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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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三變之所以叫三變,隻因他在夫子楊仁光眼裏,自小就是個‘常情感不穩、哭笑無常’的性情中人。
俗語說三歲看老,在柳三變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他鮮少會委屈自己,在他看來,一旦遇著他認為有趣,十分值得一笑的事,便得真真切切地笑出聲來,才叫痛快。
而這倆小郎君,一個模樣俊俏心眼多,一個眉清目秀心眼實,單這麽放著,哪怕不開口,也可謂相映成趣。
尤其他剛親眼欣賞完前一人不費隻字片語,就讓嬌羞的小姣姣讓了座次的畫麵,緊接著又瞧見這人隻憑三言兩語,便將另一人製得有口難言的窘迫……
著實讓他開懷得很了。
他在痛快地過了那一小陣笑癮後,漸漸地在楚楚的幫助下,拍撫著起伏厲害的胸口,徐徐緩過氣來。
他自然是瞧出朱說麵上那些微的惱意的,連忙拿出十足的誠意,懇請被冒犯之人的原諒。
他方才笑得盡興,這會兒道歉也舍得下臉麵,語氣中的誠懇,任誰也聽得出來。
朱說本就是個厚道人,看出對方性靈,而非出於惡意,對他們倆半大少年也豁得出麵子道歉,便不予計較,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這份歉意了。
柳三變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向陸辭和朱說介紹著自己:“我姓柳,名三變,又因在家中排行老七,多有人稱柳七郎。若我所料不差,我怕是癡長二位幾年,道句愚兄,應是妥當的。”
陸辭笑:“我姓陸名辭,密州人士,幸會。”
朱說亦道:“我姓朱名說,此回是與陸兄一道自密州來,幸會。”
柳三變眉眼彎彎道:“我雖非秀州人士,好歹也於此逗留過好一陣,諸事皆知一二。方剛一時忘情,諸多失禮之處,懇請二位應我之邀,與我同遊此城趣處,也好叫我有個將功折罪的良機。”
陸辭隱約覺得‘柳三變’這名字有那麽丁點兒耳熟,隻一時半會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哪位,但不出意外的話,多半會是在曆史教科書裏出現過的大人物。
不過,一來他身邊就有著個寫那篇萬惡的《嶽陽樓記》的範仲淹,二來這名字簡單,重名的怕有不少,遂很快就淡定下來了。
隻莞爾道:“柳兄自始至終笑的,僅是那可笑的事物本身,而並非是我,亦非朱弟。既然如此,又何罪之有?”
柳七微微一愣,不由笑了:“原來如此。”
朱說也道:“陸兄所言極是。我們實際上有著要事在身,隻在秀州城裏做一夜停留,就將繼續南下了。柳兄好意相邀,我們也隻有認同拒絕。此份心意,我們已然心領,方才小小誤會,已如浮雲過隙,柳兄著實不必過於介懷。”
柳七被接連拒絕後,倒是更感興趣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整個上身前傾,將雙臂懶洋洋地搭在陸辭座椅的靠背上,直接追問道:“二位這麽著急南下?請問是去蘇州,還是杭州,亦或是廣州?”
許是這人皮相不錯,性情直接得像個充滿好奇心的小孩兒,陸辭奇異地對這人表現的自來熟並不感到反感。
隻不過,他剛準備開口回答,從剛才起就一直安靜坐著的歌妓楚楚,可有些著急了。
實際上,她與這在市井裏極有名氣,在歌妓之中的名聲更可謂是如雷貫耳的柳七郎真正接觸,加起來也不過半日。
她之所以費心討好,千依百順,存的倒不是想榨幹對方錢財,或是與對方春風一度的愛慕心思。
說到底,她所求的不過是想讓這位才子詞人為自己動一動筆,寫首好聽的新詞兒來讓她唱。
誰知才在勾欄裏坐了一小會兒,對方的心思就被兩個漂亮小郎君給吸引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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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著實大擔心自己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尤其見柳七郎一副想湊上去的架勢,更難穩住自己陣腳。
她思來想去,先是悄悄使力,扯了扯柳三變的袍袖。
然而他全副心神都在兩個有趣的小郎君身上了,哪兒會注意到袖肘處小小的牽動?
於是楚楚反複暗示不得,唯有輕咳一聲,以那嬌滴滴的嗓音哀怨道:“不過半日,七郎便欲離我而去了麽?”
被打擾了談興,也沒能得到想聽的答案,柳七興致被傷了些許,隻他是天生的憐香惜玉,自然不會表露出半分不滿來,隻微微側過頭,目帶探詢。
對上她眼裏熟悉的急切,他心裏瞬間了然,輕輕一哂,溫聲詢道:“帶紙筆了麽?”
楚楚搖頭。
柳七一想也是。他一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不由有些懊惱,順手拍拍自個兒前額,再耐心問道:“那楚楚記性可好?”
楚楚隱約猜出他準備做什麽,緊張地猶豫了下,還是肯定地點頭了。
柳七頷首,接著閉了閉眼,略一沉吟,悠悠吟道——
“楚娘自小能歌舞,舉意動容皆濟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飛燕妒。玲瓏繡扇花藏語,宛轉香茵雲襯步。王孫若擬贈千金,隻在畫樓東畔住。”
眨眼功夫,就作成了一首語言淺俗,風流靡豔的《木蘭花》。
陸辭先是被這柳七動不動就出口成詩的本事給結結實實地震了一震,旋即心裏細細品味一陣這首詞後,略感微妙,又略有惋惜。
真要品評起來,它既無使人振聾發聵的深刻意義,也無抒發詩人自己情感的內涵,絕非令人驚豔的作品。
隻是誠意十足地淺顯易懂的語句,誇張地讚美了一通這位叫‘楚娘’的歌妓的舞技和美貌,然後隱約向‘王孫’進行了一番推銷,成了一場充斥著市井俗氣的風花雪月。
在陸辭看來,柳七既能輕輕鬆鬆地寫出大俗的詞,可不代表他就寫不了大雅的詞句了。
他好歹是在集市裏做過賣酸文的生意的,自然極為清楚,讓本就費神耗靈感的作詩詞都變得因‘客戶’而異,保證符合對方內心期許和要求,究竟有多麽困難。
柳七卻能輕而易舉地做到這點。
陸辭看了看麵露歡喜的楚楚,若有所思地又瞄了風流倜儻的柳七好幾眼,在心裏默默下了‘此人定會參加科考,是自己強大競爭對手’的結論。
這世間果真藏龍臥虎,連逛個瓦市,都能遇到這麽個出口成詞的天才。
——這麽想著,陸辭麵上雖不顯,心裏的危機感卻愈發重了。
朱說的反應則更直白一些,直接蹙起了眉頭,明確地表達自己的不喜,隻沒有交淺言深討人嫌的毛病,才不作任何評價。
楚楚則毫不掩飾自己的心花怒放,喜笑顏開:“多謝柳七郎!如此真是好極,妙極!待曲成之日,如若郎君得閑,還請來捧場。”
她將這充滿對她的溢美之詞的《木蘭花》給翻來覆去地念了幾回,可謂一千個一萬個滿意,等確保自己徹底記住了,便起身向柳七徐徐下拜,鄭重地道了回謝,便歡喜地丟下對方回樓裏。
她可沒多的時間浪費,要早日給新詞編好曲,爭取一舉亮相驚人了。
柳七早對被歌妓們用完就丟之事早已習以為常,眨了眨眼,好似真惋惜道:“唉!方才情深似海,如今過河拆橋,便縱有千種委屈,更與何人說?”
陸辭挑挑眉:“在我看來,柳兄分明是遊刃有餘,樂在其中。如此閑趣,以‘委屈’形容,未免太不切實了吧。”
被無情揭穿的柳七沒能忍住,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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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說麵無表情地抬了抬手,這回連半個字都吝於評價,僅在從在座次間遊走的小販手裏買了兩包黃梨酥後,毫不猶豫地就將較大的那包放在陸辭那裏了。
——這又有什麽好笑的?
朱說一邊嚼著酸酸甜甜的黃梨酥,一邊漫不經心的想著。
這位郎君固有詩才,性情亦不乏可取之處,可說到底,還是過於輕浮散漫了。
他心裏對這位放蕩不羈的柳七郎有點意見,麵上也顯了幾分出來,隻厚道地沒說出來罷了。
柳七顯然也有別事在身——隻不知到底是正事還是風流韻事了,隻來得及拉著陸辭和朱說聊一小會兒,就不得不依依不舍地作了別。
臨走前,他重點問清了陸辭所乘的船屬的商會名字,以及明早發船的時辰。
陸辭雖不解對方何故好奇心旺盛至連這細節都要過問,但也不覺這些有什麽好隱瞞的。這些消息,隨意去船塢打聽便可知曉。
因此,他雖看出朱說對柳七不甚喜歡,卻還是大大方方地告知了對方。
萍水相逢,一麵之交,待明日發船,就是山高水長,哪怕有心都難有再聚之日,何況無意?
這位柳七郎,著實是位有才的妙人,一期一會的小插曲,彌足浪漫。
柳七匆忙走後,陸辭與朱說一起繼續看了會兒瓦舍的演出,等買來的第二批零嘴也見了底,二人也就打道回府了。
朱說心滿意足地寫了一大篇關於勾欄瓦舍和太和樓裏見聞的詩賦,就懷抱著又見到新奇事物的好心情,安然入睡了。
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是,翌日大船重新起航,一切風平浪靜,唯獨甲板上,卻站了個今日打扮得額外精細,手持風鳥花的折扇,風度翩翩地觀景的柳七。
朱說默默地揉了揉眼,懷疑是自個兒沒睡醒。
陸辭愣了愣,倒是先上去打招呼了:“柳兄?”
“我已念了佳娘,心娘許久,隻一直定不下決心,”柳七仿佛沒看到朱說臉上瞬間垮掉的笑,仍然笑容燦爛道:“我昨夜便想,難得遇見合心旅伴,這擇日不如撞日,索性拾好包袱趕這個巧,直接陪二位弟弟去趟蘇州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需要斷更一天攢個稿=3=對不起各位
注釋:
1.此章出現的《木蘭花》的確為柳永所做,他曾為不少歌妓填過詞,僅《木蘭花》就分別寫過心娘、蟲娘、酥娘、佳娘等。(《文豪書係:範仲淹,柳永,周邦彥,李清照》)。他目前的心頭好是蟲娘。
2.柳永原名柳三變,據說是由他私塾先生楊仁光所取的。
因柳父道:“犬子每常情感不穩,陰晴多變。且迎風灑淚,對月感懷,自小哭笑無常。更有甚者,與鳥獸共舞,和草木談笑。年雖五歲,心如成人,豈不偏僻?”
楊仁光道:“如此說來,倒是個性靈中人,不如取學名三變,字景莊,豈不正好!”
柳父便問有何寓意。先生楊仁光以右手慢慢捋著短髯,說:“俗語雲:‘六月天,孩兒臉,一天變三變。’豈不正合於令郎心性?且古人雲:‘聖人立長誌,小人常立誌。’今反其意而用之,以勸誡他用心專一於聖人之業,雖可轉承多師,亦不可數易其業。”
“取其景仰莊周,作逍遙遊,無拘無束,不受塵世羈絆之意。亦可理解成:景行端莊,謙謙君子,紳士風度方可成。”
更名柳永還得到他50歲時,那象征著他拋棄年少輕狂的過往,徹底放下驕傲,來追求官位的晚年了。
不過以上來自野史,天知道是真是假,聽聽就罷吧。(《白衣卿相: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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