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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二爺,耐可大好了?”

    “崔二爺,好幾年勿見哉!令兄阿好?”

    “崔二爺耐從京裏回來了?以後長留蘇州不?”

    陪著傅雙林走在蘇州街道上,楚昭開始還興致勃勃,結果隨著和“崔二爺”打招呼的人越來越多,他心裏咕嚕嚕的氣泡也越來越多。

    鏢局裏的趟子手看到他就興高采烈也就罷了,為什麽出門來無論是酒樓的小二,路旁賣蓮子的老嫗,沽醬油的小孩子都認得崔二爺?甚至路過花樓,樓上紅袖招搖的姑娘們居然也個個都嬌嗲軟糯嬌滴滴喊:“崔少爺,許久勿見,幾時耐再帶客人來我們這裏白相呀。”“崔少爺,耐要請人吃酒末?”

    在寬廣的袖子遮掩下,傅雙林的手被楚昭捏得生疼,他又無奈又好笑,拉了楚昭轉到了最熱鬧的平江路上,兩人進了個扇子鋪裏,這扇子鋪卻是兼賣繡品的,蘇繡天下聞名,滿滿一麵牆都是繡好的團扇、香袋、被麵、腰帶,花團錦簇,結果店家一看又笑了:“崔二爺,耐病好了?”又轉頭叫人:“去叫我娘來,說崔二爺來啦。”一邊笑道:“我老娘一直念著崔二爺當年仗義之恩,親自給崔二爺繡了個百子被麵,說要給崔二爺將來結婚用,隻是這幾年你們三兄妹都去了京裏不見回來,想請鏢局的人帶上京,他們又說東家沒開口不敢,如今崔二爺來了,正好。”

    隻看到裏頭一個花白頭發卻紮著一絲不苟的髻,身上穿著藍布裙子的老嬤嬤腳上穿著木屐,噠噠地跑了出來,看到果然是傅雙林,激動地上前稀裏嘩啦的說了一串蘇州話,又快又急,楚昭隻是隱約聽明白了大概是些關心的話,問他成親沒有,肖大爺怎麽樣了,肖小姐怎麽樣了,之後又叫人拿了一床鮮紅的絲緞被麵來,抖開給雙林看上頭表情動作各異的白胖童子,自豪地說:“每一個娃娃都是我親手繡的,二爺成婚用上,保管百子千孫……”

    傅雙林一直微微笑著聽著老嬤嬤講話,麵上表情十分溫和柔軟,絲毫沒有露出嫌棄對方囉嗦的神情,楚昭在一旁看著那幾乎令整個店鋪都充滿灩灩紅光的百子被麵,不知為何有些站不下去,一個人悄悄退出了店鋪,心頭堵得有點厲害,隨意走到了旁邊的一副古玩店裏,有些漫無目的地看著牆上的畫。

    本來隻是為了等雙林,結果楚昭居然無意間在一個不起眼光線陰暗的角落看到懸掛著一副水墨山水,水墨淺絳淋漓,筆法蒼潤老道,但畫紙頗為陳舊,裝裱甚至有些殘破,畫上還落了一層灰,畫下頭沒有落名款,隻落了一枚小小的閑章“一得齋”,心裏一動,問那主人家道:“掌櫃的,這水墨山水畫多少錢?”

    那掌櫃的頭也不抬,無精打彩道:“牆上掛的統統五百兩銀子一幅,那是旁人寄賣的,價格也說好了,恕不講價。”

    楚昭心裏暗自竊喜,笑道:“那這幅畫我要了。”

    那掌櫃懶洋洋道:“現銀還是銀票?銀票隻收大同、四海錢莊的。”

    楚昭從懷裏掏了五百兩銀票出來,門口傅雙林卻走了進來道:“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教我好找。”

    那掌櫃的聽到聲音一抬頭看到傅雙林卻臉色微變忙笑道:“原來是崔二爺。”轉頭又看了眼楚昭,已是滿臉笑容道:“原來這位爺是崔少爺的朋友,怎不早說?”說完已快步走了過去將那牆上的畫摘了下來卷了卷遞給楚昭道:“既然是崔少爺的朋友看上了這畫,那怎麽能收錢呢,這畫就送給這位爺了交個朋友。”

    楚昭頓時十分過意不起道:“這怎麽行呢不能讓你虧本……這畫可是名家……”

    雙林已截口笑道:“如此感謝劉掌櫃一片盛情了。”說完已笑著對楚昭道:“都是街坊好意,收下無妨。”

    劉掌櫃笑道:“一向渴慕崔少爺,今日幸會,略表心意,若有什麽接待不周對勿住的地方,還請崔二爺擔待一二。”

    傅雙林臉上似笑非笑:“多謝掌櫃了。”

    楚昭知道雙林一向不是貪財之徒,如今莫名讓自己收下應該另有道理,也沒在說話,看那掌櫃畢恭畢敬將他們送出店來,有些遲疑道:“他們很怕你嗎?”

    雙林笑了下:“算不上吧,不過開鏢局的黑白通吃,多少有些手段,我在這邊住得久,平日注意結交街坊,大家多少賣我點麵子罷了。”

    楚昭轉頭看雙林,想起他適才的神色,若有所思道:“這掌櫃的有把柄在你手裏嗎?但是這畫,他大概不知道,這是前朝名家易樸雲的畫作,他晚年有一段時間隱居在蘇州鄉間,用的一得齋的章,世人知道得少,我也是之前見過他的畫,認得這筆法和章,這畫至少能賣三千兩銀子,若是在京裏還能更高,如今白白送給我們不太好,還是將銀子還他吧。”

    雙林臉上忍俊不禁:“我的爺啊,您不在市井混不知道,這是市井慣用伎倆了,這不是真跡,而是套真跡細細做了木版水印畫,作舊後裱成,故意弄得殘破不起眼,掛在光線黯淡的角落,詐的就是外地客人,猛一打眼還以為撿了漏賺了大便宜,連忙價也不砍,急急忙忙買回去,這種當本地人都知道,不會上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就騙外地客人的,那畫估計他屋裏還藏著幾十張,所以那掌櫃的一看到我進去才連忙把畫送了你,道歉不迭。”

    楚昭一怔,大怒道:“居然有這等騙子!可恨!待我叫地方官封了這店!”

    雙林搖頭道:“他可說了這是易樸雲的畫?這官司你打不贏的……古玩古畫這一行當都是如此,賣東西不會明確說自己手裏的是哪個朝代哪個作者的真品,隻看對方眼力,您覺得值,就買,若是走了眼,那也隻能自認自己沒眼力,不過陛下受了氣,他們也確實居心不良,遲些讓蘇州知府派人敲打敲打好了。”

    楚昭胸口一滯,微微窘迫,自己當時何嚐不是有一種暗自竊喜撿了便宜的感覺……他既不肯承認自己上了當走了眼,又覺得自己仗著皇帝身份有些勝之不武,登時臉色就有些不好看起來。

    雙林看他臉色難看,忙拉了他的手哄他道:“不過是小事罷了,咱們去吃飯去,前邊就是鬆鶴樓,那邊的菜好吃。”

    到了鬆鶴樓吃飯,點菜的時候楚昭都還在生悶氣,迎上來的小二問他要吃什麽他都不說話,傅雙林含笑道:“八寶鴨、櫻桃肉,薺菜春卷、幹煎帶魚、響油鱔糊、手撕泡茭白,再來兩碗赤豆糖粥,然後上風團雀舌芽茶,點心來一碟子梅花糕。”

    小二滿臉笑容道:“聽口音,兩位客官是京裏來吧?稍等,一會兒就上了。”正要下去,楚昭卻悶聲開口了:“等等,還有什麽素菜?”到底是記掛著雙林隻吃素,適才點的幾乎都是葷菜,怕他吃不飽,小二連忙將菜單遞給這個一看就知道氣勢非凡的男人,才兩個人,卻要點十幾個菜,根本不問價錢,真正的肥羊啊。

    傅雙林懶洋洋地斜坐在靠背椅上,手裏把玩著剛買的折扇,眼睛裏幾乎含滿了笑容,不說話,嘴角卻翹得幾乎都盛不下那笑意,楚昭點著菜,看到他臉上自在放鬆的神氣,心裏那咕嚕嚕的氣又消了——到底和在京裏不一樣,他心裏有些酸澀地想,京裏認識的人多,雙林走到哪裏,仿佛都帶著一層疏遠淡漠的神態,戒備、警惕,然而自從南巡後微服來到蘇州,住進他從前的宅子,京裏那個傅雙林好像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生動鮮活、眉目風流的崔二爺,自由自在,放鬆而閑適。

    菜上齊,包間裏關上門,楚昭就已迫不及待過去,將傅雙林圈在靠背椅裏,狠狠地吻了下去,這個吻實在有些漫長,傅雙林幾乎嘴裏每一個角落都被他掃蕩過,吻結束的時候,兩個人額頭對著額頭,呼吸相接,彼此都有些戀戀不舍。雙林整個臉頰都變紅了,眼睛濕漉漉的,笑道:“陛下可真是越來越不講究了。”

    楚昭伸手輕輕摩挲他紅得透明的耳朵和臉頰低低道:“等太子能接過擔子了,我陪你來這邊住下,收養十個八個孩兒,給他們討上十房媳婦兒,生下一堆孩子,百子千孫。”

    傅雙林笑道:“妙妙前些日子又得了個孩子,和我抱怨說總覺得身上有屎味,遍尋不知是哪裏汙髒了,隻好把衣服全換了,一天不知要換幾套衣服——陛下可不知道養孩子多煩,多的是人要把孩子送過來給我過繼,我都推了,人生不是非要強求處處圓滿,珍惜所得便好了,陛下從出生起就注定了不可能過世俗人家的生活,不必強求。”

    楚昭沉默了,傅雙林看他如此,又開玩笑道:“真要退休,要養陛下也真的有點不容易啊,您可知道您寫的紙用的墨,都非凡品,要努力幹活攢錢才行。”

    楚昭哼了聲:“朕要你養?”說完細想想除去皇帝自帶的天然權力,自己似乎還真的是一直靠雙林替他操心經營衣食住行,居然有些氣短,自己掌不住笑了,歎氣道:“真不做皇帝,好像還真不知道能靠什麽吃飯,寫字畫畫?做教書先生?給你的鏢局盤賬?”

    傅雙林伸手輕輕摩挲他的腰,笑嘻嘻道:“陛下床上伺候好我就好了,養家糊口我來做。”

    楚昭眯起雙眼,有些危險道:“不如朕現在就好生伺候你。”

    雙林終於覺得自己有些玩火過頭,本來仗著這大白天在公共場合,包間外人來人往,楚昭一貫講究形象,不會亂來。但是如今包間裏幽暗而安靜,楚昭緊緊抵著他的身體肌膚上的炙熱,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他身上……他看了看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菜,知趣地轉移話題:“菜要涼了,我們先吃飯吧。”

    楚昭抬手捉住他的下巴,緩慢而又耐心地用食指輕輕摩挲著,用嘴唇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嘴裏喃喃道:“還沒有服侍你滿意呢,怎麽好就白吃你的飯。”低頭又接著親了親他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最後一路到了唇,拿牙齒啃咬一番,聲音低沉:“先喂我的小總管才好啊。”

    ……

    楚昭和雙林這飯一吃就吃到了夕陽漫天,雙林堅決拒絕了楚昭要叫個轎子的提議,雖然走在石板路上的時候,腳都是輕飄飄的,楚昭則看著雙林酡紅的臉隻是笑,低著頭問他:“明天我們一起去遊船吃酒?”

    傅雙林正色道:“陛下還是做些正事才好,整日遊玩耽誤國事,在外頭逗留時間太長,京裏太子監國,時間長了可不大好。”

    ……

    遠處京裏,監國的楚槿看著滿桌的奏折皺眉頭:“父皇到底什麽時候才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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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之忘年

    一開始,英順隻是為了在宮裏過得好一些罷了。

    日子太苦,冬天太冷太長,夏天太熱太苦,永遠睡不夠,一站一跪就是幾個時辰,動不動就挨打。晚上上床的時候全身都是疼的,手腳上不是凍瘡就是皸裂,有時候一整天一口水都不敢喝,喉嚨裏疼得火辣辣,腦袋裏永遠繃著一根弦,每一步每一字都要先想好再過,好像經常有人無聲無息地消失,沒人在乎,猶如螻蟻。

    他無非也隻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一點,而作為一名命定的奴才,能做到的最好,無非也就是奴才的最高層,掌印太監。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人生太長,十□□歲的人體味不盡,沒有人告訴他,不是任何一種代價都可以償還的。

    人人都知道禦茶坊得喜公公不好相與,就好折磨清秀好看的小內侍為樂,他還是想辦法在得喜公公麵前露了麵。

    得喜後來也笑:“那天都發了冬衣了,內侍大多都換了冬衣,隻有你還穿著夏裝,秋風掃過,那銀杏樹葉片都染黃了,滿樹搖搖欲墜的落著,你站在那裏拿著掃把去掃葉子,好細的腰,我留了神,等你一抬頭,看到你一雙眼睛,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安分認命的人,是個養不熟的命,即使這樣,我也覺得賞心悅目得很,便調了你進來。”

    “果然是個上進的,寫字一教就記住了,泡茶也是……很拚命地向上掙紮著,受了折辱,眼裏全是屈辱不認命的光,嘴上卻還是笑著,每一天都在順從和反抗之間掙紮,完全遮掩不住恨意。那時候我就特別想知道,若是真的有朝一日你真的到了那最高處,會怎麽報複我曾經加諸於你身上的種種。為了看到這個結局,我盡力教會你我所有會的東西,給你鋪路,看你一步一步往上走,一想到這個結局就要到來,我心裏期盼得不得了。”

    “不過那時候我就很想告訴你,你付出了那麽多,走到最高處,就算報複了我,你付出的那些東西,卻再也收不回來了,那個時候你會不會後悔?”

    英順淡淡地將滾熱的水淋到了青色的瓷杯上,蒸騰的白霧升起,姿態優美嫻熟,然後用鉗子洗過杯子後放好,點茶,一整套做完後,才將茶壺放了下來,淡淡說了句:“得喜,你真是個瘋子。”

    得喜嗬嗬笑了起來,皺紋都堆在一起,白發微微抖著,他靠在竹木靠背椅上,伸了竹枝一樣的手去端了那杯子,喝了一口茶,閉了眼睛仿佛在回味,過了許久才低低道:“你想不想聽我年輕時候的故事。”

    英順斬釘截鐵道:“不想。”

    得喜又嗬嗬笑了下,仿佛絲毫不意外,眯著眼睛仿佛沉浸在往事中一樣。

    英順卻慢條斯理地點著茶,過了很久才問:“那個人後來怎麽樣了?”

    得喜眯著眼:“嗯?”

    英順道:“把你變成這樣的人。”

    得喜嗬嗬笑起來:“死無葬身之地,我做的。”

    英順麵色不改:“撒謊。”

    得喜怔了怔,忽然又笑起來,笑出了眼淚來:“你真是我教過的最聰明的孩子。”

    英順不說話,許久以後得喜才道:“我現在伺候不動了,很快就要出宮了,也不知道到時候有沒有人替我買個好墓地。”

    英順冷笑了聲:“公公買了那麽大的宅子,墓地自然也挑好了,連伺候的人都挑好了吧?個個聰明伶俐,樣樣都打算好了,擔心什麽呢。”

    得喜笑:“沒一個孩子有你可愛——也沒哪個孩子值得我花那麽多心思了。”

    英順低著頭慢慢地倒著茶。

    得喜漸漸也不笑了,閉著眼睛很久,才低低說了一句:“真美啊,教人看著,都忘了自己的年紀。”

    “真可惜啊。”

    “英順,找個孩子來陪陪你吧。”

    空氣中茶香彌漫,水霧漸漸淡了。

    許久許久以後,英順才輕輕說:“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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