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人格到底是怎麽形成的呢？是在誕生之初擁有一個永恒不變的真我，還是由過去的一切經驗堆砌出來的總合集？

    就雷登個人而言，除非你能向他證明人的精神不是源於神經元的自然運動而產生的，而是在某個時刻與相結合才誕生出了人的完整的個體的話，不然他就會選擇後者。

    如果基於這樣的理論，一個擁有讀心能力的人，等他閱覽了他人的記憶之後，他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嗎？

    如果再進一步，在一個人的人格尚未形成之前，塞入了另一個人的記憶，那他原本的人格會不會被取代？成為另一個人的複製品。

    當然，哪怕是把克隆身體，複製意識，也不會誕生絕對相同的兩個人。體內激素的分泌，外界因素帶來的偶然結果，甚至是飲食的不同，這些細小的差距累積起來，終會分成兩條不相交的道路。

    讓娜在幼年期，未能形成完整的人格，沒有一套自洽的邏輯判斷標準，貿貿然地讀取了雅克的人生記憶，變成了現在這種時而幼稚衝動，時而冷靜殘酷的矛盾性格。

    這是她的不幸，也是幸運。

    正是雅克闖南走北的豐富經驗，壓製了讓娜在人格成長期時的盲目衝動，沒有把自己暴露在那些魔法師麵前，從而度過了人生早期最危險的一段日子。這段時期，在人的意識上，是一個圈定自我人格範圍的快速擴張期。隨著身體的成長，激素的分泌，行動範圍的擴大，精神上的成長將會隨著這一切無限擴張，最終在外界的激烈反應下停止，形成自身人格的雛形。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或者“七歲八歲狗都嫌”，說的都是這麽一回事。

    雅克的人生經驗，提前幫助讓娜圈定了在這個世界上人格的膨脹邊界。實事求是地講，依照讓娜的天賦能力，任由她自我發展下去，很可能就成為那種“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唯我獨尊的性格。或者是在試探自我與他人的邊界時，正巧遇上了魔法師，經曆一片打打殺殺，哪怕是為了生存，也會變成那種殺人不眨眼的人物。

    能讓她這種魔王級的熊孩子，安安靜靜地蹲在這片深山老林中，雅克的記憶實在是功不可沒。

    就魔法師們的觀點來看，隻要你不把自己超出常人的天賦顯露在外，他們也不可能閑著沒事特地在這片土地上搞地毯式搜索，去殺掉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誕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出現，不知道有多強的所謂的“魔王”。

    對於普通人來說，不管魔王也好，魔法師也罷，隻求能夠在這個世界上安安穩穩地生活。他們大多數人不會使用瑪娜的力量，麵對一些野生動物都尚難自保，再加上某些天災，某些，那日子就更艱難了。沒有所謂的“魔王”出現，不會被戰爭所波及，是他們心中所期望的。

    就雅克而言，他希望能夠保住性命，希望能夠保護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兒。他目睹了魔法師的強大，目睹了他們為了消滅“魔王”所能付出的代價，以及這代價背後強烈的決心。他選擇帶著有“魔王”嫌疑的女兒，就此隱居山林。他的這一切行動，有膽怯、有自私、有懦弱，也有丈夫對於妻子的愛，對自己子女的愛。

    讓娜隱居山林，對魔法師有好處，對普通人有好處，對雅克也有好處。正是基於以上這一切，讓娜覺得自己應該生活在這裏。

    那這麽做對讓娜又有什麽好處呢？

    這看上去是一件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好事。為了大家的幸福快樂，你乖乖的在這裏等死不好嗎？難道非得要打的生靈塗炭，你死我亡才甘心嗎？

    當然不會甘心。哪怕是現在，讓娜之所以能乖乖地呆在這片山林中，也不是出於她的本心，是雅克的人格作出的判斷。這樣的判斷，是雅克出於自身能力為自己劃定的界限。他的這個界限，對於他來說，是經曆了被撞得頭破血流的教訓之後，所形成的銅牆鐵壁。但對於讓娜來說也就是用石膏粉在地上隨手一劃的白線罷了。

    現在讓娜自己的人格還為成熟，還是由雅克的人格作為主導。這一根連腳趾頭都絆不倒可憐的白線，可以阻擋雅克的人格。但十年、二十、三十年之後，當雅克的人格，再也無法阻攔她跨出這一步時，會是一幕什麽樣的場景呢。

    讓娜的人格終要和雅克的人格相分離的。

    之前也曾說過，除了某些幾乎不會發生的特殊情況，人的人格終究是過去一切經驗的堆砌。這些經驗的來源，是人的對外界的感知和互動。因為身體的差異而導致的經驗的偏差，一點點積累，最終形成一個個完全不同的獨立人格。

    那麽首先，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差別是什麽呢？是男性和女性。也就是這一點，保證了雅克的人格不可能和讓娜的完全融合。兩性之間的差異，會使得讓娜對一部分記憶難以感同身受，身體不會作出反應，出現朦朧感和陌生感。隨著時間的流逝、個人的成長，這種差異會越來越明顯，進一步撕裂二者的聯係。在這一過程中，讓娜的人格逐漸補全，將最終回到主導地位上來。

    差異還不止這裏。在相同的情況下，遇上危險，雅克會受傷，而讓娜不會。雅克隻能隱隱綽綽地感受到一部分瑪娜，而讓娜可以清晰地看見它們。雅克那經過千錘百煉的弓術是讓娜所學不會的，而讓娜通過瑪娜使出的各種招數，雅克同樣做不到。

    天平終將會倒向讓娜的一方。到了那個時候，這個壓抑了這麽多年的人格，會做出怎樣的行為呢？

    雷登不敢想象，也不想經曆。

    在地球，個人受到組織的壓迫，最終會選擇妥協，是因為個人的暴力終究是戰勝不了組織的暴力的。但在這裏，個人的力量超越了組織的時候，麵對組織的壓迫，這一個個人會做出什麽選擇呢？

    實際上答案已經很明確了。

    如果還是不能理清思路，那就請翻開曆史書，把那些受到壓迫的團體替換成個人，就是現成的答案了。一群人受到壓迫的痛苦的情感，傳遞起來是十分緩慢的。他們如果想要整齊劃一地向一個方向行進，組織起來也是非常困難的。饒是這麽遲鈍的觸感，這麽困難的組織，也不會改變他們最終做出的決定。那麽，在零點一秒內就能感受到痛苦，在零點一秒內就能抬腿行動的個人，他的決心會比前者更差嗎？

    所以雷登才會去問，隱居山林這一選擇，讓娜得到了什麽好處。畢竟隻有自願的犧牲，才能被稱為犧牲。如果犧牲成了被動，那又和壓迫有什麽不同呢。在這種情緒上的積壓，到了最後依然會爆發出來。與其到時候麵對一個把憤怒全部傾倒出來的讓娜，不如現在解決這些問題。

    原本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麽要揭開這一段創傷，單獨去麵對這份怒火呢？就算以後讓娜會把世界攪得動蕩不安，她也不會去針對真心對她好的人。而現在，一旦不能勸服讓娜，那下場就隻可能是死亡。雅克不可能會冒著暴露讓娜的風險，讓他活著離開這片森林。

    的確是這樣沒錯。

    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雷登早就反複地問過自己。用這樣和那樣的理由來否決這一選擇，最終的結果反而使他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他要回家去，那裏是他過去人生的一切。

    他想要看看這個世界，任何有好奇心的人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想要收獲愛情……這是因為他沒交過女朋友。

    他想要實現崇高的事業，是因為孑然一身，一無所有，無所畏懼。

    他希望讓娜能夠幸福，為的是憐愛之情和報恩之意。

    為了實現這全部的目標，他就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朋友，用上一切可以用到的手段。所以，他才一定要讓雅克和讓娜上到他的賊船上來，真心實意地和他合作。

    雅克畢竟是身經百戰，見識得多了，畫大餅對他是行不通的，雷登也不想這麽幹。他必須要對他們曉以利害，讓他們清楚地意識到，即便魔法師不找上門來，讓娜最終還是會出去的。

    因為在最初，雅克選擇要殺死他，讓娜選擇留下他。

    “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讓娜。這證明了你們終將會有分歧的。”

    “或許師傅雅克還在世時，你一步都不會踏出這裏。即便他同樣是壓迫著你的一員，你也不會去記恨他，因為你知道他是真心愛著你，為了你好。”

    “但你那從未蒙麵的媽媽呢，弟弟呢？即便知道他們同樣也是迫不得已，你真的不會心生怨恨嗎？”

    “那些統治著這片大地的魔法師呢？當你發現有可能把他們消滅的時候，你會動手嗎？你不會動手嗎？”

    “到時候，你會顧及到那些普通人的感受嗎？你會覺得你對他們視而不見，就已經是你最大的仁慈了，難道你不會這麽覺得嗎？”

    “回答我，讓娜。真正阻止你的，是雅克的人格，還是他對你的愛。”

    為了用斯圖亞克語流利地說出這段話，雷登花了整整三天，現在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

    “我……你或許能用這個來說服我，因為我是我。”讓娜低著頭，用劉海的陰影，遮住自己的雙眼，“你怎麽去說服他？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哦，這是有點難。”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雷登露出自信的微笑，語氣輕鬆，“不過我已經找到辦法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