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澗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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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十七年春。
一樹淡白的花在山道上綻放,朵朵分明,宛如在翹首迎接歸客。
青年掮著一個包袱,行過樹下停了停,看了一陣山崖間翻湧的雲濤,他眼神清越,氣息如風,腰間的劍鞘玄青,低垂的劍穗如墨。
踏過蜿長的山道,山巔有一方玲瓏的碧池,池畔的小院前有三四個道裝的少年男女,全然未察有人到來。
其中兩人正在打鬥,一個英俊的少年出劍凶狠,招式極快,擊得對麵的胡姬少女連連後退,漂亮的臉頰已經腫了一塊,步法也踉蹌不穩。
其他兩個女孩在一旁圍觀,正在輕鬆的說笑,不見半分擔憂。
說起來是鬥劍,場中形勢更像單方麵的毆打。眼看劍招橫掃而來,胡姬少女就要被逼入池中,忽然一隻手扶住她,襲來的長劍被一縷指風一拂,錚然蕩開。
少年一驚,見了來人立刻收手後退,異常恭敬的施禮,“師叔!”
一旁的兩名女孩驚住了,其中一個高挑秀美的女孩立即曲身一禮,脆聲道,“師叔回山了?我和石師姐在看長歌在與師妹較技,未及覺察,失禮了。”
餘下的一名膚色略黑、年紀稍長的女孩望著蘇璿,神色異樣,勉強躬了躬身。
胡姬少女從連番受迫的暈眩中得了喘息,扭頭一望,一雙深眸驚愕又喜極。“——師——師父!”
蘇璿笑了一笑,溫和的喚了一聲,“阿落。”
少女眼神亮了,仿佛想撲住師父又忍了,惶然道,“師父回來了,我去燒水沏茶——”
她什麽都忘了,拔腿就向院子裏跑去,縱然腿上有傷,步子蹣跚,也掩不住通身的歡喜。
蘇璿的目光隨著她,片刻後看向最先出言的女孩,正是當年東垣長老所薦的沈曼青,一晃數年,出落得窈窕大方。
沈曼青姿態恭謹,歉意宛然,“長歌一動手就不知輕重,不留神傷了師妹,還請師叔恕過。”
另一個女孩蘇璿也認得,是昔年喪生於長空老祖之手的船工石進的女兒石妙,她此刻聽了沈曼青所言,大有不服,“沈師妹多心了,同門比劍互有進益,受些小傷也是常情,師叔必不會怪罪。”
蘇璿聽說過石妙拜在一位女真人門下,師長點撥也算盡心,然而她自身不甚努力,劍術學得平平,此時言語也是麵帶桀驁,擰著頭隱然不馴。
蘇璿暫時不去理會,對垂手侍立一旁的殷長歌道,“你劍式不錯,惜在控製不足,少了後續的變化,不妨試試真氣行太陰肺經轉少陰心經,不即不離,勿忘忽助,綿綿若存,寂而長惺。”
殷長歌猛然一省,激動道,“多謝師叔指點。”
這孩子根骨上佳,看得出對練劍極有熱情,蘇璿又道,“我曾經將一些習劍的心得寫成冊子給阿落,方才見你運劍有些相似,可是看過?”
沈曼青容色微變,正要接話,殷長歌一怔又一喜,已然從懷中取出一本藍色劍冊,“可是這一本?沈師姐偶然拾到,我見內容精微就照著研習,原來竟是師叔所作。”
蘇璿抬手接過,“這本劍冊上的東西,長老和你師父應該都教過,不算什麽稀罕,若是想看,隻要不礙阿落使用,抄錄一本無妨。”
殷長歌正自不舍,聞言登時喜動顏色,“謝謝師叔!”
蘇璿又看向沈曼青,“我長年不在山上,阿落全仗劍冊研習,弄掉了可是麻煩,你是在何處拾得?”
沈曼青滯了一下,微亂的回道,“時日久我也忘了,似乎是在山道上。當時左右問過都不知道是誰的,怪我未曾多想,該拿過來問一問師妹。”
石妙在一旁嘀咕,“憑她的資質,有劍冊也是浪費,還不如給殷師弟。”
蘇璿氣息一凝,氣氛忽而沉了,殷長歌與沈曼青俱噤了口,不敢再出聲。
蘇璿凝視了石妙片刻,“你父親當年離世,是我之過,與阿落沒什麽關聯。你既瞧不起她這師妹,她也不必再認你為師姐,今後不許你再踏進此地。”
他的話語很平,不帶一絲疾厲,卻蘊著無形的壓力,沈曼青臉色發白,殷長歌也滲出了汗。
石妙愕了一瞬,臉龐火辣辣的燒起來。
她對蘇璿的感覺極複雜,先是怨他害父親殞命,待知悉他在門中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又怨恨他為何不收自己為徒。這本是他欠她的,卻長年不聞不問,任她在門中平庸無名,反而對一個卑賤的小胡姬翼護關照。如今當著師弟師妹受斥,石妙羞惱之下不顧身份,梗著脖子嗆道,“這話門中其他長老也說過,有什麽錯,何況她的劍技本來就不如人,難道還不許說?”
蘇璿淡淡道,“你既不是長老,有什麽資格評說。不如人就可以肆意欺弄?你先同她交手傷了她的臉,長歌又接著迫戰,到底是為切磋還是欺淩?”
沈曼青一捏石妙的手,拉著她跪下來,“請師叔寬恕,是我們錯了。”
殷長歌同時跪落,大氣不敢出,唯有石妙仍是不服,倔臉不語。
蘇璿沒有再說,讓三人去了,自己向院內行去。
灶房煙氣嫋嫋,一壺水初溫,阿落已奔到他所居的臥房,將置在篋中的被褥取出來鋪展平整,又將茶具取出清洗,纖細的身影忙碌不停。
蘇璿喚過她,將劍冊遞在她手中。
阿落驚訝的接過來,這冊子她原來當寶貝一般,放在枕頭底下壓著,有一日忽然不見了,整座院子翻遍也尋不出,後麵的劍式也沒法再練,不想師父一回來就找到了,她慚愧又不安,“師父——”
蘇璿很想如過去一般揉一揉她的頭,然而她已經長大,不再是孩童,隻溫聲道,“不必忙亂,這次回來要住幾天,師父給你買了幾身衣服,帶了些糕餅和小玩藝,擱在院裏的石案上,自己去看。”
阿落忘了身上的疼痛,像一隻滿懷信任與依賴的雛鳥,仰起臉歡快的應了一聲。
葉庭聽說師弟已歸,處置完手邊的事務就尋了過來,恰好撞見廊下一師一徒在行功。
阿落端正的打坐調息,蘇璿一手按在她背心,以真力引導,旁邊放著一個玉瓶,葉庭拾起來一看內裏空空,若有所悟。
小胡姬入住後少有離院,連葉庭也有數年未見,此刻打眼一瞧,見她長開後眉目深楚,骨線勻柔,精致明麗,竟是胡女中也少有的絕色,葉庭不喜反憂。蘇璿不會讓徒弟在深山藏一輩子,一旦入了江湖,過於漂亮的胡姬極易引起非議,於門派和師弟都未必是福。
一柱香後蘇璿收了行功,吩咐徒弟,“好了,你去練一練劍法,看與平日可有不同。”
阿落一睜眼瞧見葉庭,嚇了一跳,僵硬的行了禮,抓起劍就跑了。
葉庭中斷思緒,拋了拋玉瓶,“你給她服了什麽?”
蘇璿知道葉庭必會過來,預先將茶具放在廊下,提起水壺放在泥爐上燒熱,“轉神丹,上次助西嶽得的,我本想拒了,後來念著給阿落不錯,就收下了。”
“西嶽閣的六陽轉神丹?”葉庭眉一挑又平下來,搖頭道,“凝脈煉髓的奇藥,也隻有你用得如此隨意。”
蘇璿不以為意,“我又不需要,阿落用了還能有些進益,要不是我將她一個人扔在山上,她也不會學得七零八落,被同門都比下去。”
葉庭對此毫不意外,“誰讓你為了收她將長老全得罪了,我的徒弟就是長老幫著教,隻需我偶然點撥,都練得不錯。”
蘇璿淡道,“那兩個我也見了,回來時正好在,大概經常過來欺負阿落。”
葉庭聽出師弟不快,反而笑起來,“這也是一種修煉,不然山上還有誰肯和她對戰,你當年遍身是傷都不懼,如今卻心疼起徒弟了。”
蘇璿無話可說,他也明白其中的矛盾。正陽宮一向鼓勵弟子切磋鬥技,正是因為學劍必須與人對陣,否則招式空而不實,難有精進,隻是阿落太過單純乖巧,怎忍見她生生受欺。
水沸了,不等蘇璿動手,葉庭提壺煎茶,“你也不必過憂,這院子裏的衣食器物是我督著給的,冬炭還是連你的份例一起,絕沒有短了她的。”
正陽宮經常要迎接高官顯貴,格外講究禮儀,門下的弟子對於烹茶、品香一類的雅藝也是必修,葉庭是掌門大弟子,一套儀程尤為熟練,不一會兩碗碧色的茶湯已擺在麵前。
這些技藝蘇璿也習過,遠不如葉庭用心,多半混賴過去,後來隨了師祖更是專心修劍,想吃茶就去尋葉庭。近年他在江湖行走,葉庭主理門派內務,兩人少有相聚,一品之下格外親切,蘇璿暫時放下了心緒,“師兄的茶還是一樣好,對了,上次你在少林品的犀明茶,我也嚐了,的確是厚重獨特。”
葉庭當年不過隨口提及,聞言心頭一動,“你在何處所得?犀明茶珍罕貴重,極是少見。”
蘇璿微笑不語,葉庭長歎了一口氣。“又去了琅琊?”
他沒想到下一句話更可怕,蘇璿道,“師兄,我想請衝夷師叔替我去琅琊王府提親。”
葉庭啞然,揉了揉額角不語,正陽宮的弟子雖可選正式入道或從俗嫁娶,但擇了後者必須離山,從此不再是門派之人。以蘇璿如今的聲名,一旦成親,門派內外不知何等震動。
蘇璿這次回山就是要與他商議,“不巧師父去昆侖赴會了,師兄正好替我想一想,等師父回來該怎麽說,等年底郡主的孝期就滿了,必得提前安排。上次麵聖的賜賞有多少,加上我這些年放在你那的銀錢,夠不夠買間宅子?你覺得擇哪一處定居合適?她畢竟是世家小姐,太偏僻的地方隻怕不慣。”
一連串問得葉庭腦仁疼,作了個手勢止住,“我都奇怪琅琊王府和威寧侯府居然沒有修書嚴責師父,給你混賴了兩年,居然還想讓門派替你提親?你知不知道一旦事情揭開,本門有多被動。何況你們身分懸殊,阮家根本不可能許婚,她的兄長又與威寧侯是至交,萬一不成,你是要把人強搶出來?”
一句話問中蘇璿心坎,他早知薄阮兩家是世交,卻不知薄景煥原來心係於她,直到霍家遞消息才知求娶一事,事後去威寧侯府解釋,幾度被拒之門外。他雖問心無愧,到底傷了情份,這位結義兄長大概一生都不會寬諒。
葉庭勸了數次都無效,實在頭大,“近期我聽得道上消息,威寧侯身邊仿佛有朝暮閣的人。”
蘇璿不禁動容,“師兄懷疑他是朝暮閣背後的人?如果真是他,怎麽可能在探王陵的同時安排郡主遊紫金山?”
這也是葉庭在思索的一點,審慎道,“或許不是主使,但很可能有所牽連。”
蘇璿想了一陣,“有兩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守長沂山莊時,威寧侯致書讓我去琅琊王府,我本疑心太巧,直到真見了追魂琴,就未再深想;後來我與郡主之事,也是威寧侯最先覺察,那時他應該已經回了金陵,不知怎會探出了消息。”
葉庭麵色微變,越想越深,“這些事你為何不早告訴我,能追蹤你的人極少,必是郡主身邊伏了人,若真是朝暮閣,如此隱而不發,必是有更凶險的目的。近年你帶領各派反攻,令朝暮閣步步收縮,大不如前,他們最恨的就是你,誰知會如何算計。稍有不慎你與郡主聲名全毀,門派也會大受影響,師兄最後勸你一次,這段私情害人害已,趁著尚未被天下人所知,趕緊了斷,你與她還能各得其安。”
蘇璿沉默了許久,低聲道,“師兄,我以前別無雜念,一心精進劍法,以為會像你一般入道守山,卻意外對她動了心。她有那麽多王孫公子追逐,唯獨屬意我,我怎麽能辜負。我知道你一番好意,也知她身份特殊,實在無法,我就帶她隱姓化名去往山海之邊,天大地大,終有相守之處。”
話已至此,再說也是枉然,葉庭發自肺腑的,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送走了葉庭,阿落還未回來,蘇璿依著回山的慣例去祭掃師祖的墳塋。
除草拭碑,燃香焚紙,石碑的邊緣凝著斜陽的輝光,他注視了片刻,腦中忽然一陣眩暈。
等他定過神,日頭已經墜下去了,山與天的交界暈著一團模糊的昏黃,山風如嘯,透骨生寒。
一疏神竟像過去了許久,蘇璿正覺得奇怪,見地上有血,色如初凝,他肅然循跡而去,在十餘丈外發現了幾隻白鶴。
白鶴早已死透了,每一隻死狀相同。
長長的頸不自然的彎曲,鶴喙僵硬的半張,好像前一刻還在鳴叫著飛起,後一刻被一劍斬裂,優美的軀體幾乎斷開,染血的白羽飛散,草地上腥紅點點。
這裏是正陽宮的腹地,靈鶴是山上長年馴豢,不可能有人來此刻意斬殺。
蘇璿環顧左右毫無人跡,一種異樣的不詳侵入了心頭,他佇立了半晌,幾乎是下意識的拔出了腰間的輕離劍。
純澈的輕離明如秋光,邊緣一縷殘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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