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王宮，扶蘇的小臉顯得有些凝重，踏下馬車的那一刻，他身上的鬥篷翻飛，白淨的顏色，遙遙相看，如同那在天邊徘徊的雲顛一樣，有些縹緲而空靈。

    迎接扶蘇的隊伍中，那站在首位的人，身穿藍色衣衫，頭戴黑色發冠，這般不符朝服的穿扮，是嬴政給他的特權，所以這人是……李斯。

    扶蘇下了馬車，蒙驁等人也下了馬背，李斯便錯步上前，朝扶蘇雙手作揖行禮。

    扶蘇看著，微微側身，隻受了李斯半禮，李斯眸色一閃，垂下的眼似乎有些意外，不過倒也沒說什麽，隻朝扶蘇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扶蘇點頭，至此才朝前踏步。

    王宮裏，年輕的帝王坐在案前，他手拿奏章，卻有些看不進去，這樣的情況，隻在幾年前……扶蘇離開的時候有過一次……

    輕輕閉眼，帝王放下了奏章，殿中一片寂靜，就連宮人走動的時布料也也清晰可見。

    “陛下，大王子已到殿外”。

    嬴政睜眼，眼底似有光亮，快得一閃而過，幾乎讓人難以發現，不過……他身後立著的人，在側眸的那一瞬間卻看見了。

    “讓他進來吧”。

    太監應是，轉身退出，不一會，小小的人，穿著白淨的鬥篷，頭上紮著的包子頭，就走進來了。

    巴掌大小的臉，細眉頭，鳳長眼，那抿著唇的樣子，都讓嬴政恍惚地覺得，他好像……看見了自己幼時的模樣，也是這樣的臉，這樣的身子骨，這般的神色甚微……

    “兒臣拜見父皇”。

    扶蘇站定，他聲音有些發抖，跪下的時候，渾身都在細微的顫抖，他從進了門來，看見嬴政的時候，心口裏就緊緊的繃了起來，上輩子，嬴政對自己嚴厲冷漠，在腦海裏不斷閃現，這輩子他對自己的寵溺親昵又曆曆在目，一場場都讓扶蘇覺得心口……如若刀攪……

    殿中寂靜，嬴政盯著扶蘇，一直不曾開口，扶蘇便一直跪在地上沒有動作，他小小的身子，跪伏在那裏，就像是團抱起來的貓，實在過於幼小。良久了，嬴政這才抬手，殿中奴才會意，全都無聲退下，隻有一個人……還懷抱長劍，立在那裏不動，他也是雙眼盯著扶蘇，似在打量。

    “起來吧”嬴政終於開口，毫無波瀾的聲音，像是對扶蘇的回來並不在意一樣。

    扶蘇跪在地上，他怔了一下，眼眶不自覺的就有些發紅，若是曾經，扶蘇隻會以為，嬴政這是已經不喜自己了，可是……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山有橋鬆，隰有遊龍……這孩子，便賜名扶蘇——

    暗暗吸一口氣，扶蘇起身，他睜大眼，仔細盯著嬴政。

    嬴政還是那樣，絲毫微變，仿佛這十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痕跡，而上輩子的嬴政，即便是自己最後見他的時刻，他也與現狀並無多大的差別，唯一的區別就隻在於是……那時候的嬴政更加霸氣逼人，氣勢無敵……

    “父……父皇……”扶蘇的聲音，控製不住的有些顫抖：“父皇……”。

    嬴政眉頭輕皺：“趙界數年，原以為你該成長了，看來……還是不足”。

    扶蘇聽著，他看著嬴政，眼眶徹底紅了：“趙界數年，兒已十歲，是該成長了，可是即便日後我二十了，三十了，四十五十了，我也依舊是父皇的兒子……”。

    嬴政不語，他盯著扶蘇，眉頭深皺了幾分，似有不悅。

    扶蘇暗暗吸了口氣，他狀著膽子，朝嬴政身邊走近，那雙眼也一眨不眨地盯著嬴政。

    ——扶蘇，你去陽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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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令便不必回來了——

    上輩子，他對扶蘇說的最後兩句話……

    ——扶蘇，扶蘇，過幾日你便離宮吧——

    ——不得調皮，好好去抓，讓朕看看你的將來——

    ——這孩子，便賜名扶蘇吧——

    曾經種種，如同走馬觀燈，快得讓扶蘇幾乎都要分不清誰虛誰實，迷茫的眼底在此刻都隻倒影著一個人的身影，最後，扶蘇直接撲進嬴政懷裏，將他緊緊抱住。

    嬴政兩手微微張開，他似乎有些僵住了，隻垂頭，看著懷裏的小人，並沒有其他反應。

    扶蘇直接放任自己，死死抱著嬴政，他聲音有些沙啞：“我是您一輩子的兒臣，可是現在，能不能讓我隻做片刻您的兒子，隻是片刻的……”。

    嬴政沒有回音，他隻是微微垂眼，放下了張開的手臂。

    扶蘇埋在他的懷裏，細細說著這些年，他在趙界的事，說著蒙老將軍陪著自己的一些事，還有蒙老將軍跟蒙恬的一些親昵的小事，扶蘇有些羨慕，可也隻能是羨慕……

    “我知道，我是父皇的兒子，我不能過於荏弱，可是……能不能求求您，就讓我任性這麽一會……”扶蘇說著，聲音已經帶了哭腔，他仰起頭，看著嬴政，眼眶裏，明明就已經蓄滿了水花，可就是不見那些水花滴落。

    喉頭滾動了好幾次，扶蘇才顫著唇，啞啞的喊了一聲：“爹……”。

    嬴政瞳孔微縮，像是……被震撼到了。

    秦王嬴政，誰都道他自登上王位便手腕無情，可是人們也都忘記了，嬴政在返回秦國之前，過的是什麽日子。

    質子。

    他曾經是趙國的質子。

    嬴政出生在趙國，也在趙國生活了十二年，十二歲前的歲月，隻有他跟趙姬相依為命，那時候嬴政沒有爹，他也想要個爹，他也希望自己被人欺負了，回家後，能有個爹安慰自己，在外麵被人打了，能有個爹會幫自己出頭，可是……這些都隻是個奢望，就算後來回了秦國成了王子，他也還是沒有爹，他有的隻是……父王……

    可是父王對他再寵再疼也無用了，他已經不是那個最渴望能有個爹的年紀了……

    可是現在的扶蘇。

    “爹……”他沙啞著，弱弱地喊著嬴政：“我好想您，真的好想，這些年在趙界裏，我什麽都不怕，我隻怕您，隻怕我再見到您後，您隻是父皇，我知道我不是一般的平民，我也早已過了還能被您抱著的時候，可是……骨肉天性，我真的沒辦法……”

    嬴政任他抱著，隻聽著他稚嫩的嗓音，說著有些語無倫次的話，良久，嬴政這才開口。

    “博之，審問慎思之，明辨篤行之，果能此道，弗措，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扶蘇一怔，睜大眼，看著嬴政。

    嬴政也盯著扶蘇，雖然他的眼底依舊凜冽莊嚴，不過……他的指尖卻是難得溫柔，一點點拂去扶蘇臉上的水漬。

    扶蘇眼珠轉動，他看著嬴政從自己臉上拭過的指尖，心口，像是一下就繃了起來。原本一直惶惶的心裏，瞬間也找到定位的點。

    所以……

    上輩子，是自己誤會了父皇。

    他不是……真的已經不疼愛自己，而是……

    帝王之愛，深不可測，若能見之，必招血光。

    作者有話要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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