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碧血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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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夜格外長,肅殺的嚴寒湮滅了鳥蟲雜聲,唯有北風吹地的沙響。
    左卿辭久久無眠,終於披衣而起,推門出室。
    他一動,蘇雲落就醒了,望著房門擁被坐了一會,也離榻而起。
    益州奇跡般大勝,師父無恙,她幾乎喜極而泣,靖安侯卻落在了逆賊手中,消息傳開來,人人為之震驚,天下無不痛心。
    左卿辭從知悉的一刻就沉默下來,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麽。
    滿庭霜白,月明如水,唯有他長立廊下,神情空渺。
    蘇雲落偎近,為他披上一襲軟裘,“明日我收拾東西,去一趟西南。”
    左卿辭寂然半晌,“六王之敗,全因我父親,已然對他恨之入骨——”
    左侯如今是何種情形,稍一想都不寒而栗,縱然有萬般神通將人救回,恐怕也已被蠱毒弄得不成人形。然而即使如此,左卿辭身為人子,如何能放得下。
    蘇雲落心意通透,“教內的情形我熟,血翼神教實力大損,必有疏漏。”
    左卿辭披著暖裘,依然指尖冰冷,喃喃道,“沒用的,乘黃不會犯同樣的錯。”
    蘇雲落呼了呼掌心,搓暖他的手,“事在人為,再難也有辦法。”
    靜庭如空,月影漸移,左卿辭長久的沉默,終於垂眸道,“我一直很恨他。”
    蘇雲落抬眼望著他。
    左卿辭仿佛在說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冷漠道,“不是他,娘不會死。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護不住,還稱王侯,簡直可笑。他既不配做丈夫,也不配做父親,活該孤家寡人,了此一生。”
    蘇雲落知他心裏不好過,忍下了話語。
    “我瞧不起他,哪怕重新與他相見,也沒說過幾句心平氣和的話,直到去了西南——”左卿辭的語聲轉為低寥,隔了許久才道,“那時你身中劇毒,長久昏迷不醒,隨時可能不治,我拖著你在密林跋涉,一個人撐得精疲力竭,最絕望的時候,其實想過放棄。”
    蘇雲落並不失望,理解的道,“當時太難了,不怪阿卿。”
    左卿辭淡淡道,“可我知道,假如與我父親易地而處,哪怕再累再難,他絕不會放棄我娘。那時我才發覺,我還不如他。”
    他少時最大的挫折就是家變,離了師父後恣意而為,幾乎未遇過艱難之時,直到陷身絕境,真正需要擔當之時,才覺出自己的軟弱,從前的許多想法太過輕率。即使如此,對著長久隔閡的父親,他依然緩不下態度。
    然而一切都晚了,父親落在最狠毒的敵人手中,能痛快的死去已經是最大的幸運,六王恨不得食肉寢皮,怎麽可能輕易給個了結,無數想象讓他透不過氣,一些從未在意的情感突然變成了巨大的遺憾,壓得他難以自處。
    蘇雲落明白他說不出口的悵悔,“他會親耳聽到這些,一定還有機會。”
    左卿辭不說話。
    明月高遠,寂寂映照,一如益州的夜。
    那時他心存氣惱,字字帶刺,同處一府,幾乎不與父親會麵。
    偶然一次碰上,他也未言語,走遠了偶然一瞥,父親似乎還在原地。
    一襲蒼色衣袍,孤孓的立在空庭,看不清是何種神情。
    征討西南的大軍由承信伯的曹度統禦,左頃懷救父心切,不顧孝期上殿請行,天子恤其情,封左頃懷為歸德將軍,允他隨隊出征。
    左頃懷千裏單騎,傳詔斬逆調回大軍,確實功績不小,不過如此年輕就受封三品,本朝尚是首例,可見左氏一族聖眷之厚。
    大軍起行之日,金陵全城相送,楚寄與翟雙衡在城外十裏亭設席為左頃懷壯行。
    而今三人各得功勳,翟雙衡也封了將軍,比左頃懷低一級;楚寄帶宣州兵馬勤王有功,受封四品武官,一掃從前的不得意。三人同在金陵,卻被繁務纏身,直至今日才有機會聚在一起敘話。
    左頃懷盡管心有憂慮,見了好友還是提起精神,敘了一陣方要辭過,一輛馬車駛來,趕車的青年近前跳下,伶俐的行了個禮,“白陌見過二公子。”
    左頃懷錯愕的向車後看去,果然見左卿辭下車,“大哥?!”
    楚寄與翟雙衡亦是愕然。
    這位兄長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難以揣測,左頃懷已經放棄了探究,“大哥是來送行?”
    左卿辭淡瞥一眼,“我已經與承信伯會過,將隨軍同行,一路就仰頃懷照應了。”
    左頃懷頓覺頭疼,趕緊勸阻,“大哥要去西南?萬萬不可,昭越不僅僻遠,更多瘴毒與癘病,百戰老兵都未必扛得住,我去就行了;大哥放心,我定會拚盡全力,將父親救回來。”
    左卿辭似笑非笑,“險地何妨,不是有頃懷?你槍馬精純,如今已是歸德將軍,難道還護不了自家人?”
    這話似誇又似諷,說得左頃懷一時啞口,哪還勸得下去。
    楚寄暗中搖頭,左侯被擒,左頃懷前往營救也罷了,連手無縛雞之力的左卿辭也要去,簡直形同兒戲,楚寄遂道,“大公子萬勿衝動,君子不履險地,西南為蠻夷之境,土人凶蠻狡惡,絕不能以常理看待,縱是隨軍也未必能得周全,何必一家人都犯險。”
    翟雙衡又不同,他對左卿辭的胡姬夫人有一肚子的疑惑,隻是不好問,遲疑道,“不知大公子的夫人如今可好,傷勢如何?”
    左頃懷被左卿辭一言嚇忘了,經提醒才想起來,“嫂嫂不是受傷不輕?大哥如何還能遠行。”
    沒想到左卿辭全然無動於衷,“你嫂子遇上一個神醫,傷勢好了八成,此番與我同去,西南一帶她熟得很,不必憂心。”
    一句話聽得三人麵露疑惑,俱覺古怪,離開金陵時還道左夫人傷勢沉重,怎麽好得如此之快,神醫豈是隨處可見,至於熟悉西南之言,更簡直跡近吹牛。
    左頃懷硬著頭皮道,“大哥,此去要征討血翼神教,那裏極遠,並非拓州一帶。”
    左卿辭輕描淡寫道,“你嫂子早年行遍天下,什麽地方沒去過,連避瘴毒與時氣的方子都有,方才已經獻給了承信伯,是否屬實,到時候一試即知。”
    幾個人刹時驚住了,大軍出征,最頭疼的就是西南的瘴疫,曹度使人詢過太醫署,又派人在民間尋問,奈何地理不同,水土大異,醫者見都沒見過,哪有什麽對策,唯有按通用的湯決備了藥草,終是沒有把握,如今竟然有專避瘴毒的驗方,左頃懷喜出望外,“果真有效,嫂子可是幫了大忙!”
    總算不再提勸回的廢話,左卿辭一哂,對翟楚二人一點頭,返回了馬車。
    大軍啟程,兵車轔轔而行,白陌揚鞭匯入了車隊,秦塵策馬隨在一旁。
    左頃懷無暇再說,與好友別過,打馬追了上去。
    左侯半夜失蹤,蘇璿得了消息追出的時候已經晚了,血翼神教大概用神奴負人疾行,加上山林錯綜錯雜,行跡難尋,終是未能追至。
    蘇璿歸來與虞都尉交待一番,回帳收拾幹糧行囊,殷長歌衝進來。“師叔要去血翼神教救人?我也去!”
    左侯高潔無私,傾力護民,蘇璿深為欽佩,又是阿落的公爹,於公於私都是必救,事到如今隻能走一趟血翼神教,他已決意獨行,不願他人涉險,當下道,“屍軍暫時無力進犯中原,掌門之令已達成,你明日就帶同門回山,其他的不必理會。”
    殷長歌哪肯答應,“帶人回山有師姐,我絕不會讓師叔獨自前往!”
    蘇璿方一蹙眉,長歌又道,“何況中原武林人要是能一闖惡教,一輩子都可自豪,如此壯舉豈能錯過,哪怕師叔不許,我也定會千方百計追去。”
    帳簾一甩,沈曼青踏進來,秀麵異常不快,“帶人出來的是長歌,回去自然也是你,別指望我,去血翼神教算我一個!”
    她一言道出,蘇璿與殷長歌俱是詫然,當初讓她留下守城已是極不情願,而今居然主動請纓殺去敵巢,不可謂不奇。
    沈曼青冷著聲音道,“許多師弟都遇難了,還有靳姑娘,她死在我懷裏,我要報這個仇。”
    蘇璿意外之餘,語聲溫和下來,“你有這份心很好,但血翼神教不是你們該去的地方。”
    沈曼青針鋒相對,“那麽誰該去?天下事天下人擔,師叔能去,蘇雲落能去,我為何不能?”
    殷長歌踏前一步,激聲道,“師姐說得不錯,師妹都敢隻身闖去,難道我們還不如她?”
    以殷長歌的性子,請戰不足為奇,沈曼青這一句卻挾著意氣,蘇璿自然聽得出,對後輩女弟子說輕了無用,說重又不妥,他格外想念起葉庭來,停了片刻道,“阿落是喬裝潛入,這次是正麵硬闖,兩下情形不同。何況守城已經折了許多門中精英,你和長歌不能再有失,既然喚我師叔,就當遵守門規,聽令回山。”
    沈曼青握住劍,寸步不讓,“之前我想走,師叔不讓;如今我想戰,師叔仍是不讓,甚至以門規相責。恕弟子一問,蘇雲落可曾守過門規?她離山後行事無數,可曾問過師父與師叔?”
    蘇璿眼神驟凝,氣息肅起來。
    殷長歌覺出不對,立時屈膝半跪,“請恕師姐一時情急,言語無狀,並非有意針對師妹。”
    蘇璿眉鋒一沉,聲音極淡,“阿落一無親友相顧,二無良師扶攜,三無同門友愛,所遇無邊冷眼,全靠自己闖到如今,你捫心自問,是否能與她相較?你隻盯著她的所得,從未想過她的付出,一味耿耿於懷,不過是自昧自誤。”
    沈曼青不肯低頭,硬聲道,“而今我願付出,師叔為何要攔?難道我就不配為門派而戰?”
    “師姐!”殷長歌終於忍不住責備,“你胡說什麽,師叔是心疼後輩,不忍我們冒險!”
    沈曼青毫不領情,雙膝一落跪下,將長劍舉過頭頂,“我練劍二十餘載,自問對得起師長的悉心教導,別人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師叔敢闖的地方,我也敢闖;如果一心請戰卻不能殺敵,還請師叔收回這把輕離!”
    “好!”一聲斷喝從帳外傳來,昆侖派的嚴陵一步邁入,正聽到最後幾句,激賞的讚了一聲,“到底是正陽宮的人,比一些男兒還有膽氣。”
    嚴陵突然而來,蘇璿不好再訓下去,“嚴掌門何時來此?失迎了。”
    嚴陵一揮手,豪邁道,“外頭擠了一群崽子偷聽,哪會有人通報,我索性闖進來,昆侖路遠,門中有些麻煩,我處置好了帶人趕過來,確是晚了些,好在你要去血翼神教,正可同去。”
    幸而他橫來一攪,不然還不知如何收場,殷長歌慶幸的扶起沈曼青,退到了一旁。
    蘇璿與嚴陵曾經並肩作戰,知他是性情中人,“多謝嚴掌門盛意,然而此行不知多少凶險,實不宜——”
    嚴陵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我去不為其他,一是敬左侯為國為民,鐵骨丹心,二是要跟血翼神教算不死泉這筆惡帳!還拖了老姚一起過來,就在外頭,無關的廢話就不必再說了。”
    蘇璿啼笑皆非,知道勸不住,也不再浪費口舌,“那我代左侯謝過嚴掌門肝膽熱腸,一片高義。”
    話音方落,有個大膽的正陽宮弟子掀簾喊道,“師叔!昆侖與四象閣能去,我們也要去!”
    一群弟子頓時轟叫起來,嘩聲沸騰。
    柴英也闖了進來,氣勢激冷,“蘇大俠,此去蕩平惡教,峨眉派請與同去。”
    峨眉弟子不甘示弱,也紛紛嚷了起來。
    一聲佛號響起,法引大師在外道,“救人誅邪,豈能獨行,少林亦當同行。”
    陸瀾山雙臂環胸,慷慨道,“犧牲了那麽多同道,還用邪計擄走了左侯,豈能就此罷休,索性殺進惡教老巢,一並清個幹淨!”
    眾聲無不讚好,一聲聲俱是呼喊同去,連受傷的都按捺不住,激昂的情緒一浪高過一浪。
    戰意如火,戰誌未歇。
    任是呼嘯的北風,也吹不涼沸騰的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