中翩然起舞。舞伶多達三十餘人,個個容色秀麗,輕盈白皙,歌聲帶吳地之音,一看就是蘇杭美人,換在平日定會引起豔羨的交讚,這一時卻並未引起太多注目。
    大多數視線還在暗中打量左公子,一來驚異於風華,二來也有詫異,這位貴公子竟然毫不在意禮數,任胡姬共坐身畔。
    胡女低微,難容於正席,就算攜出也該跪在主人身後,從未有如此大膽隨意的,不過她深眸雪膚,豔絕非常,將一眾歌舞的伶女都比了下去,無怪主人如此放縱。
    時奕被不速之客一攪,好心情已經減了大半,乜斜著眼道,“世侄怎的離了金陵,來此陋地?”
    左卿辭彬彬有禮道,“都是王土,何來陋地,何況我聽說益州在世伯治下氣象一新,繁華更盛,早想來此見識。”
    時奕踞坐著啜飲,杯中的美酒的滋味都似變糟了許多,“我怎麽聽說世侄要成親了,還是天子賜的婚?”
    這一問頗為險惡,左卿辭棄婚而走,要是承認有此事,等於自曝了抗君不從之罪,不認則又是故意欺騙武衛伯,極不好答,然而左卿辭微笑如常,“可見傳言多變,金陵不也曾傳說威寧侯要迎娶琅琊郡主,至今也不聞後續。”
    時奕的臉膛抽了抽,給他一言堵住,改道,“世侄果然放浪形骸,金陵貴女瞧不上,倒把胡姬當做夫人一般。”
    左卿辭絲毫不在意諷刺,“心之所悅,不忍稍離,世伯必能見諒。”
    堂上歌樂已畢,一群舞伶挽起長袖,執上玉壺,如飛燕一般散入席間勸酒,場麵越發熱鬧起來。
    一個俏麗的舞伶眼波流動,捧著酒向左卿辭嬌笑行來,方至席邊手上倏的一空,玉壺不知怎麽跑到了胡姬掌中,正在懵然,就見胡姬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回轉。
    時奕的身側也有美姬斟酒,他滿腹不快,正尋思找個由頭發作,瞧見胡姬驅伶人離開,借勢一拍幾案,砰的一響震得滿堂俱靜,“一個胡姬算什麽東西!也敢攔酒?”
    時奕驕然跋扈,突然間聲色俱厲的斥罵,駭得眾多伶人腿腳發軟,賓客也為之惶然。
    時奕睨著左卿辭,凶冷的眼眸猶如伺獵的猛虎。“一些下賤之人有所仗恃,一點規矩都不懂,合該受點教訓,來人,賞胡姬二十耳光!”
    時奕治府如治兵,立刻有兩名軍士走出,他們高大壯碩,掌如蒲扇一般,眼見如花似玉的美人傾刻間要麵目全非,許多人都生出了不忍。
    左卿辭不驚不詫,淺淺一笑,“世伯何必動氣,是小侄的不是,容她為世伯斟酒一杯,算作賠罪。”
    時奕哪肯理會,隨道,“世侄待下太過寬縱,老夫今日且替你教一教,以後就長記性了。”
    說話間軍士已經逼近案前,抬手就要將胡姬拖出來,恰好她持壺而起,一個輕盈的錯身,軍士不知怎的突然僵在了原地,宛如兩尊泥偶。
    人們無不驚詫莫名,時奕覺出不對,方要呼喝,突然一悚,一道纖影已經立在了案前。
    胡姬生得極精致,卻是毫無表情,她拾起案上渾圓的金碗,五指一攏,金碗居然給細指捏得深凹下去,仿佛熟爛的軟泥。一旁的美姬驚得目瞪口呆,退出了七八步,一聲兒也不敢出。
    賓客們看不見發生了什麽,也覺出了詭異,堂內陷入了古怪的寂靜,唯有胡姬斟酒的滴水聲。
    她並未久留,倒完酒將碗置回案上,返去了左卿辭身邊,低斂的眉眼不顯任何異樣。
    變形的金碗深深嵌入案桌,宛如工匠妙手所鑲。
    琥珀色的酒液無聲的搖蕩,倒映出武衛伯僵硬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