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渡海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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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洋大海上,碧浪奔湧,似天河倒卷,烈風怒號,如萬雷競奔。

    一艘海船乘風破浪而來,白帆高舉,如將一卷白雲挑在桅杆上。

    海船從綴明國啟航,離岸已有兩天一夜,越深入西滄海,風浪越大。

    顛簸得如同奔馳於崎嶇山道,幾度將被巨浪掀翻,又幾度被那群在桅杆和甲板上,如猴兒靈巧攀爬的海員升降白帆、絞纏繩索,拯救回來。

    此刻風浪稍歇,旅途平緩許多。

    海風又濕又冷,漫湧上甲板,裹挾著苦鹹的味道。

    一望無垠的大海,單調到可怕,沒有什麽可供觀覽的景致。

    隻要在甲板停留少頃,眼睛就會被海風吹得恨不得摳出來那般生疼。

    幾乎所有人都躲進了船艙裏,沒人願意白白遭罪。

    但卻有一男一女與旁人不同,他們頂著風浪,遊蕩於甲板。

    男子披一件蓑衣,頭戴鬥笠,腳穿一雙棠木屐,坐於船邊垂釣。

    蓑衣極大,將他的身軀罩住,隻能看到修長的背影,和一頭宛如雪洗的烏亮長發。像是一隻優雅的白鶴,閑適地蜷縮在船邊休憩。

    他的身邊放著一隻木桶,桶中盛滿海水,與他釣起的海魚。

    今日收獲還算不錯,桶底兩尾白鰷、一尾紅翅穿梭遊戲,還有一隻奇形怪狀的牡蠣,微微開合著它的殼。

    女子立於船首,眼睛錯也不錯地眺望遠方。

    那樣頑固執著,直到眼睛被海風吹得紅腫流淚,才會拉起麵上的紗罩,覆在眼上。

    她用火紅的風氅將自己裹得嚴實,連麵孔都陷在大毛滾邊裏。

    凝佇船頭,像是化作一尊石像。

    別的女子望的是久別不歸夫君,而她望卻是……苦海。

    苦海,位於滄海以西,由三座環形島嶼組成,被稱為殺手、妓/女、強盜、瘋子與妖魔的樂園。

    所有犯了事在中原混不下去,或是被仇家追殺想要消失的人,皆可以前往苦海,完美完成身份上的轉變。

    無論你品行、背景如何,隻要你有本事、敢殺人,或者有美貌、放得開,都能夠在苦海討口飯吃。

    甚至有機會選入七部,成為上流人,在別人頭頂上作威作福。

    聽起來似是很美,然而正因為這種摒棄道德、誠信、底線,隻論本事的統治秩序,令苦海無時無刻不在上演欺騙、背叛、利用……殺人與被殺。

    自苦海誕生三百年來,死去的苦奴屍骨能夠填出一座島嶼——傳說苦海唯一對外開放的外島,便是這般由來。

    當女子第九次拉住從旁路過的船員,用沙啞滯澀的聲音問他:“什麽時候才到苦海。”

    船員雖然年輕,但老於世故,沒有絲毫不耐,恭敬地輕聲回道:“還有三天兩夜,夫人。”

    女子輕噓一氣,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

    忽然身子微晃,似要摔倒。

    船員伸手去扶,卻落了一個空。

    女子被垂釣的男人攬住。

    助她站穩後,男子溫文有禮地鬆手退開,挑起蓋在頭上的鬥笠,邀請道:“夫人可願賞臉,品嚐在下今日垂釣的成果?”

    這是他與女子在甲板上相遇十數次後,初次同她說話。

    聞言,女子也第一次認真打量釣者。

    她這才發現,釣者有一雙淡如煙掃的眉,和一雙沉靜美麗的眼,宛如月下的幽海,溫柔的目光如清波,如漣漪。

    女子雙手擱於膝頭,安嫻地跪坐在釣者麵前。

    靜靜地看著釣者挽起寬大雪白的長袖,露出一雙修長手臂,嫻熟地從桶中捉出一尾肥碩白鰷。

    刮鱗去鰓,撕去黑皮,抽出魚線,打理得幹幹淨淨,將切好的薑片與小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蔥塞入魚腹,在酒中醃製後,放入滾沸熱水中慢慢烹煮。

    如行雲流水,再配合他優雅靜美的身姿,比茶道大家烹茶焙茶更加賞心悅目。

    鼎中升起嫋嫋白煙,將釣者的眉眼蒸熏得更加柔和。

    整個過程中,兩人未曾交談一言一語。

    釣者將雪白魚湯盛入瓷碗,遞於女子手中。

    女子接碗時,手顫抖了一下。

    釣者本已鬆開,又重新握住,助她端住湯碗,溫聲道:“夫人,請小心。”

    女子垂下眼簾,輕聲道:“很熱。”

    不知說的是魚湯,還是男子的手。

    女子掀開麵紗,一口一口抿著魚湯,初時她的姿態十分矜持,到後來開始狼吞虎咽,宛如一隻餓瘋的小狗。

    男子看著女子將碗中的魚肉魚湯吃完後,又風卷殘雲地吃掉了鼎中的剩餘部分,甚至伸出舌頭狠狠舔刮殘留在碗壁上的魚湯。

    目光慈愛而憐憫:“看來,你確實餓很久了。”

    “即便你能扛住,腹中的孩子也是扛不住的。”

    女子聞言一驚,眼中流露出戒備之色,手不自覺地捂在小腹上。

    “……你是怎麽知道的。”

    釣者輕輕地笑了,他沒有回答,眺望著海麵。破曉十分,幽藍的海水一波一波湧至盡頭,水天交接處泛著一線璀璨白光。

    他說:“你認為那無盡滄海的盡頭,會有你想要尋找的希望?”

    女子一聲不吭,戒備凝目釣者,手收在袖中。廣袖雖大遮住她的動作,但釣者確信,裏麵一定藏著一柄兵器——或是暗器,或是匕首。

    釣者道:“這一路行程天氣濕熱,你瞧那些海員全都光著膀子,別的海客穿著也甚是輕薄,唯有你……”

    “你的臉太瘦了,而你被風氅包裹的身子又太過臃腫。”

    “這不禁讓人揣測,風氅底下藏著什麽。”

    不緊不慢地收拾湯碗與泥爐:“這船上可不乏眼光毒辣之人。”

    “閑暇時,我遊走於海員與海客間,聽得不少趣聞。其中,關於你的更是不少。”

    女子道:“他們說我什麽?”

    “其中,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言你是一名豪商的婢妾或風塵女子,謀害了你的主人或是恩客,卷了巨額金銀遠逃苦海避難。”釣者目光下移,停留在女人鼓起的腰腹,“這衣服下麵,藏著你裹挾的金銀。”

    “自從登上海船,你便耽溺於自己的情緒中。”

    “大約未曾察覺,這十幾天來,不少眼睛在暗中關注你。貪婪、饑渴、虎視眈眈但又不得不忍耐。”

    “他們被你衣衫下懷揣的‘秘密’所吸引,視你為唾手可得的獵物。沒有即刻將你分食,也不過是因為這一條小小的船上,有四五個幫派。僧多粥少,正暗中較勁,你這位‘美人’將花落誰家。”

    “你應當知曉,但凡坐上前往苦海之船的,沒有好人。”

    釣者執起長頸壺,倒出清水,洗淨手上的腥膻,用潔白的細絹仔細擦過指腹與指縫。

    “所以像你這樣一個好人出現在這裏,就如同一隻羊羔掉進狼窩一般顯眼。”

    女子倔強道:“你憑什麽斷定我是好人!”

    釣者笑道:“好人的氣味是甜的。”

    “而你,連呼出的氣息,都甜得像是四月的梔子。”

    他擺了擺手,阻止女子的反駁。

    “你沒有察覺,方才你差點兒跌倒時,那名伸手護你的海員掌心藏著毒針。若非被我擋下,那枚毒針會悄無聲息地紮入你的脖頸,令你手足癱軟,任憑他們擺弄。”

    “還有三天時間此船便要達到苦海,依照西滄海海貿的慣例,在這個節點,商人們該為船上的‘貨物’提前找好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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