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良與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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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照顧阿落,蘇璿在當地道觀住了一陣,好在她年紀小恢複力強,等抵達天都峰下,已經可以勉強脫去木拐走幾步。她仰著小腦袋,好奇的望著遙遠的峰巒,那裏覆蓋著皚皚的白雪,冰銀淨亮。
山間每逢十月底開始落雪,來年三月才會化去,期間山徑被凜冰覆沒,遊人香客絕跡,隱士居士亦會避去,唯有正陽宮的道人耐得住嚴寒,大雪封山依然修劍不綴。
蘇璿怕阿落不耐寒冷,給她裹了厚厚的冬衣,一路將她背上山。路過玉虛台,正碰上一批新進的弟子在習武。
正陽宮的弟子不單要求稟質上佳,還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各方麵篩選極嚴,甚至有不少貴胄世家將後代送來山中學藝。這些習劍的孩童有男有女,多與阿落年紀相仿,個個眉清目秀,一招一式雖然稚嫩,氣勢卻很足,連鬆枝上的積雪都被呼喝震得簌簌而落。
阿落被場中的情景吸引,看得目不轉睛,蘇璿停下來由她張望,葉庭隨之駐足,“這些孩子已經由長老教了三年,近期就要正式拜師,到時你就多了一群師侄。”
葉庭指向前排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孩,“那個是我在江湖中偶然遇上,覺得資質不錯攜上山,你瞧如何。”
蘇璿見男孩下盤沉穩,拳式漂亮,是一群孩童中的佼佼者,“甚好,師兄就收這個?”
葉庭循循而誘,“你收不也一樣?一個難免孤零了些,像師父一般收兩個,喂招對劍也有個伴。”
蘇璿聽得後一句有三分心動,遲疑了一下,突然聽得一喚,看過去原來是督導教習的南穀長老。
南穀長老與北辰真人是同輩,生得麵白體胖,花白的頭發挽了圓髻,望見葉庭與蘇璿,便讓孩童們停了行功。
蘇璿放下阿落,致了一禮。
“難得回山一趟,正好讓小輩見一見。”南穀真人笑眯眯,兩撇八字須翹起,對著孩童們道,“這位葉師叔你們見過,應當知曉,不必多說;而另一位長年在江湖,你們一直無緣得見,卻聽過他不少英雄事跡。此次才戰完貴霜國師,為本門立下大功,得蒙皇上召見嘉賞的,就是這位蘇璿小師叔。”
這些孩子們□□極好,無一人出聲,目光卻瞬間閃亮,充滿了祟敬般的狂熱,齊刷刷盯住了蘇璿。看得他頭皮發麻,難得的不自在。
葉庭險些笑出來,側頭忍成了輕咳,南穀真人對效果十分滿意,接著鼓舞道,“他們都是掌門北辰真人的弟子,也是本門青年一輩最出色的英材,隻要過了試煉,就有機會喚上一聲師父!”
一群孩子更興奮了,臉龐都漲紅起來,要不是規矩嚴不敢輕動,必會一簇而上將兩人圍起來。
南穀真人正在得意,眼角瞟到蘇璿身後的影子,“這是——”
葉庭搶先回道,“師弟在山下救的一個小丫頭,暫且帶回來收留幾日。”
南穀真人瞧見女童深深的眉眼,長翹的卷睫,藏也藏不住的胡人血脈,頓覺年輕人考慮不周,“一個小胡姬?隨處尋個善堂就是,怎麽攜上山來,萬一讓人誤解還壞了本派的聲名。”
蘇璿被師兄一堵,要出口的話停了一停,衣袖忽然一墜。他低頭望去,阿落抓著他的袖尾,小臉茫然而不安,卻什麽聲音也沒有。
她自幼受慣了輕視,在外人麵前連師父都不敢喚,平素又極乖巧,但凡吩咐無不認真。聽他說了許多山上的趣事,有了朦朧的向往,現實卻給了她難堪的一擊。
蘇璿明白葉庭的好意,然而這一刻實在忍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不是暫且,她是我在山下收的徒弟,名叫蘇雲落。”
南穀真人愕然萬分,幾乎疑惑自己聽錯,“什麽?”
風暴來得比預計更早,連葉庭也始料未及。
北辰真人見兩名愛徒歸來本是極為欣喜,直至聽完葉庭的稟報,饒是他向來看重大徒弟,也忍不住當眾責備。“蘇璿不知輕重,你做師兄的也不清楚?既然早知此事,為何不替他處置了?”
葉庭明白師父乍聞此事難免氣惱,也不分辯,“是徒兒之過,請師父責罰。”
蘇璿跪在一旁,脊背挺得筆直,“師兄勸過我多次,是我自己堅持,這孩子太可憐,托給誰都不合適,索性我自己收了。師父要罰要打我都認,隻是阿落叫了我三年師父,入門心法學了,基礎的劍式也會了,務請容她留在門內。”
北辰真人越聽越怒,額角青筋直跳,“你給我滾!去誡台反省!”
阿落不知道屋裏發生了什麽,隻見蘇璿一人出來,將她安置在一間暖廂烤火,溫和的吩咐她等著,餓了就吃桌上的點心。小胡姬很想寸步不離的跟著,可一轉身師父已經去了,兩扇門輕輕合上,世界隻剩她一個人。
誡台是一尊方台,台上有碑,刻著正陽宮一百六十八條門規,專供犯錯的弟子麵壁。位置就在玉虛台畔,教所有弟子都見著,取知恥而改,以誡他者之意。
空寂的方台堆滿了雪,蘇璿的修為自然不懼寒冷,然而載譽回山不到一刻,就在眾多同門的注目下受罰,著實有些丟臉,他拂了拂衣襟,認命的跪了下去。
誡台上長跪的身姿年輕而英挺,承載著無數榮耀的傳說。新弟子的練習結束,孩子們不肯散去,一雙雙眼睛圍在台邊,祟拜又不解的張望。一旁的其他師兄看不過,將孩童們喝散,趕回了起居的院子,偌大的場子變得空空蕩蕩,唯有飛雪無聲的飄落。
同時一間,葉庭也在北辰真人房外跪著。門派最為看重的兩名驕子灰頭土臉,掌教真人罕見的震怒,隻因蘇璿要收一個小胡姬為徒。消息不脛而走,因封山而清寂無聊的同門頓時炸開了鍋,蘇璿在同輩中年齡最小,人緣一直不錯,而今聲勢如日中天,更是引人關注,幾乎所有弟子都在議論。
跪到天色將暗,葉庭來了誡台,“起來,師父讓你回去反省。”
蘇璿頗為愧疚,“是我不好,連累師兄一道挨罵。”
葉庭對此早有預料,“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從小到大,你的錯我總是要擔一半的。”
蘇璿忍不住笑了,“師父答應了沒?”
葉庭無奈的搖了搖頭,“哪有這般容易,本來想帶上山再慢慢和師父說,你可好,一下就掀出來,如今一群長老擠在師父麵前跳腳。何況新弟子試煉在即,不可能為你壞了規矩。”
蘇璿也不意外,“那我接著跪,師兄不用管我。”
葉庭正要再說,一個相貌周正,顴骨略高的青年走來,俯視著蘇璿,語調陰陽怪氣,“我看你確實該跪一跪,免得越來越驕狂妄為。”
場麵冷了一瞬,師兄弟二人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名叫柳哲,拜在東垣真人門下,平日裏蘇璿見了還要喚一聲師兄。柳哲在江湖上也有幾分薄名,直到蘇璿一出,江湖隻知正陽宮有個蘇少俠,再不知其他,柳哲深為不服。今日聽說蘇璿犯錯,旁人體恤的裝作未見,他非要過來當麵嘲弄,“連胡姬敢攜上山,是不是嫌本門名聲太好,非要外人笑話,說正陽宮大好道門淪為伎娼之所才甘心。”
蘇璿忽然道,“師兄——”
葉庭顯然清楚他在想什麽,傳音入密道,“別人說幾句就放棄了?一個小丫頭往後山一藏,消息不傳,外人哪會得知,放在江湖上才是麻煩。師父心底也有數,就是尚需時間磨,你此刻帶她走容易,將來再想她入門就難了。”
蘇璿聽得有理,又跪穩了。
柳哲見蘇璿受罰就異常快心,句句連譏帶諷,“江湖一些沒見識的東西捧得的太多,得了些名頭就骨頭發輕,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清楚,我看——”
蘇璿懶得理他,倒想起別的,同樣傳音道,“請師兄給阿落弄些吃食,找個暫歇的地方,她一個人呆了大半天,怕是有些慌了。我先跪一夜,明天再去看她。”
葉庭本想勸止,再一想跪求也不是全然無用,總要顯得受了些苦頭,才好去跟師父和長老開口,於是悄聲應了,一轉頭打斷柳哲,“柳師弟回去歇著吧,誡台冷得慌,我們又不比師弟才修了洗髓經,耐得住霜雪,還是回房烤火的好。”
他幾句話說得輕鬆,柳哲臉色驟變,“你說什麽?洗髓經不是少林的——”
葉庭的神色和悅,語氣格外輕快,“洗髓經確實是少林的不傳之秘,不過師弟得澄海方丈青眼,又單人匹馬闖過了**塔的三名高僧試煉,居然學成了。方才長老們在氣頭上,我也沒敢說,如今師弟身兼兩派絕學,功力又上了一層,這真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機緣。”
柳哲完全呆住了,一張臉驚疑與嫉恨交錯,異常精彩,葉庭強忍著才沒笑出來,硬將他拉走了。
蘇璿結結實實跪了一夜,不過也不寂寞。
天黑之後不斷有師兄師姐來給他遞吃食和氅衣,有的送完東西還不肯走,在一旁陪著聊江湖秩事,人越聚越多,黑夜比白天還熱鬧,及至快天明怕長老發現,才漸漸的散了。
葉庭早上來轉了一圈,見誡台周圍雪踩得七零八落,少不得折根枝子掃去痕跡,剛歇手道童就過來傳話,令蘇璿不必再跪。
蘇璿領了阿落回到了從前所居的山巔小院。
這裏是鏡玄真人息隱之所,普通弟子不得踏足。蘇璿隨之學劍,在此住了十餘年,見景致宛如從前,碧池凝如春凍,唯獨少了池邊垂釣的老者,不免些許悵然。
蘇璿汲起井水取出桶巾,挽起袖子開始清掃。一轉頭見阿落抱著竹帚出來,立時喝止了她。孩童不懂厲害,她傷勢初愈,骨頭尚未完全長合,哪能隨意勞作,蘇璿讓她在房內坐著,囑咐了不準擅動,這才繼續掃塵拭案,整理庭院。
勞作未歇,小院已來了訪客。
來者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道,白發高冠,神色倨傲,還攜來了一名女孩,容顏秀麗白皙,簇新的弟子服外裹著軟茸茸的裘衣,精致而不俗。
蘇璿一眼望見,放下竹帚施禮,“東垣長老。”
東垣長老與南穀長老一樣,都是北辰真人的師兄弟,平日氣性頗大,小輩都有些怕,一來就劈頭道,“聽說你要收一個胡姬為徒?”
蘇璿知道這位長老準沒好話,垂手應道,“是。”
東垣長老拂然不快,神情嚴肅,“你到底年輕,擇徒一事關聯極大,正陽宮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收,更不容莠草充作良材。”
蘇璿不卑不亢的回道,“多謝長老提醒,我自會慎思。”
東垣長老當他退讓,麵色稍霽,示意一旁的女孩上前,“你既然想收女徒,這個是沈國公的孫女,天生的金枝玉葉,還是個肯吃苦的,三年下來學得極好,無論是家世相貌或根骨秉質,各方麵都無可挑剔。”
女孩落落大方的上前行禮,“末學弟子沈曼青,見過師父。”
蘇璿看著她秀雅的儀態,想起的卻是阿落。阿落其實也生得很美,胡人的血脈讓她比中原女孩更多了一份深遂,卻得不到半分善待,這個世界對她滿布荊棘般的惡意,不容她獲取任何希望,隨時準備將她踩踏為泥。
女孩躬身半晌得不到回應,悄悄抬睫,瞥見了屋內的小身影。
蘇璿一拂袖將女孩扶起,同時道,“長老的好意心領了,我德行不足,不敢誤人子弟,有阿落當徒弟就夠了。”
東垣長老大怒,“我看你是發了昏!也不怕臉都丟盡了,本派絕不容胡姬混入門牆,縱然北辰再疼你,也斷不會容你胡為!”
蘇璿淡淡道,“阿落心性單純,我瞧著並無不好,隻要將來行得正坐得直,有什麽沒臉的。”
東垣越加惱怒,正要重斥,忽然一個聲音插話,“還請長老稍息雷霆,師弟跪了一夜才從誡台下來,總不好讓他再去跪一日。”
蘇璿聞聲一喜,就見葉庭帶了幾名道童,攜了新的被褥鋪卷和一應用具進了院子。
一眾長老中私心最重的就是東垣真人,葉庭心中有數,掃了眼立在一旁的女孩,吩咐道童將東西放入進屋內,分頭清掃,而後才道,“長老不必急怒,師弟是個直性子,臨了事難免倔拗,讓他多想想也不是壞事,大不了晚幾年再收徒弟。”
東垣長老受了沈國公的重禮,要將她放在門派中最受矚目的蘇璿名下,不料威壓無用,肝火正旺,惱得一語不發。
葉庭笑了一笑,不輕不重的拋了一句,“長老的眼光極好,這個孩子我也聽人讚過,確是難得的良材,可惜師弟近年在江湖上飄,根本無暇指點。與其浪費了好苗子,不如放在我名下,長老覺得如何?”
東垣一僵,發現自己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局麵。
萬一蘇璿倔著不應,拖上幾年,國公府那邊難以交待;葉庭作為北辰首徒,隱然有未來接掌正陽宮之勢,自是最佳的替代。然而順勢應了東垣真人又不甘心,他不好說行,也不好說不行,挾著一肚子火氣拂袖而去,“都是些不曉事的,我去和掌門分說!”
這場爭執在正陽宮反複拉扯,足足磨了一冬。
北辰真人到最後也沒有明確小胡姬的身份,僅是默許她留在山上,與其他弟子同等供給。蘇璿堅持不再收徒,東垣長老所薦的沈曼青與練拳的男孩殷長歌一道,歸入了葉庭門下。
翠微池畔的小院成了正陽宮上下的秘密,一師一徒住了數月,阿落適應了山巔的生活,蘇璿也將再度出山遠行。
臨去前,他將學劍的根基要領編寫成書冊,布置了課業,又給小徒弟安排了一個老婦人陪伴。阿落一路送出很遠,她不願師父下山,卻不能出言挽留,或許太明白自己的微小,隻有默默的順應,接受所有分離。
天都峰的春天也是冰冷的,新芽遲遲未萌,層層鬆針如千萬根利刺,蒼綠而無情。(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