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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如一輩子收過兩個徒弟,一個蔣鵬,一個韓木椿。

    蔣鵬是帶藝從師,本不是他門下弟子,受一位仙逝老友所托代為照看,蔣鵬不願意丟開自己本來的師父,便隻在他門下做掛名弟子,一年倒有半年多在外遊曆,他資質平平,為人略嫌老實木訥,沒有什麽害人的心思,也不大會防人,對童如尊敬有餘,並不十分親近。

    比起這位掛名師兄,正牌徒弟韓木椿就濃墨重彩太多了。

    童如有時候會想,如果韓木椿這輩子命數平和一些,少年時代少些坎坷,沒有機緣巧合地拜在他門下,說不定能在凡間出將入相,至少也能成為一代鴻儒,這想法縱然有童如高看自己寶貝徒弟一眼的緣故,卻也並非無中生有。

    韓木椿虛歲十二,當年秋闈桂榜提名,中了解元,也算是轟動一時,上抵聖聽。

    次年本應入京會試,恰逢其父病重不治。他母親難產早逝,自小同父親相依為命,親情篤厚,便也無心再考,帶著幾個家人奔喪回家,途中好死不死,遇上了流寇作亂,家人都死於賊人刀口下,韓木椿命懸一線的時候,正好被采藥路過的童如救下。

    老百姓們過去有種說法,說有一種人,太過聰明伶俐,是人精,人間留不住,必然早早從哪來回哪去——韓木椿可能生來就是個夭折的命,被童如順手救下,好像隻是走了個小小的岔路,百年後,依然回到他自己薄命的正軌。

    韓木椿十三四歲的時候被他帶回扶搖山,拜入童如門下以後,自此見識了修士與凡人的不同,便絕了功名之心,一個孩子,多年寒窗苦讀,說棄就棄,連童如也忍不住問過他。

    韓木椿把不知堂外的花養得膀大腰圓,當時一邊挽著褲腿澆水,一邊漫不經心地回道:“修士與凡人隻能選一個當,哪能兩邊都占著?”

    童如問道:“有何不可?”

    韓木椿道:“凡人和修士天差地別,若神通廣大的修士們都攙和到凡間事裏,凡人豈不如螻蟻,人間豈不要大亂?凡人們亂了對修士們有什麽好處,修士們一個個不事生產,哪怕辟穀禦物,總還得穿衣吧,總還要偶爾奢靡享受一下吧,煉器得要各種材料吧,若是能買到,誰會自己天南海北地去找?要是修士也同凡人一樣,那麽大家肯定要分出三教九流來,肯定有爭端,造那個殺孽,大家夥一起走火入魔麽?”

    童如從不知他暗地裏還替天下操著這個心,簡直有些不認識他這個吊兒郎當的徒弟了。

    “所以麽,”韓木椿哼著小曲嘀咕道,“攙和在一起對誰都沒好處……都說大能會飛升,我看九層經樓裏也沒記載誰飛了,師父啊,你說‘飛升’會不會就是一根蘿卜啊?”

    童如:“……是、是什麽?”

    韓木椿:“蘿卜嗎,掛在驢鼻子前,修士們都是跟著蘿卜跑的那頭驢,有飛升這根蘿卜吊著,修士們都隻好一門心思地追,也就沒空禍害人間啦。”

    童如聽他越說越離譜,終於出手在他腦袋上拍了一掌:“胡說八道,就知道胡亂編排——我讓你修的功法你研習得怎麽樣了?”

    韓木椿得意洋洋地一摔胳膊上的泥點子:“倒背如流!”

    童如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就是‘倒背如洪’,你不用功修煉它管個屁用,混賬東西!”

    韓木椿聰明絕頂,隻是懶——他用功好比磨刀,每次堪堪卡在童如能勉強放過他的那條線上,多一分力氣也斷然不肯用,單是拿捏揣度“上意”的這個度,就不知要費多大心思,可他似乎寧可費心思,也不肯費力。

    把本以為自己“得英才而教”的童如愁得要死。

    但蔣鵬常年不在,就這麽一個寶貝徒弟,童如從半大少年一直看著他長成一副芝蘭玉樹的模樣,也不忍心太過苛責,有時逮著閑時,便不由得念叨他幾句:“小椿,我們修道之人,如逆水行舟,終身被大道引著,被壽數追著,不敢懈怠清閑絲毫——人的資質的確分三六九等,你的天資也確實有可稱道之處,但在這條路上走得時間長了,你就明白,運氣與心性其實遠比資質重要。”

    韓木椿乖巧地沏茶奉上,麵上依然是一片嬉皮笑臉:“師父,喝茶。”

    童如一番苦口婆心被他當成了耳邊風,也沒接茶杯,劈手將旁邊一本閑書拎過來,照著他的腦門抽了一下:“舉人老爺,什麽聖賢書把你教成了這副德行?”

    他並不真打,韓木椿也並不真躲,隻是微微縮了縮脖子,笑道:“讀書也不是我想讀的,我其實一直就想當個普通花匠,隻是我爹身體一直不好,總說恐怕看不到我長大成才,我才想著早點考個功名讓他放心……現在我爹也沒了,我就師父你這麽一個親人了。”

    韓木椿說到這裏,垂下眼,看著茶杯裏微微晃動的水麵,麵目在水麵上模糊不清。

    童如被“親人”兩個字說得心裏一顫。

    韓木椿雙眼一彎:“我當然就好好孝順師父了,等……”

    他本想說“等你老了我來照顧你”,後來想起來,師父似乎是不會老的,於是臨時改口道:“等春天一來,你看著扶搖山上開滿姹紫嫣紅,心情一好,修行都能事半功倍呢!”

    ……說了半天還是想當花匠。

    童如放不下臉,心又軟,無言以對,隻好翻了個白眼。

    這一年春來,扶搖山上果然分外熱鬧,山花爛漫,蜂蝶成群,妖穀中百鳥驚詫,競相來看,韓木椿一長一短地挽著褲腿,遠遠地坐在一個飄在空中的花鋤上,興高采烈地衝童如揮著手:“師父,看我給你種了一山的花!”

    童如一直覺得自己仿佛命犯孤星,多年來不是在修煉,就是在跟道友切磋,還從沒有人待他這樣親近得肆無忌憚。

    他一件那麵帶討好的人,當場就原諒了敗家徒弟前幾天將他的符咒偷出去賣了換酒喝的“小事”。

    相依為命,便不淒涼。

    暮春將至,花將敗,童如舍不得,想使個法術將它們保下來,卻被韓木椿攔下了:“敗就敗了,明年還再開呢,春華秋實、綠蔭白雪,輪換更迭都是常事,各有各的好處,別為了一個耽誤另一個。”

    大能們飛天遁地,免不了矜持暗生,自覺萬物唯我獨尊。童如聽了這番論調,又感觸又自嘲地想:“也是,尊得那麽獨幹什麽呢?時間長了不無聊嗎?沒有好處的事。”

    人做所以會期待“明年”,正是因為有枯榮盛衰。

    敗了的花被韓木椿收起來,加了蜜,釀了幾十壇百花酒,挨個埋在樹下,為這,韓木椿耽擱了七八天符咒功課,叫童如罰了個底朝天。

    而後一季過去,樹下便成了一道人間美味,配上後山小河裏的肥螃蟹,正好比佳偶天成。

    每個人都想多活幾年,可如果活著是受罪,親友全無,枕戈待旦,不得片刻安寧,那麽又有什麽趣味呢?

    這道理童如以前從未想過,他有印象以來,就一直在扶搖山上,沒日沒夜地修行,沒滋沒味慣了,成日裏如喝白水,也不知道什麽是甜什麽是苦。

    直到有了韓木椿。

    幾百年匆匆如浮光掠影隻得這一點滋味,嚐得他神魂顛倒。

    甜是百花酒的甜,苦是他三魂附在銅錢中,看扶搖山野草萋萋,再無人種花時的苦。

    童如看著他的小椿棲身在一隻黃鼠狼的身體裏,每逢深夜,便在風燈淩亂的不知堂裏長久地靜坐,細細的眼睛半閉著,好像在參一道別人不懂的禪,又好像沉浸在掌門印經年的記憶裏。

    童如不知道自己在掌門印中有沒有留下什麽,也不知道韓木椿看見了沒有,更無從探知他若是知道……該作何感想。

    仿佛甜隻有一瞬,苦卻苦了很多年。

    再相見,是在生人不可即的忘憂穀,韓木椿以自己苟延殘喘的元神,將他殘存的一魂困在忘憂穀。

    其實隻是畫地為牢——縱然元神消散,隻剩下殘魂,童如也是問鼎過北冥的人,真要掙脫,韓木椿那對於他來說始終稀鬆平常的修為不見得能管什麽用。

    不過縱然千刀萬剮,童如也十分甘之如飴,他有些誠惶誠恐地接受了自己受刑於天地、魂飛魄散的下場,因為和某人同生共死,簡直是求而不得。

    隻是再沒有百花酒了。

    童如以前總覺得這寶貝徒弟為人太過溫和,有點隨波逐流,後來才知道,凡人也好,修士也好,一輩子隻要有那麽幾件事九死不悔就夠了,其餘細枝末節就隨它去了。

    他始終也沒有問一句“這麽多年,你在掌門印中都看見了什麽”。

    直到魂歸天地的一刻。

    那一刻,韓木椿忽然親密過頭地拉住了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神裏好像有一片浩渺的星河。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想必若能死而無憾,就算是飛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