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漆黑的夜裏，我決定穿過梆潭。

    梆潭是一條茶馬古道。峭拔的山壁下有一條奔騰的大河，古時候為了拉纖，纖夫們在山底臨水的峭壁上，硬是踩出了一條寬不過五尺的羊腸小道。

    這條路，是我老家山民出入外界唯一的一條山道，長達五裏，了無人煙。就算是唯一的山道，村民們能夠坐船，就不走這條小道。山邊的雜草中，常伏線著毒蛇，水邊的雜草中，潛藏著水猴。

    白天走這條路時，人們往往要結伴而行，人手執一木棍，準備打擊那些隨時可能從草裏竄出來的家夥。至於黑夜，就絕少有人走這條路了，除非萬不得已。

    我和父親走過一回，那年，父親帶我上縣城，回來時天已黑，河裏沒有船了，就隻能走路回家。到了快要進梆潭那口子時，天已全黑。

    父親向路邊人借了個火把，帶著我穿越了沒有人煙的梆潭，一路上倒是沒有見到蛇和水猴，父親的嗓子好，一路唱著歌，我生怕這樣引來鬼魅，父親說：“你不怕鬼，鬼就怕你！”

    父親死了十多年了，我決定一個人再穿越一次梆潭。

    為什麽又要再一次穿過梆潭？而且選擇在黑夜？

    你的理由是什麽？

    我幾乎沒有任何理由，這是答案之一。

    我有很多理由，這是答案之二。

    我本來就漫無目的，開著車從城裏出來拉拉風。結果就朝著老家的方向開，又在我同學家吃過晚飯。按理，我得返回夏城了。

    我沒有返回城裏，而是一個人沿著河邊散步，這條河穿過梆潭之後，流向很遠很遠的地方，在下遊大約三裏處就是我出生的村莊。當然，另一種說法，我並不出生在那裏，我隻是父母從別人那兒抱來的。

    我慢慢騰騰地朝下遊走去，忽然間有了強烈的衝動——我要回家。

    回家幹什麽呢？我也不甚明朗，老家其實沒有人了，我母親在我少年時就病故了，父親也走了，老屋也倒塌了。

    但有一種無法說清的吸引力似的，我像著了魔，或者說中了邪一樣，忽然之間，就一心想回老家。這個時候回去，就必定要穿過梆潭那條黑洞洞的無人小徑。

    幾乎沒有人單獨穿越梆潭，我卻神使鬼差，象要體驗一回剌激一樣，控製不止自己的行為，沿著河邊小路向下遊走去。

    你是否也有我這樣的舉動？我想一定有過，某個時間節點，你一定不顧一切地去做某件事。

    夕陽剛剛還在山頂，一下就滾到山那邊去了，天色漸漸暗起來，白天像一出節目演出完畢了，燈光漸暗，大幕徐徐關上，然後就是黑夜。

    我的身子也漸漸隱進這越來越淡的光影中。

    我給朋友發了條微信：不用管我，我回老家去了，明天來取車。然後把手機放進褲袋裏，就算是朋友回微信，我也懶得去看，生怕他的勸阻影響我的計劃似的。

    梆潭入口處有一戶人家，記得當年，我父親敲開人家的門去借個火把。互相之間並不認識，父親說是下遊十裏某某村莊的，想借個火把。他們勸阻我們，說這麽黑，這麽險，這麽嚇人的夜路，你們就不要走了，不嫌棄的話，可以在他家住下來。

    我們執意要走，那人家男人就動手給我們紮一個老長老長的火把，女人溫了酒，篩兩碗叫我們喝了，說可以壯膽。於是，我們喝了熱酒，舉著火把，唱著歌，穿過了那長長的黑暗之路。

    我為什麽一定要穿過梆潭？而且是在這黑夜，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來尋找一段溫暖的記憶，比如：我敲開入口處的那戶人家，他們對我這樣的舉動——黑夜中穿過梆潭萬分吃驚，勸我留下來，不嫌棄的話，可以留宿，我表示一定要回去，他們家全家人都行動起來，到處找樹皮，紮成一個火把。為什麽不借個手電，一定要紮一個火把呢，因為火能驅鬼。

    女主人呢？照例尋出酒來，溫上一壺，說：“多喝幾碗，壯膽。”

    喝了酒，舉著火把，我在他們佩服的驚歎聲中，走進那條孤獨，黑洞洞，有毒蛇水猴出沒的小路。

    這是我極想體驗的，還包括穿過那條五裏長的夜路之後，在下一個村莊，我會敲開一扇門，那村莊的人就認識我，他們會問我吃了飯嗎，吃了的話，會燒茶，上最好的瓜果，讚歎我的膽量和勇氣。

    總之，我要穿過那條恐怖的梆潭小路，動機有一些說得清，有一些說不清。一件事情，如果太說得清了，行動起來就沒有意趣。你說呢？

    我這樣亂思亂想，天就全黑了，像一個鍋蓋扣在大地，四周黑得密不透光。

    我在入口，終於找到一點點記憶，那兒有座房舍透出光線，地坪前的路燈照得出房舍很高大，漂亮，歐式。

    我根本不用敲門，他們一家人坐在地坪裏，個個都在低頭玩手機，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也懶得抬頭看我一眼，直到菜園子的狗一頓猛吠，他們才抬頭望著我這個陌生人。

    目光一律非常吃驚，警惕，冷若冰霜。

    我說明來意，就借一個火把。

    我認得出坐在台基上的兩位老人，他們就是曾經借過火把給我和父親的那對夫妻，隻是曾經年輕的臉龐，被歲月雕出深深的皺褶。坐在地坪裏一對三十多歲的男女，應該是他們的兒子兒媳，還有一個小孩在追逐著瑩火蟲，那就是他們的孫子了。

    三十多歲的男女根本不理搭我。那對老人，一位給我和父親紮過火把，一位給我和父親溫過酒的，聽我說要過梆潭，表示不可思議，對我要借個火把的事，表示無能為力。

    “誰還紮火把呢？都什麽時代了。”男人說。

    我想努力地調動他們的情緒，說三十多年前，我和父親也在他們家借過火把，大娘還給我們溫過一碗酒。

    女人笑笑，不是開心的笑，是含著有些懷疑的笑，搖搖頭：“不記得了。”

    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放下手機，很警惕地盯著我，男的用一種審問的態度，問我哪裏人，為什麽一定要這麽黑走夜路，那女懷疑我神經不正常，對男子說：“早點讓他走。”

    男子走到停在坪裏的車子後，打開尾廂裏取出一個手電筒，說：“送給你。”邊說邊揮手，像驅趕叫化子一樣。

    那一刻，我想穿越梆潭的想法一下凝固了，至少，我覺得穿越的意義已減少了一半。

    “走呀，不是要回家嗎？往這邊是虞鎮，朝那邊是你家！”男子的口氣，象在嘲笑我是個懦夫似的。

    我忽兒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我就要穿越。不過，與我當初想要穿越的初衷，有了些區別。於是，我義無反顧地闖入了黑暗之中，除了那支小小的手電，能幫我在黑暗中撕開一條微弱的光縫之外。

    周圍，就是一口黑鍋扣在大地之上。

    沒有退路，隻能一直往前走，退回去會讓人恥笑。蛇，水猴，鬼……它們要襲擊我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在白天，它們比人脆弱，在黑夜，它們無比強大。

    我的心吊在嗓子口，與第一次穿越不同，那次有我強大的父親，火把，歌聲，和他樂觀的精神。而這次，隻有我獨自一人。

    小小的手電，撕開黑夜的力度太微弱了，剛撕開黑暗就像合上了，我一路幾乎是奔跑。這時，在我的頭頂，仿佛有一個東西，盡管幾乎聽不到聲音，但是，第六感覺告訴我——在頭頂的樹梢上，有一道微弱的光亮如影相隨。

    我不敢抬頭，黑夜裏，消除害怕的最好方式就是隻看眼前的路，我加快步伐，隻想最快地穿過這恐怖的無人區。

    那頭頂上的東西，竟然越來越讓我感覺到它的存在，好像在靠近我。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這是一種幻覺。

    黑夜中，我的眼前突然閃出一刹那光亮。像無聲閃電似的。我奔跑得更快了，哪怕踩著毒蛇，水猴……這一切並不讓我害怕了，害怕的就是頭頂上這團鬼火。

    閃電似的光亮對著我不斷地閃爍，它已經跑到了我的前頭。

    對我拍照？

    飛碟？

    那一瞬間，好奇替代了恐懼，我立住了。

    立住的原因是因為我看見了遠處的燈火，我已走出無人區了。

    我朝斜前方望去，前方的天空中盤旋著一團光影。我並不能看清那是什麽，隻是它不斷對著我閃爍著光亮——每一次亮起和熄滅之間，可以看到它的邊緣，似乎是一個扁平的圓盤。

    我朝著有光亮的人家奔去，奔去。

    它總在我的前頭，不停地朝我閃爍。

    我奔跑到了有房舍的地方，整個心身動馳下來，我已經不怕那團鬼火了，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朝它射去。

    那一瞬間，那團鬼火熄滅了，我的斜前方上空，什麽也沒有，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我的幻覺——直到聽得一聲響聲，好像什麽東西從天空中掉下來，落在我身邊的草地上。

    我的膽子大了許多，因為近在咫尺的屋舍，甚至聽得見屋舍裏的聲音。我用手電在草叢中來回尋找，終於，我發現了一個懷表似的東西。

    它圓圓的，象金屬製品。我把它裝進口袋裏，繼續往前走。

    如果剛才是一場幻覺，那麽這個懷表一樣的東西卻是實實在在的物品。

    真的有飛船？

    有宇宙來客？

    這一切超過了我的想像，我甚至懷疑這懷表一樣的東西是顆定時炸彈，想掏出丟掉。終於沒有丟掉的原因是：我為什麽要穿越這無人的恐怖之區？我回到故鄉去做什麽？為什麽會掉下這個“懷表”？

    在我沒有想清楚之前，我又冥思苦想地找到另一條理由，神一樣存在的理由：我毫無理由穿越無人區就是會得到這“懷表”，我毫無理由，冒有著巨大的恐懼，要回到家鄉，就是會拾到這塊“懷表”。

    這樣一想，我倒把這“懷表”緊緊地攥在手心，生怕它突然消失了似的。（WWW.101novel.com）